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一样叫来了皇上的辇轿,皇上往慈云普护去。
太后娘娘正跪在佛前。
永琮自打满月后,就没离开过她超过两天,顶多一月送回皇后处住一晚罢了。
可这回已经五日没见了。
太后吃不香睡不着,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
孟姑姑也跟着上火,只能陪着太后礼佛,然后尽力劝太后进些饮食。
太后听闻皇上突然赶来,心里就是一突,为了前朝的事儿,皇上已经四五天没往后宫来了。连早上给自己请安都是来去匆匆。
此时□□的怎么来了?
若是前朝忙完了,他也会先去皇后贵妃处坐坐,最后来自己这里用膳。
孟姑姑连忙扶着太后出来。
一见皇上脸色,太后就要腿软,再听说永琮至今高烧愈来越重,然而痘却一直闷着发不出来,就倒退了两步,歪在了临窗的榻上。
简直是回到了养心殿来人报,皇上高烧晕厥的那一天。
太后心里痛的都麻了。
皇上在九州清晏靠砸毁了一间屋子发泄过了脾气,此刻倒还掌得住:“皇额娘,夏子鱼在里面,医圣张仲景的后人张瑚也在里面,两个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里头!永琮是朕的儿子,他会像朕一样熬过来的。”
太后掩面。
半晌才睁着红红的眼睛道:“皇帝要保重身子,国家离不了你。哀家这几日会继续替永琮向上天祈福。”
然后吩咐道:“叫皇后来,让她陪着哀家跪着祈福。”
若说前朝战事不利的消息令圆明园很压抑,那么现在,整个圆明园就是很灰暗阴沉了。
高静姝听到消息后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刚喝下的一盏消暑的清茶都堵在喉咙里。
紫藤见主子的脸儿全白了,刚要劝说,就见贵妃一俯身将方才喝下去的茶都吐了出来。
慌得紫藤忙上前:“娘娘,娘娘!”
柯姑姑和木槿原就在外头,安排万方安和馆的人,这些日子一定不能到处走动,更不许鬼鬼祟祟,凡有不禀明两人就出去乱走的人,一律直接打发去慎刑司。
听到里头紫藤的声音,两人忙进去。
高静姝脑子乱七八糟的:永琮,永琮。
他已经不是她曾经看到的一个早夭皇子的名字。他是个眼睛黑亮,健健康康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他已经会说话,会从她手上接过布老虎,然后双手抱在一起对她笑,然后一字一句的蹦:“老,老虎,谢谢,贵娘,娘。”
他还会喊妹妹。
因着天热,高静姝带和顾去太后处只是按着规矩,或者太后要求,从不天天抱了去,永琮好几日不见,就像小海豹一样拍着手:“妹妹妹妹。”
甚至和顾会往永琪身上爬,也是爬永琮爬习惯了。
永琮虽然小,但也是个好脾气,有时候他也趴着,还让和顾压着他。但又想看看妹妹,于是翻个身,两个人就胡乱滚成一团,太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柯姑姑的声音像是从云上传来:“娘娘,娘娘不要伤心,七阿哥吉人自有天相,会有佛祖庇佑。”
木槿已经去让乳娘把公主抱来。
抱着女儿睡眼惺忪,热乎乎的小身子,高静姝才落下泪来,她的眼泪滚在女儿的衣服上,和顾就哼哼唧唧扭了起来。
“会没事的,你七哥会好好的。”
第59章 东巡
皇后跪在佛前。
云福, 永琏,你们在天上,要保佑弟弟。
她的长女没有名字,但怀着的时候, 皇后梦见过一片灿烂的云霞, 又希望孩子有福气, 于是早早定了云福这个小名。
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
她的两个孩子,已经在天上了。
上天不会这么残忍, 再夺走她的永琮。(注1)
纯嫔趴在榻上痛哭失声。
方才皇上一阵风似的过来,将门口通传的小太监一脚踢翻, 直接大踏步进来。
因纯嫔这些日子不太有伴驾的机会,夏日又热, 于是她只是穿了家常半新不旧的洋红纱袍, 头也没有梳起来, 不过是随意挽了一道用一对钗松松的插着。
听说皇上忽然来了, 唬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头发也不整齐,脸上也没有脂粉妆扮, 如何能见驾。
谁知她还没站起来, 皇上便已经站到了屋里。
她只好万福请安。
皇上见她倒是闲适自在, 桌上还放着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旁边架着绣架子, 上面绣着两个胖胖的婴儿。
这幅绣样原是常见的阿哥肚兜花样, 可皇上此刻哪里见得着这个!
他拂袖砸了偏殿高几上的两个瓷瓶。
吓得纯妃立刻跪地瑟瑟发抖。
“居心不良!不敬君上!嫡子的事情也是你能置喙的, 竟去皇额娘跟前嚼舌根,想要探知嫡子之事!”
纯嫔如坠云雾,根本不知从何辩起。
连皇上接下来又痛斥什么都茫然听不清。只听见皇上最后一句:“不许再出门!”
直到皇上发完脾气又拂袖而去, 纯嫔还呆呆的跪在地上不知所以。
直到水清慌慌张张从外头进来,扶起纯嫔,说是皇后也去太后小佛堂跪经去了,只怕是七阿哥出花出的不顺。
纯嫔不由大哭。
太后皇上皇后三个把七阿哥看的眼珠子似的,她别说没动坏心思,就是有坏心,也根本伸不进手。提这个意思也不过为了讨太后的好儿罢了,谁料到七阿哥的花出的不顺,皇上没处撒气,就拿她做了出气筒。
难道她就是活该受着的?
于是趴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了一整夜。
嘉妃对着外头的月亮,难道是天也在帮她?
当时宫里三位主位怀孕,最后唯有她诞下皇子。
可皇上居然给她的阿哥起名为永璇。
《晋书》上说,若不能用玉,可用白璇珠,是北斗七星第二星。可见在皇上眼里,八阿哥不过是跟着七阿哥来的,次于七阿哥的人。
永璇的满月礼办的还不如贵妃的女儿,虽然说起来贵妃位份更高,可永璇却是皇子呢。皇上这般意思,不过是有了嫡子后,不太看重这个儿子罢了。甚至因为永璇跟嫡子年纪差距的极近,皇上只怕更要冷落些。
嘉妃就盼着自己的儿子聪明出色些,等到两人前后差半年上了上书房,若是能将七阿哥比下去,那大位之争,就还在后头。
她不信皇上的偏爱,能蒙住他的眼睛,将皇位交给平庸的嫡子也不肯给庶子。
毕竟本朝可不是汉人那般认死理儿。
还是立贤不以嫡长。
托生到这一家里来,怎么能不搏一把。
她向来是隐忍的住的人,这会子刚开始拱动纯嫔对皇后的不满,慢慢为将来做筹划,谁知七阿哥自己种痘却就不顺!难道她的种种布置,都还不用用上,天就会给她的儿子让路?
嘉妃双手合十:嫡子天然就不公,不过托生个好肚子,让这孩子去了也好,别的阿哥们也就在一处好好斗一斗,各凭本事吧。
不至于被一个嫡字压在头上。
紫云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害怕:娘娘此刻双手合十跪在佛前到底在求什么?
她打了个冷战。到底紫云是听着神佛的名字长大的,宫里又信这个。
虽说她跟着嘉妃这许多年,手里明里暗里也有人命了,比如说那个内务府的小太监,内务府有人盯着让他‘病了’不得来圆明园,她索性也就顺水推舟,叫他病没了。
可即便手上有人命……紫云从不敢在神佛前不敬的。
七阿哥是生于佛诞日,又是真龙嫡子,若是真有大造化,娘娘此刻祈祷他早夭,会不会落下报应。
紫云紧紧咬着唇,低下头去。
嘉妃亦是垂目,娇艳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火烧火燎似的美艳,令人触目惊心。
九州清晏。
虽说宫里才有奉先殿,供奉着大清的各位先祖。
但圆明园为皇家园林,自然也有殿宇供着列祖列宗的画像。
皇上就跪在祖宗们跟前。
战事不利,嫡子深危。
皇上从未有过这样大的挫败感。
他看着祖父康熙爷的画像。
八岁登基,父母俱失,早期权臣当道,三藩作乱,江山风雨无歇。内宫中也是三失正妻皇后,屡屡经丧子之痛。
皇上忽然觉得有了些勇气。
皇玛法的一生,就是与天斗与命斗。
他还记得,皇玛法把他抱在膝盖上:弘历,若是将来天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自然要承天下不能承的沉重。
皇上垂目。
五福堂。
张登正在拉着夏院正脸色惨白。
夏院正倒是笑眯眯的:“小张神医啊,你这是什么脸啊。”
张登唉声叹气:“夏老!”因两人都是医学世家出身,虽然夏院正这个世家是从明代才开始的,但架不住人家一直混宫廷,所以在这里更有体面些。夏院正对他如何客气称呼小友,张登还是一口一句夏老。
他怕的都打摆子:“怎么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儿?咱们刚写成折子让李公公带了去,半个时辰后,七阿哥的痘就有发出的迹象,这会子都发了一多半了,眼见得烧也睡了。刚刚七阿哥还醒过来哭了两声额娘。这,这,这,咱们岂不是欺君大罪啊。”
他们原是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李玉在门口拍了门,他们实在没有把握不敢瞒着,只能咬牙写了折子。
可心里也知道,一旦递出去外面只怕会风雨滔天。
皇上这会子还不知道怎么样担忧发怒呢。
夏院正摊手:“没法子了,咱们刚才说的也是实情啊。”这里头还有七八个太医,七八个乳母都一块看着呢。
到时候出去也瞒不住,只能再请罪。
张登不似夏院正久在宫廷,吓得手脚都麻了,对着天祈祷:“皇上快快派李公公再来一趟才好!也让咱们分说清楚。”
谁知道他们望穿秋水,李玉却再也没有来过。
皇上不再命人去叩门了——五福堂的门总会打开,或是他的嫡子夭折,或是平安出来。
反而继续坚持如常上朝,任由心急如焚也忍耐着不露出分毫,也再未砸过一样东西。
他从前少有大的波折,这一回也算是学了祖父跟父亲的动心忍性。
忍,有时候真是天下最难的事情。
五福堂里的太医们也急的要上吊。
不过七阿哥日益好转,他们也就欣慰起来,越发赤胆忠心的上心伺候七阿哥,也算是将功折罪。
接下来的十日,圆明园人声悄悄,竟仿佛以前皇上没来的时候一样。
各宫都闭门锁户,望眼欲穿。
不管是盼着七阿哥好的,还是不好的,都要个结果。
五福堂四面都是水路,只有一艘小舟停在那里,岸边有一处修着桥,正是与九州清晏最近的岸。
此时这里蹲着三位太监:皇上处的小福子,太后娘娘处的荣寿,和皇后宫里的豇豆。
没错皇后宫里的宫女是水果,太监是蔬菜。
豇豆忽然跳了起来:“来船了!”
剩下两个本来都无精打采的蹲在树荫底下,毕竟主子担忧就是奴才的担忧,所以他们日日被派到这里守船,三班倒的都得有人在这里。
此时一听说船来了,立刻都像被点着尾巴的猴子一样跳起来。
然后急的团团转——若是个不好的消息,回去汇报的人能保住命都是万幸。
其中又以豇豆最为担忧,他是长春宫的人,嫡子在不在的长春宫差的可远了。
等能看清船上小太监身形的时候,就见那小太监手舞足蹈:“大喜,七阿哥平安出过花了!”
豇豆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小福子转身就要往九州清晏跑。还是荣寿一把拉住:“等人上岸了再确认一遍,或者还有折子什么的呢。若是你报错了或者漏报了,这个脑子肯定就没了。”
慌得小福子连忙给对方作揖。
荣寿想,御前还有这种傻子呢,于是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果然船上的小太监一跳上岸就从怀里掏出四五个信封:“这是给皇上、皇后、太后娘娘保平安的信,这两封更详细些的也是呈给皇上御览的,七阿哥一切平安。”
他话音刚落,手上的信就被三个人抢完了,然后就见三个人如同三支离弦的箭一样就窜了出去。就算是四十多岁的荣寿也跑的飞快。
那船上下来的小太监目瞪口呆:“哎,哎这就都走了,成吧,我自己去船坞那里叫船接人。”
皇上早预备下了一条雕着四爪龙漆成大红色的船接儿子。
此时这小太监就是来叫船的。
船夫们这些日子也是求神拜佛的生怕要接的是噩耗,如今听说是喜讯,‘嗖嗖’地就动起来,麻利儿地干活去了。
皇后与太后一并跪经三日后,太后见皇后几乎不吃不喝的只是念佛,反而不忍起来,且两人相对也是伤感,于是只让皇后回自己宫中去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