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轻轻一笑, 面容逐渐在散开的薄雾中展露,杏眼微扬, 眉眼噙着浅淡的笑意,乌发红唇,念元看了一眼, 忽然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看。
倒并非是见到了美人的心动,而是有些怪异的恐惧。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念元尚且来不及多想,就听面前的宁娇娇开口:“是我,怎么急成这样?”
语气慢悠悠的,还带着一贯熟稔玩笑的口吻。
是在浮乌山林中,一直照顾他许久的宁姐姐。
念元没有多想。
刚才那场清河星屑实在太过残忍,念元虽不通情爱,可光看着那枯败一地的花瓣惨状,也觉得心痛。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宁姐姐呢?
念元不敢多提,生怕多问了反而刺激到了本就情绪不稳的宁娇娇,见她站在原地未动,故而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这雾气来得古怪,再待下去,恐有异端。宁姐姐,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宁娇娇像是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好啊。”
念元得到允许,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生怕两人再被冲散,拉住了宁娇娇的袖子。
因着心中藏着事,念元未曾想过,此时被他拉着、半点没有抗拒的‘宁娇娇’,已经不是他的宁姐姐了。
……
实际上,从一开始宁娇娇被那阵白雾包围,整个人动弹不得。她试图开口说话,喉咙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半点声音也发不出,眼睁睁地看着念元被走进一团白雾中。
下一秒,她眼前一黑,意识也陷入了混沌之中。
模模糊糊的,在一片漆黑中,宁娇娇隐约看到了前方有什么东西。
在眼睛目睹到光亮的刹那,她忘却了一切烦忧,凭着心意,好奇地走过去。
宁娇娇只见琼楼高台,周围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彩,如宝塔般的穹顶似是在内里镶嵌着硕大的夜明珠,温柔又明亮,闪耀得令后面的那片湖水都如明镜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间即将破土而出,宁娇娇即有些惶恐又带着几分雀跃,这一刻她甚至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举动,脚下轻飘飘的,不由自主地向着那高台走去。
高台之高足以通天,凡人皆想得到步入九重天上,可九重天之上又有什么呢?
宁娇娇不知道,可她觉得这里能给她答案。
这个想法一旦从心中冒出,随之而来的便是疯长。一股大力袭来,直接将她从底下托起至半空中,宁娇娇被迫闭起双眼,等她再次睁眼时,已经身处殿中最高层,还看见了——
另一个自己?!
不、不是自己。
宁娇娇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件事,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灵魂好似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呆在体内,一半浮在了上空。
下一秒,宁娇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着魔般得,对那个大美人伸出了手。
虽然容貌近乎完全一致,可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面前的女人容貌昳丽,眼角眉梢都要写着锋利冷峻,瑰姿艳逸,偏又气质冷淡强大,让人不敢直视。
哪怕她闭着眼,也能看出是个风华绝代、得天独厚的大美人。
然而无论对面之人如何漂亮,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面对面的情形实在过于恐怖,尤其是那人还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时。
于是就在宁娇娇即将伸手触碰到那冰雪美人的脸颊时,她不知怎的,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口中不自觉地吐出了一句‘草’。
这一刻的情绪不属于九重天宫的小花仙,也不在于冰雪美人的身份,只是宁娇娇的本能反应。
就在宁娇娇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猛然间涨红了脸。
说来也奇怪,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个字的意思,但宁娇娇莫名觉得不是个好词。
自己面前的大美人,八成是要生气了。
没有。
对面的美人倏地睁开眼,宁娇娇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眸是一片深海似的墨蓝,如深渊般引人遐思,又如旋涡般让人忍不住追逐。
她没有生气,而是对着宁娇娇笑了下,张开口似乎说了句什么,却如同被世界刻意阻隔,怎么也听不清。
在宁娇娇没有看见的地方,腰间玉佩闪烁,片刻后回归寂静。
……
“醒了?”
宁娇娇茫然地睁开眼,便看见面前站着的禹黎。
不同于上一次见面时的模样,这一次的禹黎褪去了所有的少年青涩,他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了,穿着红金盔甲,身姿挺拔,连眼神都是冷峻的,恍惚中,竟有些像是如今的离渊。
这张脸上,半点看不出竟会流露出曾经的肆意却单纯的笑容。
记忆渐渐回笼,宁娇娇忘记了梦中一切,却想起了方才所经历的事情。
“那阵白雾是你?”宁娇娇试图从地上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浑身使不上力气,只能勉力站起来,强装镇定,“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禹黎,你到底要干什么?”
禹黎并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宁娇娇,答非所问:“我给过你选择了。”
他一开口,宁娇娇就发现了更多不对。
从前的禹黎灿若朝阳,不似九重天上的老神仙,反倒像是凡间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总是拥有最炽热也最清晰的情感,可如今的禹黎一片混沌,就连嗓音都变得分外低沉。
周围全是漆黑,连一丝灯火都看不见。宁娇娇自小便最是怕黑,连九重天的宫殿中都放满了夜明珠,此时心绪难平下,更是情绪不稳:“你到底要在九重天上做什么?”
出口的话音都染上了几分尖锐的质问。
禹黎却仿佛没有任何察觉,轻笑一声,道:“不妨猜猜看?”
“你和离渊有仇。”宁娇娇站在原地,情绪满满平复下来,语气出乎意料的冷静,“虽然不知你们两人的关系,但你好似总能察觉到他的情绪,甚至知道他的一切过往,却又彼此相厌……你想要毁掉九重天?”
这话不假,所有离渊所珍视的东西,禹黎都想毁灭。
如同黑白两端,彼此颠倒,从不相融。
禹黎微微笑了:“那娇娇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有神魂牵扯。”宁娇娇试探道,“双生子?”
这已经是她能猜到的极限,甚至能在双方的刻意隐瞒下猜到这个地步,已经算得上足够敏锐。
无论是任何人,恐怕都猜不出这件事的真相。
于是禹黎又笑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侧过脸看向宁娇娇,问道:“娇娇这么聪明,不妨再猜猜看,我将你带过来,是为了什么?”
他的脸——
“魔纹。”宁娇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垂下眼避开所有的黑暗,低声道,“你入魔了?”
禹黎瞳孔猛然放大,他倏地转过脸,再也不看宁娇娇,也不让她见到自己的脸。
拥有着魔纹的脸,一定死极为骇人又恐怖的。
禹黎抬头望着全然漆黑的天色,漫不经心地开口:“此时我的魔族大军已经攻破了北地驻守了罢。”
宁娇娇陡然抬起头。
北芙……北芙还在——!
“怎么?想起了你的朋友?”禹黎满怀恶意地笑了,“是了,他们都是你在乎的人,你当然会总是想起他们。”
他猛地转过身,黑色披风在空中旋转出一道弧度,猎猎作响。禹黎大步迈道了宁娇娇面前,擒住了她的双臂迫使她不能后退,旋即他俯下身,索性不再掩饰自己脸上的魔纹,定定地看着宁娇娇。
“你总是想起他们。”
宁娇娇被他说得一懵,下意识道:“你也说了,他们是我的朋友。”
——那我呢?
禹黎绷紧下颌,伸手捏着宁娇娇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在对上那一片的清明澄澈后,禹黎眼中一片猩红,仿佛炽热的烈火愈燃愈烈。
“你有许多朋友。”
——那我又算得上什么呢?
禹黎没有将后一句话说出口,而是低低笑了起来,这笑声包含着说不出的情绪,直让宁娇娇毛骨悚然。
出于法则的缘故,离渊所有超出某个界限的情感都会最终转移到禹黎的身上。
连离渊都偶尔能察觉到的情绪,落在了禹黎身上,该是何等激烈?
“那个北海帝姬是你的朋友?”禹黎歪了歪头,见宁娇娇点头默认,嗤笑一声。
他恶劣道:“可就是她将你交到我手中的,宁娇娇。”禹黎停顿了几秒,松开了禁锢在她腰间的手,俯首贴近了宁娇娇的脖颈处,一边把玩起她的发丝,一边轻声开口。“你被背叛了。”
“我只是化作了离渊的模样,吩咐了几句,那北海帝姬便全然信了我,半点没有抗拒。”
“甚至是离渊。”禹黎凑近了她的耳畔,低沉的嗓音如同诱哄,“就连你心心念念的爱人,对一切也是心知肚明,顺水推舟。”
“你猜猜,他想利用你做什么呢?2”
宁娇娇一顿,有心想要反驳,却不知为何没有了上次的底气。
她在害怕。
害怕禹黎说得一切,都是真实。
像是看出了宁娇娇的恐惧,禹黎伸手在昏暗的空中一点,旋即亮起了一片星光,渐渐地组成了一块水幕。
水幕中渐渐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北芙将军?”禹黎先宁娇娇一步开口,嗓音满是戏谑,“多谢相赠佳人。”
北芙猛地抬头,正好看见了水幕中站在一片漆黑里神情茫然的宁娇娇。
小花仙最是怕黑,处在这样的黑夜中,还不知道如何恐惧。
“该死的魔族!”北芙眼底一片赤红,声音如同裹挟着冰霜,“只会躲在阴沟里摆弄心机,可敢出来光明正大地与我一战!”
北芙在骂禹黎,却没有否认他之前的话。
宁娇娇愈发茫然。
她了解北芙的性格,倘若真的是冤枉了她,早就怒吼到到天下皆知了。
而这一次,北芙没有。
所以是真的。
与北芙所想的不同,宁娇娇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怕黑了。
她满脑子全都被这段时间所发生的的所有事情占据,从虞央的回归开始,到凡间的仙临灯会,再到自己与离渊的对话,甚至是北芙的出现,还有那片被焚烧的花海——
桩桩件件,何其可笑啊。
宁娇娇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捏着刚从焦土上捡起的、破败的常花。
她再不愿叫它‘梦留别’,因为无论赋予多么美的名字,常花仍是凡间的常花。
正如她自己,改了性情,收起了脾气,折断了双翼,学着做一个九重天上的仙子,再也不敢如从前那样高声语,再也不敢像在浮乌山林中那样肆意奔跑玩闹——
她活得小心翼翼,竭力想要作为‘完美’,想要得到所有人的称赞和满意。
到头来仍是一无所有。
水镜顷刻间崩裂,落在面前化作一滩清水。宁娇娇蹲下身,将手放了进去,细碎的伤口蔓延出丝丝血色,瞬间将清水变得浑浊。
宁娇娇在一片血污的倒映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恍然间,竟觉得眉眼万分陌生。
何时开始的呢?
大概是百年前正月初九的雪天罢。
不过是一场人间邀约,竟就此将她困于樊笼。
宁娇娇垂眸,捏紧着那几朵常花,指尖都泛着白。
闭上了眼,分明是满身伤痕,身心俱疲,可宁娇娇脑中竟是涌起了一股诡异的快意轻松。
她想通了。
无论什么情爱因果痴缠,无论什么道义规则束缚,无论什么恩情相对——
这些东西,都不该逾越她的本身。
无,为天地之始。
倘若自己都不得自由,顾忌着旁人琐事,心中所存之事而未做成,哪怕能活千万年,岂不是也要懊悔千万年?
正如常花就只是常花。
而宁娇娇,从来也只该是宁娇娇。
……
宁娇娇睁开眼,看向了禹黎。
说来荒唐,但回顾了一切往事后,这入魔之人竟是宁娇娇九重天上唯一交到的真心朋友。
宁娇娇从地上起身,转过身,平静地与他对视:“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一片漆黑中,禹黎对上了宁娇娇的双眼。
明亮、澄澈、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令人嫉妒,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禹黎想起宁娇娇对那些不相干的人的眷恋,胸腔中如同有钝刀在切割心脏,闷闷作痛。
指尖瞬间燃起了细小的火光,他烧断了宁娇娇的一缕发丝,顽劣地勾起唇角:“我想让你做什么?”
“我想让你死啊,宁娇娇。”
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最后的平静,也只有死亡了,才能让世人的瑰丽日月化作一人的莹莹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