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抱着欣赏的态度望着他,他大概是察觉了,整了整袖子问:“施主来我禅房,有何贵干?”
公主经他一提点才想起来,忙示意他看腋下草席,讨好地说:“我给你铺床来了。大师不知道,我虽然贵为公主,但自小的愿望是当个贤妻良母。你看我已经进了伙房,可以照顾你吃,刚才主事大师父又把管理僧侣住宿的重任交给了我,以后我还可以照顾你住。人间琐事一半由我负责,你看我们多有缘。”
公主笑得爽朗,伙房大娘又兼禅房管理员,果然技多不压身。人一旦有了底气,腰就挺得直,进他禅房看一看是职责所在。公主迈进门槛后,四下打量了一番,这禅房不大,布置得清爽简洁,东侧有打坐的蒲团,西侧是床榻,条件看上去很艰苦,但出家人讲究的就是简朴。
公主很庆幸,好在现在天暖和,铺草席比铺褥子简单多了,于是摆开阵势准备大展身手。
谁知刚想动手,草席就被他接了过去,释心说:“不必劳烦施主,贫僧自己来。”但是面对两条草席,他又有些彷徨。
公主见他迟疑,很好心地告知他:“另一条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从古至今大概从来没有过自备寝具的公主,明明身份高贵,却又如此卑微。公主在和释心大师打交道的过程中,渐渐找到了适合相处的方法,那就是装可怜。出家人有个共性,无条件同情弱小,总想用自己博爱的胸襟感化一切妖魔鬼怪。如今这妖魔鬼怪变得可怜又无助,释心大师是不是应该割肉喂鹰,意思一下?
“我……”公主开始酝酿情绪,“我六岁没有母亲,一个从小没有母爱的孩子,内心伤痕累累,就算锦衣玉食也无法弥补这些缺憾。没有母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造成我胆小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只有在大师身边,我才能感到一丝丝的安慰。我听说大师的母亲也去得早,所以你十四岁便率领军队南征北战,其实你也缺爱,我懂。”公主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没关系,我们可以给彼此安慰,寒冷的黑夜里互相取暖。大师,何不解开你的心结,敞开你的心房?虽然你是镬人,我是飧人,也不妨碍我们和平相处,爱上对方……”
到最后竟有点害羞,其实“爱”这个字眼,说出来比做出来更需要勇气。
公主含情脉脉瞥了眼释心,谁知他表情空洞,只道:“施主不必多言,带上你的草席,回去吧。”
奇怪,他居然一点都没被感动吗?公主傻眼,“你念佛念出了铁石心肠?”
不过想想也是,哪有和尚会光明正大让女人住进自己的禅房,她本来也是碰碰运气,心里知道希望不大,因此被拒绝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
一计不成,她又生了一计,“草席还是留下吧,我有空的时候过来睡个午觉也行啊。还有我这脸……”公主摘下痦子,吹了吹那根黑毛,“一天七八个时辰带妆,脸也受不了,你得容我偶尔到你这里卸个妆,等准备晚饭的时候再打扮上。”
释心很想问她凭什么,但摘下痦子那块露出了皮肤本来的颜色,对比周围黑得发亮的,这块简直像白癜风一样。
这人为达到目的,真是不择手段。释心别开了脸,“柿子林虽然鲜少有人来,施主在也万分不便。贫僧的心意已经和你说过多次了,请施主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公主笑眯眯的,把痦子又粘了回去,“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本公主没得选。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我听了会不高兴,不高兴起来谁也哄不好,我脾气很大,连我自己都怕。”
释心大师果然沉默了,看来是被她镇唬住了。公主有时候很庆幸自己的身份,因为这个头衔,她所有的蛮不讲理都可以合理化。
见他不表示反对,公主就很高兴,望望禅房外的青山,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忙了半天都没顾上喝水,好渴……”
说着转身去够桌上的茶壶,不料那么凑巧,释心大师的手也探过来。公主知道,他是听见她的自言自语,打算给她倒水吧!
看看这手,骨相清秀,指尖洁净带着禁欲的气息,眼看要和她碰上了,微顿了下,试图折返。公主这回动作比脑子快,想都没想就握了上去,这一握,心头顿时大跳,和以前死皮赖脸的厮磨不一样,居然握出了一种情窦初开的味道。
第29章
他的手看着那么清瘦, 手背上还有蜿蜒的伤痕,可他的掌心是柔软的。掌心软的人心也柔软,没想到这个昔日杀人不眨眼的战神, 会长着这样一双温情的手。
公主下意识又紧了紧,不知他是呆住了, 还是别的缘故, 居然没有立刻挣脱。停顿的那一瞬, 就像私定了终身,公主黑黝黝的妆容很好地掩盖了两颊的红晕,脑子晕陶陶, 喝醉了酒一般。
然而也就是须臾, 释心回过神来,白着脸挣开了,转过身去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
公主有点尴尬, 他的一转身和一闭眼都可以在无形中筑起一堵高墙。她穿不过去,这不是脸皮厚薄的问题, 是人性的壁垒, 她要是硬闯,恐怕会脸先着地。
“那个……”公主无措地搓了搓手, “我不是故意的,是它自己握上去的。”
他不说话, 背着身低着头,《金刚经》念得喁喁的。
这就是不愿意理她了, 公主失望地想, 释心大师再次被轻薄,一个镬人在飧人面前混成这样,一定觉得很丢脸, 很委屈吧!
得给他时间自愈,公主蹉着步子说:“我走了,你晚上记得来打饭,我给你留好吃的……不来就是心里有我,你可一定要来。”
公主带着淡淡的惆怅走出禅房,外面山风席席,林间鸟鸣啾啾,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了来时的心境。公主失魂落魄地想,别不是恋爱了吧!
怎么会呢,他们之间属于交易关系,她是被迫来上国的,也是被迫纠缠这个和尚。这一路上她带着戏谑的心情,不断把脖子放在铡刀底下试探,到现在变成一摸小手就胆战心慌,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主高一脚低一脚,走得四肢不协调,从后院藏经阁经过,扫地的武僧看见了唏嘘不已,“真可怜,这大妈还有佝偻病。”
公主没理他,浑浑噩噩走进伙房,大灶上已经蒸起了新一轮的馒头,热气蓬蓬,云山雾罩,像极了公主现在的心情。
圆觉搬着蒸屉经过,看见她便“咦”了声,“大娘到哪里去了,半天没见到你。”
公主说:“心里难过,找个地方静静。”
圆觉刚入寺不久,没法熟练运用佛经劝人,忖了忖道:“大娘你是个聪明人,从那颗聪明痣上就看出来了。不要庸人自扰,缘来缘去都是命中注定,阿弥陀佛。”
公主看了圆觉一眼,“如果抛弃我的男人痛改前非,又想赢回我的芳心,你说我该怎么办?”
圆觉翻眼,“别问我,我还是个孩子。”说完便转身走了。
对啊,公主想,孩子知道什么,果然人的悲喜都不是相通的。不过公主真不是多愁善感的脾气,她疑惑了一阵子,看站在灶头上的伙房僧人挥舞着大铲子往菜桶里装菜,看了一会儿,就把之前的种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外面敲起了暮鼓,开晚饭的时候到了,公主照旧站在长桌前挨个儿给僧人们打饭,然而直到饭菜都见了底,释心大师也没有出现。
公主举着铜勺心想,释心大师很有骨气,完全不怕她误会。她只好偏头问圆慧:“释心大师怎么没来吃饭?”
圆慧随口道:“我先前见他进了有悔殿,今晚大概不会来打饭了。”
据说有悔殿是僧人犯戒之后,静心思过的地方。公主不明白,不过就是摸了一下手,释心大师就觉得自己脏了?那初次交锋还是在床上,他岂不是得把自己的肉都片下来,以保证自己一尘不染?
男人的心思真是琢磨不透,公主郁塞地想,多大点事,竟连饭都不吃了。没办法,她只得拿帕子包了两个馒头揣上,问明白有悔殿在哪里,趁僧人们全在进餐,溜过去给他送饭。
转了好大一圈,终于在一棵巨大的古树后找到那座僻静的殿宇,遥遥看去,心头不由生怯,殿内灯火辉煌,四壁却雕满怒目金刚。殿宇正中是一座巨大的,慈眉善目的佛像,那佛垂目凝视蒲团上跪着的人,释心的背影在佛光普照下,有些伶仃的模样。
公主挨到檐下,打算进去看一看。正想抬腿,佛堂一侧走出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
释心恭敬地向他合什,叫了声西堂长老。公主努力听,隐约听见他们之间的一点谈话,老和尚问:“何以心生悔恨?”
释心道:“神不得清净,心有魔障。”
老和尚数着菩提道:“心有魔障,即是心有挂碍,世间法不空,与般若有挂碍,等于眼中有沙,肉中有刺,故有凡夫生死、颠倒梦想。”
释心垂首说是,“请长老点化。”
老和尚道:“真正的清净心,是不念过往,不住肉相皮念,物来则应,过去不留,你做到了吗?”
释心沉默了下,附身说没有,“弟子六根不净,尚能见世间之恶,也动过杀念。”
老和尚叹了口气,“欲得清净心者,断五法可得圆满。什么是五法,一贪欲,二嗔恚,三昏沉睡眠,四掉悔,五疑。这五法中,第一法最难,功名利禄,红粉骷髅,步步皆是业障……”
公主听了半天神仙对话,发现和尚不好当,那些深沉的禅机,没有点文化真听不懂。
不过她听懂了红粉骷髅,这红粉骷髅指的不是她吧!难道老和尚也打听市面上的消息,知道上国皇帝弄了个飧人来破坏释心的修行?
公主躲在莲花抱柱后看,想看释心怎么应对,本以为会继续向西堂长老讨教,结果他合什只说了句“弟子罪孽深重”。
他因迎接西堂长老,侧身面西站立,满室灯火照亮了他的侧脸,那轮廓看上去无端有些忧伤。
公主想起暴雨那晚,王府护卫找来的村人全变成了镬人,释心让她先回荒庙,后面的事没再要她过问。他刚才说起了杀心,难道那些镬人真被他杀了吗?还是她几次三番不知死活,他也曾在她没察觉的时候,想过彻底解决她这个麻烦?
公主小小灰心了下,如果是后者的话……其实她一直以为红薯地那回,他是有意吓唬她的,结果他在佛前忏悔,看来一切都是真的。
怎么办,有点害怕……公主转身背靠抱柱,茫然看见古树枝叶的缝隙间,一弯小月时隐时现。犹豫了片刻,又悄悄探出头去观望,见他重新跪在佛前,接着忏悔去了。
手里的馒头渐次凉下来,公主心想算了吧,现在进去怕有生命危险,于是蹑手蹑脚潜走了。
佛前的人听着那脚步声渐去渐远,微微叹口气,闭上了眼。
***
第二日是达摩寺一年一度的万佛法会,这法会规模宏大,基本天岁境内所有数得上号的寺院,都会派遣精通佛法的高僧前来作佛学方面的交流。
上邦大国重佛教,四海之内信佛的人也多,因此不光是佛教的盛会,也是各方百姓参拜祈福,聆听佛音的好机会。
公主站在后院的矮墙上往前看,啧啧感慨着:“人真多啊,都是来看和尚念经的。”
圆觉抱胸说:“多,多如恒河沙数。”
公主扭头看了看他,“你不也是和尚吗?圆慧都上前面大殿做准备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说起这个,圆觉有点不好意思,“我连《地藏经》都还没背下来,本来师父想让我跟着圆通师兄起坛超度亡灵的,都怪我没出息,师父就决定不让我到人前现眼了。”
公主哦了声,“你剃度多久了?”
圆觉说:“小半年,就在释心大师前一天。”边说边沾沾自喜,“要是论资排辈,我还是释心大师的师兄呢。”
公主也学他抱着胸,长长叹了口气,“天分这种事,真是无法强求。你看人家都做首席了,你还和我老婆子一起在后厨帮忙……以后别说能当人家师兄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圆觉惨然望向她,“大娘,你真是个通透人。”
公主说:“过奖过奖。”一面眯着眼睛眺望,这里正好能看见释心,他就站在西堂长老的下首。
天岁是十二国中最富有的国家,僧侣的海青也和其他国家不一样,清一色莲子白,外罩鲛青袈裟。袈裟纵横的经纬间镶金银丝,日光大盛下熠熠生辉,称得那人风华无两,就算没了头发,也是一身清贵气象。
公主揣着两手喃喃:“释心大师真是鹤立鸡群啊。”
圆觉无情地打断了她的幻想,“大娘,别以为小僧看不出你喜欢释心大师,小僧奉劝你一句,还是不要生觊觎之心的好。连方丈大师都说过,释心大师若能静下心来研习佛法,他日必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得道高僧。释心大师有慧根,小僧苦口婆心,是为了让大娘免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