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上既然做出了信佛的样子,朝野内外自然也要跟上,后宫尤甚。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无一不做虔诚膜拜状。
自皇上登基来,太后每日都要捡佛米念佛经,今年更是进化到闭门吃一个月的长斋。于是后宫主位娘娘们为了紧跟组织的步伐,也人人弄个小佛堂。
旁人不知道,皇上还是知道贵妃的,抄佛经跟完任务一样。虽说贵妃胆子小不敢不敬神佛,每回也是字迹工整,不曾偷工减料。
但也仅限于此罢了。
今日听说她从宝华殿请大师来讲佛法理佛堂,皇上就不肯信。
钟粹宫的正殿是黄琉璃瓦歇山式顶,东西配殿则是硬山式顶,其下皆有廊柱,撑起面积不小的一条门廊,加上两侧垂花门,形成一圈抄手游廊,下雨天都不必打伞,平日里也可在廊下摆了桌椅或饮茶或赏花。
此时钟粹宫正殿外的门廊下,就摆了一张大圈椅,上面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
高静姝抱着手炉坐下的时候,庭院里已经挤挤挨挨站满了人:各等儿的宫女,执役太监,干粗活的苏拉,足足有七八十人,此时像一大窝鹌鹑一样挤在一起站着,弓背垂头,面色惴惴。
铃兰是被皇上金口罚去翁山铡草的——在这群宫人心里,这就是被送到了翁山去死。
她是有了结局,可木槿姑姑说过,把主子伺候病了,钟粹宫所有宫人现都是戴罪之身,等娘娘发落。
尤其是素日跟铃兰交好的,看着主子失宠找关系跑路的,趁着贵妃病重偷鸡摸狗的,这会子心都吊在嗓子眼上。
高静姝拨着手炉上的金纽扣,想着紫藤与木槿的话:“咱们宫中有几个心思不纯的宫女,一贯与铃兰走的近,打的都是一样的主意。不过是铃兰蠢才被她们挑唆了来出头。”
“原很该都打发了去,偏生刚闹出铃兰的事儿来,若娘娘一气打发出去四五个面貌不坏的宫女,落到旁人嘴里,又不知编排出什么话来去皇上跟前下舌头。”
“再者,各宫的宫女是有定数的,打发出去几个就要进几个,若是补上的人里有别宫的钉子倒不好。不如等明年小选过后,从内务府看中好的替换,再慢慢打发她们。”
这话有道理,但高静姝是个急脾气,一想到还有几个类似铃兰的人在宫里自由行走,就浑身不得劲。
她不是贵妃,不求皇上真心盛宠,但她要的是稳,她想稳稳地好好地在后宫存活下去。
高静姝没有做过管理几十口人的领导者,但她养过几十只实验鼠。
深知一旦有病鼠,就该早早踢出实验组,免得坏事。
一个宫女不安分,并不是只有她自己是祸害:总要有人替她打听皇上的消息,打听贵妃的动向,甚至贵妃这里要是没空子可钻,她靠着出卖贵妃另谋高就,请别的妃嫔替她开路也未尝不可。
就像葡萄,一个坏了,连着一串儿都容易腐坏。
高静姝不想留她们过年。
于是今天早上,她从紫藤手里拿到了一张行为不端的宫女名单。
宝华殿的保鹿高僧年过七十,眉毛斑白,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悲天悯人的慈和。
不管他佛法到底学的如何,只看这个卖相,就非常过关,令人信赖。
又因他年老,各宫妃嫔处就都能去得,就更炙手可热。毕竟太后娘娘笃信佛法,妃嫔们自家不够专业就要请专业人士来开开光,表达下对佛祖的敬意。
似保鹿法师这种红人,不是妃位以上都难请。
此时保鹿大师双手合十,对贵妃一礼:“听闻娘娘前几日贵体有恙,颇为险要,如今才平安迈过去。必是娘娘诚心礼佛,才得这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高静姝亦起身回佛礼,表达了准备更加忠诚侍奉佛祖的愿望,同时谦虚请教保鹿大师,自己的小佛堂内有无需要添减的。
保鹿大师慈悲的目光在庭院中如水般流淌了一圈,然后躬身道:“服侍娘娘的人中,竟有几位与我佛有缘的善人,不若请她们进小佛堂侍奉佛祖?只是这般,娘娘就要自苦些,身边少几人服侍了。”
高静姝立刻表示,我不重要,佛祖最重要。
保鹿大师不愧是高僧,当即老泪纵横:贵妃对佛祖的敬意真是天地可鉴,令老僧动容无比。
平答应觉得这真是如魔似幻的一天。
先是贵妃在长春宫大发神威气哭纯妃,再是贵妃请整个钟粹宫一起听佛法,然后保鹿大师居然在钟粹宫这堆鹌鹑一样的宫女里发现了许多跟佛法有缘的!
这是怎么样精彩的一天啊!
钟粹宫的宫女排着队报出自己的名字和生辰,保鹿大师就捏着佛珠一脸肃穆地掐算。
一刻钟后,所有宫女都汇报完毕,连平答应身边的两个宫女都不例外。
然后平答应就看着保鹿大师老的青筋暴露的手,稳稳地指出了六个宫女:不是跟铃兰走的近的,就是浮躁轻狂与人不睦的,再有就是无事爱往外跑说闲话的。
平答应惊了。
这六人同样大惊失色,继而痛哭流涕,刚要嚎啕求情,贵妃便柔弱问道:“怎么,你们不愿意侍奉佛祖,替本宫祈福吗?”
较为聪明的四个人,哭声立刻戛然而止,讷讷不言。
还有两个傻的仍旧在嚎,平答应就见掌事宫女紫藤板着无常似的脸:“做奴才的,替主子死了都是该的!这会子不过要你们替主子在佛祖跟前祈福,就推三阻四,可见不忠不诚!既如此,钟粹宫也不敢留你们,不愿意侍奉佛祖的,便往慎刑司去吧!”
慎刑司!
一时院内噤若寒蝉。
片刻后,六个宫女在保鹿大师温和苍老的念经声中,争先恐后表示自己万般诚心,无比愿意去小佛堂内侍奉佛祖的心志,要是不让她们去,她们就长跪不起。
贵妃微笑:善哉。
平答应从头到尾旁观了这场“讲佛事”后,趁贵妃心情好连忙告退,生怕保鹿大师老眼一眯,觉得她也有佛缘,给她也一杆子支进贵妃的小佛堂。
第19章 同事
眼见平答应吓得脸都白了,高静姝就没有再留她。
其实高静姝方才见平答应衣裳略旧,手上只带了一个色泽暗沉的的韭叶宽的细鎏金镯子时,觉得有些歉疚。
贵妃是独占皇上的脾气,平答应进了钟粹宫三年来,连皇上的龙袍角都没再见过。
后宫里多得是拜高踩低的人,她的日子自然就不好过。
且平答应从未给贵妃惹过麻烦。
不管她是胆小怕事还是真的甘于平淡,这三年来,贵妃自己宫里的宫女反了营似的不规矩,平答应这个有名号的正经妃嫔却仍旧老老实实窝在自己的三间后殿里,从不争宠。跟她的两个宫女和两个太监,五个活生生的人,却像是五只静悄悄的猫,在钟粹宫小心的窝着。
贵妃眼里的情敌,在高静姝眼里却是同事。
见木槿带来贵妃的赏赐,平答应吃惊极了。
她亲自到门口送走木槿后,才跟贴身宫女转回,一一看过贵妃送来的物什。
宫女小管激动的脸色通红:“小主,贵妃娘娘赏的是云缎一匹,衣素缎一匹,彭缎一匹,宫绸一匹,潞绸一匹,纱一匹,绫一匹,纺丝一匹,木棉三斤——加上五十两银子,这可是常在小主一年的份例!”
平答应心口一跳:常在的份例……
另一位宫女小杞轻轻“呀”了一声,连忙把手里填漆雕芙蓉花的盒子捧到平答应跟前:里头是金灿灿的一对嵌南珠金镯,一个如意云纹金项圈。
小杞顿时眼圈都红了:“不多几日就要进腊月了,年节下宫里人的眼最尖,嘴也最厉。去年小主就受了刘贵人和秀常在好大的奚落。今年小主裁两件新衣裳,戴上贵妃赏赐的项圈镯子,再没人敢笑话您了。”
高静姝觉得自己每天都像海绵一样,吸收新的知识。
木槿对她说话,总带着点哄孩子的意味,凡事先表扬她:“娘娘心善,想着赏平答应银子打新首饰原是好的。”
高静姝一听这话就在等着可是两个字。
果然木槿带着笑:“可是,娘娘赏了银子下去,平小主不过答应,指使不动内务府给她打鲜亮首饰不说,只怕还要被内务府的奴才剥去银两,再弄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搪塞。与其这般,娘娘不若拿两件自己旧年的首饰给平答应。”
“旧的?”高静姝总觉得,送人礼物怎么也不能送旧的。
紫藤是直肠子,没听懂木槿的循循善诱,直截了当道:“旧的才好。宫里贵人以下的小主都依附主位居住,娘娘给她自己的旧首饰,叫旁人看了,才知道她在主位娘娘跟前是得脸的,平答应但凡是个明白的,就知道多少银子也换不来娘娘的旧首饰。”
哦,这是我上头有人的意思。
高静姝若有所思。
紫藤又道:“况且能到娘娘手里的头面,就算是旧的,都是平答应有银子也没处打的物件儿。比如这对珠镯儿,内务府可不会给她这样的好珠子。”
木槿自入宫来,第一回 看到自家娘娘要社交,生怕紫藤的话太直白打击了贵妃的积极性,连忙道:“娘娘说赏她银子也很周到呢,年节下大膳房忙的脚打后脑勺,多少得有些银子打点才有口热菜热饭吃。”
高静姝表示今天又是学到新知识的一天。
于是,平答应才收到了这样一份礼。
紫藤对平答应不感兴趣,只道:“娘娘,林太医在外头候着了,一会儿您该吃药了。”
想想苦的舌头发麻的药汁子,高静姝的脸也跟着苦了起来。
然而在这方面,紫藤极铁面无私,每次眼睛都不眨的盯着她喝药,不盘干碗净就不能算完。
养心殿中,皇上听了李玉的转述,忍不住一笑:“这一唱一和的,保鹿拿了她不少好处吧。”
李玉讪笑道:“保鹿大师慧眼如炬,想来贵妃宫里是真有佛祖有缘人……”
乾隆起身:“那走吧,朕去看看贵妃宫里的有缘人。”
皇上到时,高静姝正在吃蜜饯,每吃一个前都会先欣赏一下。
宫里向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连蜜饯都是雕花梅球儿和雕花金桔,一个个鲜红明黄的小果子相映成趣,漂亮的像是两碟子带着花纹的宝石。
见皇上进来,她起身行了万福礼。
皇上扶着她的手免礼,又向空中嗅了嗅:“仍有药香,刚用了药?”
“皇上好灵的鼻子,我不喜欢药汤的味道,刚已然拿苏合香薰了,居然还叫皇上闻了出来。”
这话说出来,连高静姝自己都有点呆。
大约是二十余年的相处,贵妃与乾隆太过亲近,哪怕现在换了个芯子,高静姝的语气也这般不自知的熟稔起来。
皇上的眼底就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面上一本正经问道:“既然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好减了身边服侍的人?一时伺候的不足,岂不是更添了病?小佛堂里能用几个人,还是留在你身边服侍吧。”
高静姝诚恳道:“回皇上,我艰苦朴素一点没关系,菩萨人手够用才是正理。”
皇上终于失笑:“瞎说!菩萨要那么多宫女作甚?你倒跟朕说说,她们都做什么?”
高静姝数着:“一个添灯油的,一个摆鲜花的,一个摆供果的,一个……”她卡壳后顿了顿,继续面不改色道:“一个撤供果和一个撤鲜花的。”
李玉在门边上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然后连忙跪下请罪。
皇上将拳握在嘴边,以咳嗽掩饰了自己的笑意。贵妃总是这样,说个谎说的囫囵吞枣似的,让人噎得慌。
“奴才喉咙犯了毛病,奴才该死!”李玉见皇上也乐了,心下大定,连忙趁机请罪。
果然皇上只是抬抬下颌:“滚吧!”
李玉有些圆胖的身子格外灵活,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溜了出去。
紫藤和木槿也远远的退开,守在门边上,相视一笑:想来皇上要跟主子说体己话了。
高静姝:不,别走。我也很想站起来退到门外。
殿内一片静悄悄,偶尔有烧着的红萝炭在火盆里发出轻微“噼啪”声,外头的紫铜薰笼映着橘色的火光,看起来暖洋洋的。
高静姝努力把思绪扯得散漫些,不要在皇上面前流露出不属于贵妃的紧绷疏远。
在皇上看来,却是贵妃望着薰笼发呆。从一侧看过去,脖颈纤弱下颌尖尖,肌肤略显苍白,素犹积雪,真是可怜见的。
于是语气就软和下来:“没有闹着一口气将不老实的宫女都打发出去,而是换了法子将她们送进小佛堂,可见比原先长进些。”
高静姝扭头看他,松口气道:“皇上也觉得这个法子好?我想了两天呢。”见皇上含笑,她越发放心,还给自己戴了顶高帽:“不愧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