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申时呢殿下,外头是要下雨了天儿才暗了,您其实睡得不久。”田喜怕他着凉,给他披了件小衣裳,“是那些奴才笨手笨脚的吵醒您了,您要没睡够的话,就再睡会。”
晋尧就抬头往奴才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几个奴才几人合力抬着红木箱子,从他内殿往外搬搬抬抬的。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本来睡意未全消还懒懒倚在床头的他猛地坐直了身,抬手搓了搓眼使劲往那些箱笼的方向看去,待下一刻看清了那些箱笼熟悉的颜色形状后,眼睛刹那瞪得大大的。
“大,大伴,他们搬那些箱笼干什么?”
那些箱笼平日哪个也不敢动半分,怎么今个竟将箱笼往外搬?搬哪去?
“哦,是圣上让人传令,要将这些箱笼都移到乾清宫去。”
田喜接到传令时也纳罕非常,要知道自打昔年林良娣遇害之后,圣上就听不得与林良娣有关的任何事,半个字都听不得,更何况是看见她那些遗物了。
所以他就将林良娣从前用的穿的物件就统统锁在了箱笼里,后来圣上登基接了小主子入宫,他就一并将这些箱笼给带到了毓章宫。
田喜想,既然圣上愿意见故人的物件了,或许是已经释怀了吧。毕竟,也过去那么多年了。
“是我父皇他,要人来搬箱笼?”
晋尧失神喃喃着,带着些不可置信。
他明明记得,搬他母亲箱笼的时间,是发生在建元五年。
田喜回过神来,以为小殿下是不舍他母亲的物件被搬走,遂劝道:“或许是圣上要来有急用呢,等用完了,指不定还会给小殿下再搬回来。”
说着忙给旁边宫人眼色,让她将案桌上的一精巧小盒子拿来,田喜就打开那小盒子,讨好的呈递到他小殿下跟前。
“小殿下看看可喜欢?今个你大舅父入宫了,特地给您带来的些小玩意,瞧瞧,这是黄胖,这是摩罗,还有小木船呢,多精巧啊。”
“大舅父?!”
田喜当他不认得,遂跟他解释:“就是长平侯府的大爷,前年冬的时候来过咱宫里头一遭,还给您陶响球的小玩意。您不记得了?”
记得,如何不记得。
晋尧慌忙望望窗外:“大舅父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是圣上传他入宫面圣。”田喜道,“不敢耽误面圣时辰,他不敢在毓章宫多留,给您送了小物件又托奴才替他向您问声好后,就急匆匆去乾清宫了。”
窗外自那乌云压低的半空落下了一道闪电,刺目的光划进殿内,照的晋尧的一张小脸煞白煞白。
他父皇从不待见林家人,在建元五年之前从不召见他们的。
晋尧骇的连连吸气。
为什么,如今不是才建元二年吗?
为什么跟上辈子不一样了,为什么会这样?
“大舅父去了多久了?”
田喜听出他说话在发颤,就忙给他拉了拉被子,又给他裹好了衣裳,“倒也不久,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吧。殿下可是冷了?”
晋尧面前陡然浮现一张放大的瘆人的脸,带着两个血窟窿,空洞洞血淋淋,干涸的血铺了满脸。
他惊恐的啊了声,双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眼睛。
“小殿下,小殿下您怎么了?”
晋尧已经听不见田喜焦急的唤声。
他慌张,惊恐,无措,瑟缩……脑中一片空白。
要开始了吗?所有人的噩梦都要开始重复轮回了吗?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再一次化作各自的凄惨模样,浮现在他面前。
他麻木却又痛苦的摇摇头。
他以为他可以再面对一回的,可事到临头发现直面这些太过艰难。
那他怎么办?要如何做?
原本他以为他可以浑浑噩噩的,拖一日是一日的,直至拖到建元五年再说,却从未想到,才不过建元三年,就容不得他拖下去了。
只有一条路,其实他如何不知,解开死局唯有一条路可走——她,回宫。
他心中不知是挣扎,痛苦,怨怼,仇恨还是其他,各种滋味搅的他五脏肺腑都难受。
田喜见他们小殿下被雷声吓得捂着眼抽抽噎噎哭起来,嘴里还似恨恨的咬牙喊着没风吹还是什么的,不免心疼的要命,赶紧帮他捂着耳朵哄着:“不怕不怕,殿下是龙子皇孙,那雷公电母见了您可都要绕道走呢,可不敢过来吓唬您。”
窗外的雷声雨声,田大伴的安慰声落入他耳中,这些外界的真实声音,逐渐打碎了他虚幻中的痛苦。
一切都尚未开始。
“大伴。”
“奴才在呢。”
晋尧吸了下鼻子,不情不愿的开口:“大伴,我想跟你说件事。”咬咬牙,方道,“我,我做了个梦。”
闪电划过半空之,照亮了天地。而后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伴随着愈下愈急的倾盆大雨。
林昌盛哪里料到这雨说下就下,所以进宫的时候就没备伞,偏雨下的时候他正走在宫道上,就是让公公从旁的宫里借把伞来也来不及了。
待赶到乾清宫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淋的湿透了。
这狼狈模样自然不能立即面圣,就急急在偏殿收拾了番,待整理妥当了,方要匆匆入殿告罪。
可就要在踏入大殿的那一刻,乾清宫外传来些喧哗声,而后随着雨声一道传来的,还有一小太监发抖的声儿:“林大人……且慢!”
林昌盛以及乾清宫伺候的奴才侍卫们全都不可置信的看向那出声的小太监。这是什么地,他敢拦人,活腻歪了不成。
小太监声儿抖得更厉害:“皇,皇太子殿下,驾到——”
第94章 活着
惨淡的宫灯照在空荡冷清的乾清宫内, 也映在大殿正中雕镂金漆御座上的那人面上。
“给你托梦了?”
御座那人不辨喜怒的发问,晋尧强忍恐慌的站在他跟前,拼命忍住了想后退的冲动, 牙齿打着颤, “是,母亲托梦告诉儿臣, 她, 她说想儿臣了,也,也想父皇了……”
话未尽,御座上的人已微微狰狞了面色,额头青筋绷起, 看得晋尧心惊肉跳。
“母亲还领着儿臣去她现在住的地方, 不是像咱这样的宫殿,而是周围种了很多竹子的茅草屋, 院子里还养着些鸡和鸭。”饶是害怕, 晋尧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用那懵懂无知的孩童语气接着说,“母亲穿着粗布衣裳, 还挎着篮子带儿臣上山去, 儿臣问她上山做什么,她就说要去采药来给人治病。她还说多亏了会采药会看病, 才维持了生计,否则,在当年……当年离开京城后,早就没了活路,也就等不来春杏过来寻她了。”
晋尧能明显感到, 随着他将这些信息一点点的吐露,殿内的气氛愈发的死寂,对面父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刮刀一般。
“谁教你的这些话?”
晋尧咬着牙根摇头:“没有人教,是儿臣梦见母亲,母亲亲口告知儿臣的。”
对面人冷冷盯着他:“你如何知她是你母亲,从前你也未曾见过罢。”
晋尧心头咯噔一下,可还是强自镇定的回道:“她说是儿臣母亲的,应该,应该不会骗儿臣的吧?况且儿臣与她的眼睛长得像极了……”说到这他的声音不可避免的低了下来带着些颤,随即他意识到不妥,忙又作懵懂的继续道:“只是母亲脸上涂了又黑又黄的药汁,儿臣也看不出与母亲其他地方长得像不像。”
御座上的人呼吸粗重起来,他朝殿外大喝:“田喜!”
殿外候着的田喜冷不丁听得圣上怒喝,几乎吓得是连滚带爬的进殿,匍匐御座前。
“田喜,是你教的太子这些话?”他目光挟着寒光,直逼田喜:“现在认罪,尚且不晚。”
田喜大喊冤枉,指天发誓:“圣上知奴才的,就是奴才一万个狗胆,奴才也断不敢做教唆主子这般大逆不道的事!若奴才敢撒一个字谎,那就让奴才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你可有与太子提过春杏?又可有提过他母亲学过医术,会炮制药物,以及会制那些乌七八糟的药水?”
田喜砰砰磕头:“奴才发誓,绝对未曾与太子殿下提过半字!”
殿内沉寂片刻后,田喜方听到圣上压抑着情绪的问话,“当日城破时,你可曾见过春杏的尸首?”
来乾清宫的这一路上,田喜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闻言就十分肯定的说未见过。
当时在符家那些殉国的家仆中,的确没有见到过春杏的尸首。不过当时城开破,上到主子爷下到他这般的奴才,都忙乱的要命,谁会去单独去留意一个小奴婢的去向?况且那会林良娣已被逮着了,那她身边的小奴婢是生是死,就更没人注意了。
御座的人抬手猛压了压额头,而后骤然盯向晋尧。
“梦里你可问过,她如今所居之地,具体是何处?”
晋尧只觉被那目光盯得毛骨悚然,忙不迭点头:“问,问过!母亲说是,蜀地。”
对面的人猛地起身:“蜀地哪个城?”
“好像是……最繁华的那个。”
蜀,都。
殿外的凉风吹了进来,刮起了悬挂半顶的明黄色帷幔,翻卷着发出哗啦的响声。
盘龙衔珠藻井殿顶下立着的帝王闭了眼,手掌用力攥着御座扶手,浑身紧绷又颤栗。
蜀都……阿苑!
当日林苑他们一行人入蜀地后,对于去何处定居,也是商量了好几番。至于去春杏他们之前落脚时候的城镇,他们就不予考虑了。之前他们去金陵时为凑够银钱已经卖了全部家当,房子也当出去了,再回去也没什么意义,甚至还要额外解释林苑的来历,多有不便。
再者,逢春的恩师也在那,一旦回去就少不得会盯紧逢春的学业,尤其那个沈夫子常与他恩师联系,若是得知逢春未曾按照他们的期盼去走科举之路,那他们该如何解释?
为避免这些麻烦,他们索性就另选定居之处。
落后又偏僻的城镇他们不予考虑,唯恐官府管辖力度不够,治安不良盗匪横行。因而他们思来想去,还是选择繁华的蜀都。他们也不住离那官府衙门太近的内城,就托了城里的掮客给他们在外城寻了个竹林茅舍买下,又花费了些功夫给加固整饬了一番,围了个前后院,种了些竹子、蔬菜、瓜果,养了些鸡鸭,此后就在此住下了。
他们居住这地就在外城的边缘,屋子后面是座山,这倒是方便林苑上山采药了。
这山脚下居住的百姓不多,可也不能算少,大约能有那么十几户人家。林苑他们一行人刚来时,这里的原住民对他们多还有些警惕,有些人家还对他们有些不友好。不过林苑他们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是外来人员,对他们也不了解,由此产生排斥也是自然的。
亦如他们所料,随着相处时日久了,这里的人对他们的排斥就渐渐淡了。尤其在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见林苑他们家有个学问做得好的儒生,这村落里的人也不由得高看一眼,无形中消弭了许多排斥之意。
待之后林苑帮忙给村里的妇人接生过几回,村里的人对他们就愈发亲近和善了,融洽的关系建立起来也就更加容易了。
一晃大半年的时间过去,林苑他们在蜀地的生活也渐渐步入了正规。
逢春读书的学院也早几个月就联系好了,坐落在内城中,离他们居住这地方稍远些。为此他们特意买了头牛,后头加了板子做成牛车,每日上下学由顺子驾着牛车送逢春过去。若是家里头有需要填补的,当日林苑与春杏也会一同坐上牛车,随着一道入城去铺子或市肆采买些回来。
而林苑素日则与春杏在家喂养鸡鸭,侍弄院里种的那些瓜果蔬菜。再者就是上山采药,炮制药材,写写一些相关心得。
她本以为村里的人若知晓她会配药懂些医术,多半会如金陵的那些邻居般,有个头疼脑热的会过来找她看看。谁知在这住了大半年里,找她看病的人寥寥无几,反倒找她接生的人愈发多了。
尤其是她上个月从鬼门关救活了一产后大出血的妇人后,就不止是村里的人了,这十里八乡都有人辗转托到她,请她帮忙过去接生。
如今,旁人见她不再喊木娘子,却是木稳婆。
犹记得第一回 听着有人当面这般喊她时,旁边的春杏如被电击了似的,被雷个不轻。
“叫声木大夫又能怎么着,不是担不起这个称号。”直至现在,春杏还是对那稳婆的称号不满,时不时的就在她跟前嘀咕。
林苑边提着水壶给院里栽种的柑橘树浇水,边笑笑说:“稳婆就稳婆吧,称呼而已,计较那些干什么。再说了,给人接生可不就是稳婆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