虞央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为提起她,你会很伤心。”
这下,离渊反而真的笑了。
低沉的笑声于殿内响起,如同于湖中沉璧,勾得人心痒。
“不止是你,虞央,有很多人都曾对我说过‘宁娇娇已经死了’。”
“她刚跳下去时,我便曾让司命的婆娑仙为我卜算她的魂魄,那时的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她还活着的可能,但婆娑仙却告诉我根本探查不到,这是个神魂已不存于三界之人。”
“我不信。”
“我又去找了缘邱,令他为我算前世今生的姻缘。”
“他说,他无法算三界帝王之命,接着,又直接了当对我说,宁娇娇已经魂飞魄散了。”
清冽的声音落于空中,好似玉石叮当,骤然崩裂。
离渊望向了虞央,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还有鴏常、北芙、甚至是她以前的朋友……还有你。”
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在提醒离渊,宁娇娇已经死了这件事。
就连虞央这样从来不将感情放在心上的人听着,都觉得悲哀。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离渊总该接受了。
“——可我还是不信。”
虞央愕然抬首。
离渊不知何时摊开了手,虞央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掌心上似乎放着一些皱皱巴巴、蜷缩着的焦黑之物。
好像是几朵花瓣。
“我曾几次下凡,途径九州,甚至那日天缘大阵忽然出事前,我亦曾试图下凡。”
“可我还是没能找到她。”
分明是这般沉重的事情,离渊却能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轻巧的好似不过在谈论一朵花的枯萎。
真是奇怪,明明这样连旁人都觉得悲伤的故事,作为当事人的离渊,居然像是半点察觉不到难过。
可分明的,虞央却又能感受到面前人浑身都散发着无望的孤寂,像是无妄之海的黑水,从不会轻易起波澜,旁人看去,只觉得一片绝望的沉默。
虞央眼中满是困惑:“所以你接受了她的死亡?”
“你知道么?”离渊收拢手掌,“近日凡间兴起了很懂有关天界的话本轶闻。”
他语气淡淡,唇边却有着笑意:“其中有些,便是我和她的故事。”
有谁竟如此大胆?!居然该编排九重天的帝君!
虞央先是微不可查的皱眉,而后忽而了悟。
“没有你的同意,断无人敢如此。”她笃定,旋即又感到疑惑,“为何如此?”
为何如此?
离渊捏紧了手指,骤然放开,疼痛感于心间蔓延。
小花仙离开前,曾笑着对他说,让那些仙官千万别将她写入史册。
可离渊偏不要。
他想要所有人记住她,记住自己与她的纠葛,记住曾经有这么一段往事。
哪怕有会被编撰戏说,哪怕会因此受人编排指责,哪怕会沾染上丝丝缕缕难解的因果。
在所不惜。
离渊想要宁娇娇存在,哪怕她神魂俱灭,他也要千方百计让她存在于这红尘烟火。
小花仙这般喜欢凡间,自己便陪着她留在凡间的戏说话本中。
他们的爱恨嗔痴,旖旎情思会千秋万代地流传下去。
或许这样,也能算作一种永恒相伴。
虞央见离渊长久不语,轻声猜测:“难不成你还是不信她已经死亡?”
所以才让凡人传颂,作千万种结局?
这一次,离渊没有沉默,他看向了虞央,道:“所有人都和我说她死了。”离渊不知想起了什么,停顿了片刻,继而浅笑。
“她死在你们所有人的口中,死得轰轰烈烈,又栩栩如生。”
离渊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不想忘记。
情魂暂时不能融合,离渊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他生怕自己忘记。
唯有疼痛最为清醒,最不会让人忘记。
所以离渊一遍又一遍地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越是鲜血淋漓,越是让他心安不已。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受着情魂的影响,却又第一次甘愿受其支配,于痛苦中沦陷。
而明面上,离渊风轻云淡,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压抑在心中,正翻涌着的情绪。
虞央突然开始怀疑,她问道:“你是不是还未将……将它融合?”
离渊抬眸清清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既不应是,也未否认。
细碎的光从殿门外散了进来,有一束落在了离渊身上,恍惚间,虞央好似又看见了曾经那个白衣仙君。
清风为骨,明月作貌,温润疏朗的像是凡间早春之色,一见即是遇惊鸿。
见离渊不作答,虞央也不逼问,她只是摇头:“你变了很多。”
“如这件事放在以前,你一定会同意我的做法。”
用最简单的方式做事,将利益最大化,必要时不在乎所谓的手段。
这才是离渊,虞央一直以为他和自己才是同类人。
万事不经心,千秋如云机。
虞央还记得曾经离渊说,想要“千秋日月,万古长宁”,但现在,离渊却因一片焦土,和一个天后之位的试探,便彻底对她冷了心。
虞央想,纵然自己所欲所求甚多,也自认算是机敏聪明,可到底还是不懂这传说中的爱意。
而且,她也终于发现,自己也没想象中的,那般了解离渊。
“最后一个问题。”虞央抬起头,紧紧地盯着离渊,却是半天都没有开口。
离渊敛起眉眼,又恢复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离渊,”虞央问道,“千年前我离开时,你也曾如此么?”
离渊摇头:“虞央,你与她,无法相提并论。”
一锤定音。
虞央蓦然瞪大了眼眸,离渊却早已转身,没有给虞央任何反驳的余地。
她看着他的背影,如雪白发散在脑后,看上去当真像是凡间的雪色一样清冷孤绝。
“你若无事,以后便不要总来九重天了 。”
就连虞央都佩服自己的冷静,此时她居然还能条理清晰地询问:“就因为一句话,你我连朋友都当不得了吗?”
“我当你是朋友。”离渊说,“可你说出了那句话,无论真假,你都不该说的。”
万一她知道了,又该不高兴了。
虞央愕然地抬首,像是难以置信。
再没有比这更平静的语调了,也在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话语了。
凉薄、果决,不给她一丝幻想的空间,如同对待敌军一样一击毙命,击碎了虞央曾经所有微小而隐秘的窃喜。
何等决绝啊,虞央苦笑。
可那能让他决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又为何偏要如此呢?
她走出殿外,没有用任何法器,一路向着北荒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总有人偷偷看她,悄声议论,若是迎面遇上,那群小仙子便会对虞央规规矩矩的行礼,偶也有八卦者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她,虞央便回以一笑,反而惹得记得八卦的小仙子害羞不已,颇为自责懊恼自己方才的议论揣测。
自小到大,虞央已经习惯了如此收买人心。
或许是笑得多了,在即将离开那片天池时,虞央忽然明白了离渊为什么会笑。
没有任何缘故,只是因为提起了宁娇娇而已,便足够让他感到欢愉。
仅此而已。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踏离九重天的白玉阶时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自己当年,可能是真的有些喜欢那白衣胜雪的小仙君的。
第32章 有情之人 “无情道。”
同一时间, 宁娇娇刚从那‘鹤水城’中出来。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极为不可思议地抬首,入目所及是白玉色的穹顶, 散发着莹润的光芒。这里并非密闭,四处皆是敞开, 说是屋子,倒更像是一个变换出来的无比硕大的凉亭。
宁娇娇所处之处本就边缘,她没有选择和人交谈, 反而往左边多走了几步,趴在窗前向着更远处眺望。
高峰断崖映入眼帘, 视线上移,则可见苍翠的山景与湛蓝的天色交融,山明水秀,处处皆是旷达。
天工疏狂,竟不见丝毫缠缚。
宁娇娇看得有些痴了, 直到旁边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顺着声音望去。
那人看见宁娇娇的脸时明显愣了一下,足足怔了半分钟都没回过神来, 就这么与宁娇娇对视, 最后还是宁娇娇率先说了姓名后, 她才缓过神来, 半晌,憋出了一句。
“我的娘诶, 你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除了第一个字,倒还记得压低了声音了。
宁娇娇被她逗得笑弯了眉眼,这姑娘长相十分可爱, 偏圆的鹅蛋脸,圆圆的眼睛,就连吃惊时,嘴也张得圆圆的。
不知为何,宁娇娇一见对方便觉得亲切。两人互通了姓名,那个圆圆的姑娘,说自己叫瑾圆。
“不过你不准叫我圆圆或者阿园。”比宁娇娇还矮半个头的小姑娘道,“你要叫我阿瑾。”
宁娇娇笑着应‘是’,两人交谈了一会儿,配合着在刚才幻梦中太叔兰最后的那几句话,宁娇娇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刚才那所谓的“鹤水城”,是宗门试炼的第一关,按照瑾圆的说法,应该是叫‘问心城’。
宁娇娇想了想,大概从太叔兰将手搭在她肩上那一刻起,那在指尖燃烧殆尽的符纸所通往的地方,就根本不是什么“鹤水城”,而是——
“恭喜诸位小友通过这第一关试炼。”
一位身着道袍之人骑鹤而来,还未落地,话语便于空中响起,引起了底下众人阵阵惊呼。
“是玉泉真人!”
“今年竟是掌门亲自出面!”
“我这个外门弟子有生之年得意亲眼见掌门一面,便心满意足了。”
玉泉真人有一副好相貌,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容貌,留着长须,一派仙风道骨,比起天上的神仙都不差了。
……天上的神仙?自己又没见过神仙,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宁娇娇默默记下了此人的长相,还不等她细想,又听耳旁传来了玉泉真人的声音:“下面便是我鸿蒙仙宗所设立的第二关——通天梯。”
随着玉泉真人的话音落下,正前方白茫茫的迷雾逐渐散开,隐隐有金石浩荡之声传来,宁娇娇微微阖上眼,细细感受着那股牵引自己的天地玄妙之力。
就如同她能够以红绸为鞭,抵挡火球一样,宁娇娇在发现能感受到天地间的那股玄妙之力。
不是灵力这样笼统的概念,而是分为五色,宁娇娇推测因是金木水火土之意,而且她有预感,若是其中三两混杂,更是想象不到的妙处。
迷雾已经全然散去,所有在场弟子往向那不见尽头的白玉长阶时,皆是目露痴迷,隐隐透着狂热之态。
这可是被誉为“第一仙门”的鸿蒙仙宗啊!若是能取得前三的成绩,成为内门弟子,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
“诸位小友便从这里开始,且看能走多远吧。”
***
有些外门弟子,亦或是祖上有些仙缘、从世家出来的子弟们,手中竟是有些符篆、宝物傍身,自鸣得意,一下子便冲了上去,像是要显示什么似的,走得飞快。
宁娇娇没有在意这些,她仍是往常那样的步速,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越到后头,越是艰难。
脚似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起来。宁娇娇索性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身边,早就无人了。
四周皆是一派苍茫,她看不见身边的景色,唯有脚下踩着的通天梯才是真实。
想来也对,苍穹只能独上。
就在宁娇娇思维有些发散时,背后忽然传来了声音。
她听见声响,倏地抬首,见到那宛如小型旋涡一般的旋风时,瞳孔蓦然紧缩!
是一阵裹挟着冰雪的飓风!
若是被它袭击,自己恐怕会直接从□□上滚落。
来不及细想,宁娇娇再次调动浑身的力气,从空气中提取出了五色丝线,几乎来不及分辨,便将其凝成了一股握于掌中,待那飓风至身前时,宁娇娇鼓足勇气,狠狠朝着风眼中抽了过去!
……
“这小丫头可以啊!”浑元道人一高兴,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没控制好力气,直接将有着法阵护体的金丝绕玉桌拍的粉碎。
掌门嘴角抽了抽,不过倒也未曾阻止。
不止浑元,连他亦然觉得惊讶。
这小姑娘分明是没有灵骨的,可是却几次三番的抵挡了外界的攻击,一次是雷火,一次是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