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望向窗外看这世间美好,便也觉得,亏她没命丧建武四年,也幸亏是她留在了圣上身边。
建元二十年冬,南边战线传来捷报,朝廷大军平定蛮荆,此役大获全胜,大军不日就将班师回朝。
一路上催军速行,圣上不顾天寒地冻,顶着风雪硬是领一队骑兵快马加鞭先行。近乎不休不眠日夜赶路,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京城。
在战马抵达熟悉的皇宫大门那刹,他近乎滚鞍下马,胡须泛白,嘴唇发青,双目死死盯着看守宫门的侍卫。
“敲……钟了没?”
“没。”
侍卫不敢直视圣颜,忙将头垂下。
而后就不经意见到,圣上垂在两侧的双手,都在不可自控的发抖。
“那好,那就好。”
圣上捂了眼喃喃着,微微佝偻了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犹似劫后余生。
“开宫门!”
他猛一握缰绳,转身重新踩蹬上马,大喝一声,就驾马风驰电掣的直冲乾清宫的方向奔去。
乾清宫里,太子与木逢春都围在寝床前,强颜欢笑的与她说着话,无不在强忍着悲痛。
听到外头的马嘶声响,寝宫里的人皆是一怔,而后震惊的齐齐望向殿外的方向,脑中有着猜测。
不消片刻功夫,一身戎装的人脚步匆匆的踏进殿来,鬓染尘霜,风尘仆仆,脚步不曾停顿的直冲他们所在方向而来。
太子与木逢春霍的站起身,往旁侧移开,让出些地方来。
他却未曾朝他们二人处看过半眼,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寝床上的人。
“阿苑,我回来了。”他声音沙哑的不像话,一出口好似带着风霜刮过的粗粝,还有极力控制的哽咽,“谢谢你阿苑,谢谢你肯等我……”
太子与木逢春选择退出殿去,将剩余的时间留给殿里的两人。
在即将踏出大殿的那刻,他们都没忍住再回眸望了眼,看寝床上那与他们血脉相连的母亲,也看那从来无坚不摧如今却佝偻了脊背哽咽痛哭的男人。
寝宫大门被关闭的那刻,木逢春猛地咬住拳头,泪水滚下。太子朝远处天际望去,不让人看他泛红的眼圈。
林苑在混沌中勉强睁开了沉重的双目,好半会,终于认出面前的男人。
“你回……来了。”
区区四个字,她用了很长时间,每个字都吐的异常艰难,声音早已不复他印象中的温婉动听,却是无力的嘶哑。
可他依旧还是觉得她的声音那般动听,饶是这辈子,下下辈子,他都听不够。
“我回来了阿苑,回来了。”
他亲吻她冰凉的手,俯身亲吻她的额头眉眼,轻触她干涸粗糙的唇瓣,滚烫的泪大滴砸在她苍白的面上。
她颤了颤睫毛,眼角慢慢沁出了些泪光来。
“弄疼你了吗?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慌张的就要抬手去擦掉那泪,可待见了手掌上的茧子就倏地收回了手,改为拿过一旁的帕子在她眼角轻拭。
“阿苑别哭,你要什么,我都捧给你,只要你能开开心心的。”
他侧脸在肩膀草草擦了把脸,握着她的手,红着眼对她笑说:“盛世江山,我给你打下了,百年之内,那些宵小别想再兴风作浪。阿苑,你开心吗?”
林苑的目光从他鬓边的白发,移到他染了岁月风霜的眉眼,不由轻轻弯了唇。
他也笑,却是虎目含泪的笑。
“谢谢你阿苑,谢谢你肯等我……”
他颤栗握着她的手摩挲在他面上,又眷恋的轻啄,舍不得放开。
林苑的眸里又缓缓沁出泪来。
她确是在等他,撑着口气也要等他回来。可她等他,是带着目的。
她的眸光长久的落在他的身上,看他的满面风霜,看他的肝肠寸断。
或许,这一辈子,他的确是真心实意的爱她。
生命倒计时的这些年来,每每独坐的时候,她也会想,若是当初她有后退,而是义无反顾的坚持选择他,那么他与她的未来又是怎么样呢?
或许是圆满的,或许是惨淡的。
她不知道,怕永远也不会知。
饶是重来一次,她依旧还是会退的,不会选他。
因为只要在这个大环境下,只要她身上还有这个时代的枷锁,她就不敢一股反顾的选他,因为时代性决定了她赌不起,一旦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她不敢赌啊,在这个时代生存,她总要替自己选择稳妥的路。
“若有来世……”她手指动了动,想要去触摸他鬓边的发。他察觉后,忙将她的手指轻柔的放到了他的鬓发上。
如果有来世,如果来世他们在的她前世所在国度,那她会义无反顾的与他相爱下去吗?
会的吧。她想。
那时候的她有底气,有后盾,与他是处在平等的地位,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总怕行差踏错,可以敢爱敢恨,必定不会轻言退缩。
他敢花心,她就扇他,他要劈腿,她就踢废他。
爱的时候轰轰烈烈,不爱的时候断的干干净净。
而不是像这个时代的她,总是不得自我,总要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选择,事事不能随心。
“伯岐,我放不下你。”
她望向他的眸光亦如从前般柔和静美,总是给人无限的力量。
“你放心。”
他应她的话没有丝毫迟疑,说完此话后,就俯身在她唇瓣轻轻印下一吻,犹似承诺。
林苑眼角的泪止不住往下淌。
等到了这句话,她的心中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
留他在世间她如何放心?他那旧疾让她很容易怀疑,若没了她在,他怕有很大概率要为祸人间。
可此刻他真的应了,她的心中为何又胶着着难受?
他佝偻着身体给她拭泪,柔和了嗓音安哄她:“阿苑别哭,是我早有此念,与你无干。”
她不知的是,她要的,他都给她。
他是心甘情愿为她所缚。
没了她在的世间,如何还算得了人世?
他这一生,生来就富贵荣华加身,看似拥有了一切,其实皆是旁人给他的空中楼阁。
细数这一生,他有什么?他唯有一个她而已。
唯有她知他,懂他,爱他,在他贫瘠无光的岁月里,悍然闯入,给他的人生添了一抹亮丽的光彩。
可惜后来他没护好他的光彩,生生弄丢了她。
“阿苑,我们相许来世可好?”
林苑眸光散发着模糊柔和的笑意,细手轻抬着去触他额上的疤痕。
“下辈子,你我就做普通的夫妻,我耕田,你织布……不,你不用织布,都我来。”
“下下辈子,你还是做回千金大小姐吧,锦衣玉食的也不受罪。我来做书生,十年寒窗苦读后金榜题名,金銮殿上就求圣上将赐婚给我。”
“再等下下下辈子……”
他颤着手将她滑落下去的手塞进了锦被中,又轻柔的抚去她眼角的残泪。
“那时我们已经成婚生子,生了一对儿女,儿子像我,女儿像你,一家人和和睦睦的……”
他猛地捶胸嚎哭起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俯身将她紧紧的揽抱在怀里,亦如从前与她温情拥抱一般。
“阿苑,阿苑——”
肝肠寸断的哭声传到殿外,木逢春哭倒于地,太子捂眼颤身。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动静方歇了下来,而后传来里面人沙哑的声音。
宣太子进去。
太子扶着门边定了定神,而后方推门进去。
里面的人坐在寝床旁,见他进来,方将目光从寝床的方向移开。见了他也不多说,直接开门见山的就问起发丧事宜,事无巨细,大到具体哪日发丧、安葬哪处陵寝,小到陪葬物件、将来忌日时供奉的哪些食物,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太子觉得心慌,却又说不出哪里慌。
寝床上端坐的人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交代完之后,就让他出去立马去办。
太子也来不及多想,只往寝床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就咬牙忍泪的出殿筹办。
出殿后,就见到殿前跪地不起的木逢春。
他本不想搭理,可走过几步之后,又折身回来,用力拽过两下。
可那木逢春一脸麻木的瘫倒在地,拽他如拽死物一般。
太子就令人将他架起,带他一道离开了乾清宫。
乾清宫的宫人开始往殿内搬浴桶,热水。
等殿内的圣上再吩咐时,就躬身入内,将里面的洗漱用物一概搬走,而后又阖上了重重的朱门。
晋滁沐浴更衣后,重新束发整冠,又换上帝王依服。而后他方上了寝床,掀开了被子一角,躺在了她的身旁。
他伸臂将她揽过,俯身亲吻在她的发顶。
这一生,他与她终是携手走到了落幕这一刻。
他并不糊涂,他如何不知她在他面前演了半生的戏,可他依旧沉迷其中,不愿复醒。
纵使到最后,那一句‘可曾爱我’,他也不敢问出口。
如此就罢,就当她此生,真的爱他。
“阿苑,等我。”
帷幔落下的时候,是瓷瓶落地的碎响声。
她不知的是,那瓶毒药是他从上战场起,就一直携带在身的。
宫里的丧钟敲响,共响了两回。
一回三万声,一回九千声。
皇帝驾崩,皇后薨逝。
太子令人重新打造了棺木,将他的父皇与母后放在了同一棺木中。
生同床,死共穴,一生相随。这是他父皇此生遗愿。
太子登基,改元建兴,由此开启了元兴盛世。
(后记)
后世人评价晋朝,总要给其赋予各种各样的色彩。
有人晋朝文化丰富多彩,它的民主与开放意识令人向往;有人说晋朝是疆土领域最大的朝代,万邦来朝,十分兴盛;也有人说晋朝的辉煌璀璨的政治文化达到了巅峰,是在当时其他国家都难以企及的。
而更多的人则戏说,晋朝大概是历史上,出奇葩皇帝最多的朝代了。
譬如那被戴了绿帽还被儿子当堂戳穿,颜面尽丧的建武帝;譬如那反了老爹、娶了寡妇、还要带皇后上朝听政最后还给皇后殉葬的建元帝;譬如那当着皇帝好好的,非要发展个业余职业,而这业余职业还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妇科大夫的建兴帝;再譬如往后数几代的皇帝,有喜欢当厨子的、当木匠的,有热衷于研究如何插了翅膀飞天的,有心心念念求佛修仙的,还有不爱红妆爱公公、气得朝臣吐血三升,简直荒唐至极的,等等等等,这些皇帝的奇葩事,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后世亦有人说,多亏了建元一代国力强盛,建元帝南征北战数年,将周围敌戎彻底打的伤筋动骨,让晋朝得以有百年之内的安稳。否则这基业,怕是容易让那些奇葩的败家子们,早早的败光了去。
不过若说最喜欢哪个朝代,还是会有许多人说是晋朝。因为那个朝代的文化更多元性,对女性的束缚也较低,是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比拟的璀璨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