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后起众位妃嫔见皇上入殿那一刻,已经集体起立请安,皇后让开最上首的位置,葡萄早搬了一把交椅来放在皇上略下方。
“何事闹得沸反盈天。”
皇上都不命众妃免礼入座,就让大伙儿这么站在,他直接发问,可见是恼极了。
皇后立于皇上一侧,将事情简单复述一遍,然后道:“臣妾已命人去提相关人证,又命慎刑司刘辉宁来此,此时应该都快到了。原想先问询贵妃一二,贵人张氏却道……”
又把张贵人干的事复盘一遍,皇后才郑重道:“于是臣妾还未及询问贵妃此事。”她一福身:“皇上,此事事关龙裔,不得马虎,再证据确凿,也还请皇上容贵妃先自辩一二。”
皇上终于想起了:面前跪着嚎啕的是贵人张氏——就是乾隆三年进宫的那一批扫把星。
他听完皇后之言,开口决断:“不必了。”
饶是皇后都不免一怔。
地上朱答应和张贵人正在比着赛的嘤嘤嘤,想要在皇上面前彰显存在感。皇上抬手先指了张贵人:“张氏降为官女子,从此后不必回宫,就留在圆明园做宫女。”
六宫妃嫔皆是惊怔。
而张贵人,不,张官女子则是天都塌了:“皇上……”
“哭的朕心烦,拖出去。”
张官女子一个激灵,甩开来拉她的两个小太监,膝行几步:“皇上,明明是贵妃欺压威胁臣妾,臣妾冤枉啊。”见皇上依旧面容冷漠,毫无动容,她不由道:“臣妾的父亲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不能这样对臣妾啊。”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六宫妃嫔脑海中同时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
当今是个什么性子,在独断专行这方面,比先帝爷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怜张廷玉大人当年还能劝服先帝爷,现在还被皇上骂的找不着北呢。
但凡嫔妃有过失,恨不得赶紧把自己母家摘出去,居然还有张贵人这等主动上报大义灭亲的!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管你阿玛是谁,难道能管住皇上不成?
果然皇上冷冷道:“她是谁家的女儿?”
李玉脑子里自有一本图谱:“镶蓝旗汉军旗都统张哲之女。”
“连一个女儿都管不好,怎么替朕约束汉军旗一旗。”这话一说,此刻应该在家中安享富贵的张都统就飞来横祸,官帽不保。
至此,张氏才脸色苍白的被拖出去。
正巧,慎刑司刘辉宁到了。
他是个四十岁左右脸色极为苍白的太监。
气质看起来并不阴沉,只是很稳重,但在场诸位宫女见了他却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慎刑司的大名,从她们进宫第一天起就如雷贯耳,所有姑姑嬷嬷的惩罚,再苦再疼都不如一句送你进慎刑司可怕。
“奴才见过皇上,皇后并诸位娘娘小主。”他也颇为寡言,一句话请完所有安。
“林太医到。”刘辉宁刚起身,林太医也匆匆赶到了现场。
六宫妃嫔忍不住俱是屏气凝神:终于相关人证都到了,快点开始查吧。
皇上开口:“刘辉宁,将朱氏立提去慎刑司审问。”
众嫔妃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朱氏?不应该审问林太医,审问这些作证的宫人吗?必要时候还得提审贵妃身边两个贴身宫女,怎么会是朱答应?
皇上居然这样袒护贵妃!天理何存啊!
皇后也想要出言劝阻:若是皇上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处置了朱氏,她倒是无所谓。但此事不查清,事关龙胎,太后那边也不会过关的。
皇上看出皇后所想,直接道:“皇后无需多虑,前日夜间,是朕召了贵妃往别有洞天处饮酒赏泉。所以贵妃清白,朕心知肚明。”
六宫妃嫔方才还在彼此使眼色,现在同时呆愣。
贵妃前日晚上与皇上在一起?
皇上看向脸色骤然青白的朱答应:“贵妃有朕为人证,朱氏,朕看着你倒也有不少人证。既如此,你有什么冤屈,就去慎刑司好好吐一吐吧。朕也想知道,你这落胎药是从何而来?”
林太医在来的路上也已经被小太监科普了所为何事,所以也并不慌张,此时风度萧疏:“皇上,不如微臣先给朱小主请一回脉?”
皇上颔首,又对李玉道:“将夏子鱼也叫来,一并给朱氏诊一诊。”
夏子鱼就是太医院院正夏大人,算来今日他应该正在九州清晏外头等着给皇上请平安脉。
林太医接近朱答应时,她忽然尖叫起来:“不许碰我。”
差点被她挥手扣到眼珠子的林太医连忙后退,两个大力的太监上来摁住朱答应。
旁边瘫软的宫女景兰忽然爬起来道:“皇上,皇上奴婢有罪,小主根本没有身孕!”
拼命挣扎的朱答应不动了。
景兰继续道:“小主一直以为自己有孕,然而前日却忽然来了月信。小主怕极了,生怕自己假孕会受责,前日夜间又偶然见了贵妃娘娘身边的紫藤姑姑跟着一顶小轿子经过九州清晏,所以起了嫁祸贵妃的心思,奴婢该死!”
皇后蹙眉:“叫两个司寝嬷嬷来。”
查验朱答应是否正在来月信,可就不能靠太医了。
然而只看朱答应铁青的脸,众人就知道,景兰说的应该是真相。
皇上冷道:“不必了,朱氏连同这个宫女都带去慎刑司,刘辉宁,务必让她们吐出真话来。”
他可不觉得朱氏是‘碰巧’看到了贵妃的轿子。
自从皇上到了,高静姝的精神就大半用来观察在场各位妃嫔,想从她们的神色找到蛛丝马迹。
柯姑姑和木槿也是如此。
朱氏算什么,这都不是秋后的蚂蚱,而是下油锅前的蚂蚱,很不必管她怎么蹦跶。
“贵妃受了冤屈惊吓,本宫也会给你一个交代。”皇后见高静姝一直不吭声,就温言安慰。
高静姝起身对上首福身:“臣妾是受了冤屈,可亏了有皇后娘娘,臣妾并没受到惊吓。”
皇上这才初次展颜:“朕来给你作证,你倒只谢皇后。”
“臣妾也多谢皇上,保全了臣妾的名声。”
这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懂。皇上方才说是自己召了贵妃去别有洞天,没说贵妃是喝多了自己跑到泉水边上去拉二胡,就是保全了她的名声。
纯妃语调格外温柔,说道:“如此说,贵妃娘娘真是受了委屈呢,臣妾看了也觉得心惊。”
她用帕子掩了掩嘴唇,似乎满是担忧:“只是这位林太医,你也太不小心了些,夜间得贵妃召唤看诊,怎么也不带个拎药箱的小太监同去?好在这回皇上在场,若皇上不在呢?传出去岂不是耽误贵妃的清名。”说完又打量一下林太医:“毕竟你年纪颇轻,又一表人才,正该避嫌才是。”
高静姝大怒:别管前面的事儿是不是纯妃策划的,单这一条就够刻毒的。
皇上是个多疑的性格,纯妃居然直指贵妃与林太医有私情!
若自己继续用林太医,皇上现在不信,可人心里一旦存了疑影,必会杯弓蛇影,说不得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是不用林太医,别说林太医是无妄之灾,沾上这个名声以后仕途就完了;连自己,失了可靠的太医,就是失了一条最重要的臂膀。
而纯妃一脸我是为你考虑的纯良,更令人生气了。
高静姝平了平心口的气,忽然转向林太医问道:“你几岁了?”
林太医方听了纯妃的话时,几乎惊的魂飞魄散,此时听贵妃问,立刻明白过来。
于是也不敢再摆他的魏晋风度,深恨自己生的英俊,此刻只能尽量做出一脸忠厚老成道:“臣今年四十有六。”
其实林太医年纪刚过四十,只是家学渊源,当时为了进太医院抢占位置刷资历,年龄太小不行就给自己加了六岁,所以官方记录是四十六。
高静姝转头看纯妃:“年纪颇轻?四十六岁还能算年纪颇轻?纯妃既然连林太医年纪都不清楚,哪里来的这些个龌龊念头!林太医不过善于保养,所以才显得年轻罢了,本宫也正取中他这一点好保养容颜。”
其实都是女人,高静姝觉得攻击对方长相是很不道德的事情。
但这回纯妃把她惹毛了,她既然攻击自己的清白,那就别怪别人攻击她的弱点了。
“纯妃只比本宫就大两岁吧,看起来却颇显老态。你这是想调走林太医,让本宫变得跟你一样皱纹横生吗?未免太恶毒了些!”
其实三十左右正是一个女人容貌最盛之时。
纯妃只是因为刚生育三月,身材未全然恢复,所以略显臃肿,又因为自己长子三阿哥昨日被皇上痛骂,所以夜不能寐,显得有些憔悴,根本不至于到皱纹横生这一步。
只是一个女人,又是后宫的女人,自然最重视容颜。叫贵妃这样老啊老的说,纯妃险些没气死过去。
偏生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后先开口了:“好了,贵妃,你虽得理,也要饶人才是。”
纯妃又气死一遍:皇后居然拉偏架!贵妃怎么就是有理的这一边?
而娴妃大概是今天被闹得太烦躁了,居然也开口了:“简直是信口雌黄,宫里若都是这样捕风捉影的事儿,人人都不必瞧太医了。”
毕竟在这宫里,谁没有个相熟的太医啊。或是私下有事拜托一下出宫方便的太医跟母家联络一二,都是常事。
纯妃这是要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吗!
轻易不开口的人开口,就格外振聋发聩。
纯妃见皇上望着自己的目光,心下发寒,连忙起身:“皇上,臣妾也只是忧心贵妃的清誉,想提醒林太医行止注意些。到底太医看诊……”
高静姝冷冷哼了一声,当场截断她的话:“很不必,本宫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再‘忧心’我,也不要在皇上跟前‘替我求情说好话’。每回你一开口,本宫都要更倒霉,你还是免开尊口吧!”
“世上事情都是推己及人,林太医为本宫看诊多年,未有人提出此等龌龊不当的念头,唯有纯妃你有这个想法!”莫不是你自己是贼,看天下人的手都不干净吧。
“况且皇上正当盛年,龙章凤质,哪里比不过一老翁!”
被迫老翁的林太医:……
被夸赞的皇帝一笑。
而险些被扣上颜色不对的帽子的纯妃掩袖而泣。
高静姝冷眼看着她哭。
瞧,针只有扎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痛。
方才纯妃暗示自己跟林太医有不正当关系的时候,多么温柔平静,这会子自己一被诬上相同的罪名,才知道这件事多么恶心,哭了起来。
高静姝看着纯妃痛哭,别过头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又哭又哭,我被冤枉了还没哭呢。”
这声自言自语的声音不小,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纯妃的哭声就噎在了嗓子里。
柯姑姑就是这时候站出来的,她端端正正给皇上磕头:“奴婢得皇上吩咐伺候贵妃,自然尽心照料娘娘。奴婢可用脑袋担保,林太医凡来钟粹宫,都是门窗大敞,满宫人都能瞧见太医举止,更有奴婢陪同在侧。”
“奴婢无用,前些日子病了几天,不得伺候,倒叫贵妃娘娘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奴婢请皇上治罪。”
皇上抬抬手:“起来吧,你是伺候过父皇的人,自然妥帖,如今身子既好了,以后就好好伺候贵妃。”
柯姑姑起身,却又专门给纯妃行了个礼:“多谢纯妃娘娘为钟粹宫着想,以后奴婢必会更加谨慎约束下人,不叫娘娘替钟粹宫‘忧心’。”
纯妃脸都要绿了。
皇上冷眼看完,这才伸手扶了皇后一把:“皇后站久了,坐下歇歇。”
然后又对贵妃颔首:“今儿你受委屈了,回去可别哭的伤了身子,朕明日就去看你。”
等皇后落座,众妃嫔才敢随着皇上一个摆手按着位份陆续坐下。
刘辉宁见此,忙趁机提了朱答应、景兰并两个口称看到贵妃行踪的宫人告退,而刚刚赶到的夏医正满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又跟着林太医告退。
六十岁的夏大人气都还没喘匀,心道:这不是在溜我玩儿吗!
皇上坐在上首,目光划过座下莺莺燕燕一众妃嫔。
“你们日日向皇后请安,就算学不到皇后一成的贤惠温和,也该学学娴妃的端正持身!再有人无事生非,朕决不轻饶。”
纯妃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一样脸色涨红。
高静姝低头转镯子,只听皇上继续道:“以皇嗣之名谋算贵妃,此事交于慎刑司着实去查!你们各自回宫去修身养性,若再有生事,都一并留在圆明园,不必再回紫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