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女官也是出身包衣人家,父亲为甘肃参将,也是从三品大员。与所有包衣官宦人家一样,都羡慕死了高家可以抬旗。
所以她经历小选入宫,又因家世和人品都出色,被选到了养心殿后,家里对她也是含了指望的。
就算做不成贵妃,做个妃嫔生下一儿半女也对家里大有助益啊。
可陈女官自己退了。
她见了太多养心殿后面消失的答应和官女子,又见了许多宫里寂寂无名的贵人常在。
如今她反而少在皇上跟前行走,多让着两个还有这等心思的女官在御前露脸。
但今日贵妃在这里候着皇上下朝,陈女官却主动接了伺候贵妃这个活计。
不想走争宠当妃子路线,就要走走别的路了。
见贵妃自在的从书架上抽了一册论语看起来,陈女官应对起来就更小心了。
正巧外头已经递进来今日要单独求见皇上的朝臣名单,高静姝看到两大托盘不由好奇。
陈女官见贵妃好奇,连忙借此机会开口告知贵妃。
贵妃这也是第一次听说召见官员的流程,居然也是翻牌子。
亲王、贝勒、贝子地位不同,用红头牌,国公以下就用绿头牌,俗称红绿头签,大约还怕皇上想不起,所以上面还备注了籍贯、入仕年岁、出师勋绩。
官员翻牌子,妃嫔翻牌子,听说有时候御膳房还会呈上菜牌来请皇上翻。天下的人与物都可以从天子的两指间决定。
要不就做翻牌子的人,要不就做手下一块牌子——怪不得阿哥们但凡有点本事都要争一争。谁愿意做一块被人随意翻来翻去,说不准还会被扔到火里烧了的牌子呢。
高静姝微微一晃神。
因见陈女官说话条理分明,高静姝索性就放下看了就发困的论语,跟陈女官说起话来。
小福子竖着耳朵听陈女官很快把话题自然过渡到其父身上,说起了甘肃那边的趣闻,果不其然,两人攀谈了一盏茶的时间后,陈女官已经顺利的交代了一家人的情况。
小福子不由叹为观止。
陈女官也不是急功近利的人,不过是想着二十五岁后放出宫嫁人,以后要是有幸做了命妇进来叩见贵妃,也有个前缘,说不得将来能得贵妃的庇佑。
皇上下朝回来,高静姝起身万福礼还没行到底,就被皇上一把近乎捞起来按在怀里。
他最想抱住贵妃的时候,是在病榻上看她为自己换药的时候。
不过那时候他满身是药与伤,而贵妃被套在一个怪模怪样的麻袋里。
之后贵妃迁回钟粹宫,又是七日不能见。所以他今日特意早早召了贵妃在养心殿等着他下朝。
“皇上,还有人呢。”高静姝推了推他:抱抱得了,但这也太紧太久了。
皇上松开她,回头道:“哪里有人?”
高静姝从皇上怀里伸出头一看,陈女官好生敏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嗖”一下退到了门外多宝阁后的纱帘后,连身形都看不清了。
唯有不够灵,此时还站在门边的小福子一脸蒙圈,被皇上锐利地瞪了一眼,险些跪了,然后慌忙倒着往外退。
这一退就退到了自家师傅的脚上。
李玉再好脾气,也忍不住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在御前当差这么久还毛毛躁躁!”这是踩了他,要是不小心踩到皇上,那皮都得被揭了去。
小福子点头哈腰往边上退。
留下李玉自己在门口焦虑,皇上这一倒下半个多月,外面重臣们排着队要面圣呢。今天的引见牌子皇上得翻呀,然后他才好去外面传旨,让哪些大臣候着,哪些今儿是无缘面圣,只能回家等下回。
陈女官露出了一个略带同情的笑容,然后退的更远了。
李玉深吸一口气,进还是要进去的,不然误了朝事,皇上得摘了他的脑袋。于是他扎头进去:“皇上,外头军机重臣求见……”
陈女官和小福子就听见皇上似乎砸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李玉在里面跳着脚躲开一个铜胎掐丝的珐琅果盘——还好是珐琅的,只摔的凹进去没有摔碎。
皇上这才放开贵妃,用龙爪拍了拍她的手:“你在这里坐着等朕吧。”见她要开口,又提前截断:“朕知道你想去看皇后,但皇后那里,朕宣了她额娘进宫陪她。”
高静姝了然:到底是亲母女,还是让人家说说贴心话吧。
皇后又是凶险侍疾,又是有孕,只怕富察老夫人要担忧坏了。
皇上拣选了一堆今日要见的大臣名牌后,见贵妃站在书架前头,选不出想看的书,不由笑道:“朕这里都是史册治国之论,你瞧着大约无趣。不然叫人将永琪抱来陪你吧。”
皇后有身孕,皇上大喜过后,就惦记两个事情:一个是皇后生儿子,一个是贵妃也遇喜才好,无论男女,总该有个孩子,省了她日夜伤怀,醉酒伤身。
于是皇上便想着让贵妃多沾沾孩子的气息,也好早日遇喜。
阿哥所也已经关了大半个月,此时开禁,皇子们立刻恢复了上书房的读书行动。
并且加倍的赶起功课来:毕竟皇阿玛的脾气他们还是知道的,只要腾出手来,必要查问功课。
而要是被皇阿玛查到,他自己生病期间,皇子们惫懒或者无心读书,那可就惨了。
连大阿哥都来上书房先补起了大字。
三阿哥见了他不由问道:“大哥不是去户部当差了吗?”
大阿哥略微有点尴尬:不知怎的,皇上竟又将他改去了礼部,早知如此,他就不默许吴侧福晋去威胁贵妃了……
皇阿玛的圣威难测,明明将给先帝爷祭祀之事也交给他办,看着极为看重,却又撸了他去户部的差事,让他有点惶恐。
礼部到底较户部差的远了。
不过在弟弟们跟前他从来都是要保持大哥样子的,于是只道:“皇阿玛将先帝祭礼之大事交给我,自然要分轻重缓急。”
三阿哥虽才十岁,但皇家孩子早熟,此时就低头撇撇嘴。
一个小太监溜到上书房里来,跟四阿哥永珹附耳说了一句话,永珹就哼了一声,将消息分享给两位哥哥:“皇阿玛那里叫人来抱走了五弟,说是去陪伴贵妃。”
三个阿哥都颇为不快。
皇后遇喜之事,已经给他们产生了很大的压力。那可能是个嫡子,若真是出生,会把他们比到地底下去。
而现在,原本额娘位份最低的五弟,竟然也认了贵妃为养母,皇阿玛居然要抱了他去养心殿。
到了用膳的时候,皇上刚迈进暖阁,便听见贵妃的声音,正在教五阿哥背书:“先帝创业未半……”
他还不及微笑,就听到了下一句:“而中途篡汉。”
皇上便忍不住出声道:“你这教的是什么出师表?”
高静姝一惊,有点心虚的笑道:“是,是曹操表。我随口编的。”其实是想起从前看到的段子,拿来哄永琪玩。
榻上胖嘟嘟的永琪爬起来给皇上请安。
皇上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对高静姝道:“永琪聪明的很,过耳成诵,你编排这些古人叫他听了去背过,明儿上书房就要挨手板子。”
“臣妾知错。”
见养母在认错,永琪就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双眼,替贵妃分辨:“皇阿玛别生气,高额娘还教我背诗了。”
高静姝大惊,连忙道:“永琪,这个不重要。”
皇上板着脸:“永琪,背给朕听听。”
当听到“垂死病中惊坐起,仰天大笑出门去”这样的句子后,皇上都气笑了:“贵妃!”
高静姝深刻反省,刚才她拿着全唐诗教永琪背的时候,这孩子实在太聪明了,几乎过目不忘。
但就是一本正经的严肃,才四岁的孩子,脸板的像个小大人。
高静姝忍不住就教了他几句歪诗,想看看到时候他长大了,发现自己背的是混编诗句时,会是什么脸色。会不会变得孩子气一点。
结果被皇上抓了个正着。
高静姝只得起身再次严肃认错。永琪不明白,也跟着爬下炕站在养母的裙边上,怕的低着头。
皇上见两人一模一样的害怕样子,也就消了气:“以后不许了。”
然后又对永琪道:“今日你高额娘教的诗句,都忘了吧。”
永琪:我好难,我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啊!
皇上见永琪迷惑的一张小脸都皱起来,也觉得有趣,心道怪不得贵妃故意逗他,这孩子实在是打小老成,一板一眼的。
于是就从案上拿了一个香芒给他,见他胖嘟嘟的肉爪子抱着大芒果,颇为可爱,就点头道:“叫乳母带你回阿哥所去吧,今日的诗不可背给旁人听。”
永琪颇为苦恼的抱着大芒果告退后,室内伺候的人也退了下去,一室苏合香的甜美静谧中,皇上开口了。
他是天子,自然不会与人说起自己的畏惧忧虑。
就如同神佛高坐神台,得众生信仰贡奉,自然要做出神佛的样子来。
要是让世人知道他们也有恐惧,也有无尽烦恼,就会打破自己的形象。
可今日,皇上忽然想跟贵妃说说话:毕竟她已经见过自己最难堪最脆弱的时候。
自从病后,这事儿一直压在他心底沉甸甸的。
“朕从前总觉得自己身子强健,又是才过了而立之年,便从未细想过身后事。但这一病,却不得不思量起来,若朕当真一病去了……”
他语气迟疑犹豫,就听贵妃语气理所当然道:“皇上您不会有事的,当年您登基时,不是说发了大宏愿说只执政六十年,不超过圣祖爷而退位吗?”
皇上神情里带了一种常人的苦涩,面对生死,什么天子,与贩夫走卒其实无异。
“咱们大清自开国以来,太祖寿数六十有八,太宗五十有二……”他自然而然跳过因情所伤二十四岁就死了的顺治帝,说起了康熙爷:“皇玛法在位虽久,但寿数仍旧也只有六十有九,先帝爷更是不到耳顺之年就崩逝了。”他握着贵妃的手不自觉就加大了力量:“大清的皇帝,便没有活过七十岁的。朕当年所说……”
皇上甚至自嘲似的摇摇头:“不过是欺天乞寿罢了!朕二十五登基,真做六十年天子,岂不是要活到八十五?古往今来都未有这般长寿的皇帝,朕也就不敢做此想了。”
高静姝:……不,你要有点志向,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她这样想着,就这样说:“皇上是天子,既然发了宏愿,必会做到的。古往没有,又不是皇上做不到,自然是要看今朝。”
皇上眼角眉梢的忧虑化去了些:“好,那朕就做那个最长寿的皇帝,你也要陪着朕,做个最长寿的贵妃才好。”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人眼眸含泪,用力点头。
皇上心中感喟:贵妃啊……
贵妃心中同样感喟:太好了,我的人生目标得到了领导的批示与肯定。
八月底,皇上赏过养心殿和太医院后,晓谕六宫,准备九月十五合宫赏月,算是略微弥补下错过中秋之情。
六宫嫔妃无论位份高低都要悉数到场。
众人都欢喜鼓舞起来,回想这一年,皇上像是个游击队一样“突突突”的跑来跑去,从圆明园到避暑山庄到木兰围场到阎罗殿门口……
总之这样一圈游下来,许多妃嫔已经整整半年没有被翻过牌子了,比如婉贵人、仪贵人。
当然还有更惨的,是每回出行都没被带上的那些,整整半年都没见过皇上。
另有,五月大选的新人,时运不济,到现在还一个被翻牌子的都没有。
于是听了这合宫宴饮的消息,无不欢欣鼓舞,意图打扮的出众些,让皇上看到自己。
主要是皇后娘娘有孕,每个月空出来好几日侍寝的时候呢,妃嫔们已经虎视眈眈要分这块肥肉了。
没办法,后宫只有皇上一个。
不是她们目光短浅,没有把蛋糕做大这个理念,只是这块蛋糕没法做大再分,只能尽量抢有限的蛋糕了。
“娘娘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紫藤像是看幼崽的老母亲一样,总是目光含泪看着贵妃,发出真心实意的赞美。
对着镜子,高静姝再次拜服于贵妃这张脸。
感恩高家的基因。
柯姑姑进门来回事儿,见到床上榻上椅子上都是衣裳,桌上更是开了几个匣子的头面,宝光映烁,不由先笑道:“这回宴席娘娘怎么如此上心?”
这都挑了半个时辰的衣裙了吧。
高静姝笑眯眯:“这回皇后娘娘要安胎,不能出席。太后娘娘也说了要为皇后娘娘的龙胎茹素祈福,也不到。”
要是太后这尊大佛在,高静姝就会很注意跟皇后的颜色不要犯冲,能不穿金黄色吉服就不穿。可今日太后皇后都不在,她就要做席上最亮的崽儿,将纯妃等人都比下去才行。而且她穿了十来天的麻袋衣,实在是够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