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不置可否,只是比了比手,“殿下请登车。”
公主负气上了车,马车摇晃,驶出城池,她推开小窗回望,释心应该往背道的方向走了,彼此出发的时间间隔了一柱香,他步行,不会走得太远。
说句实话,这人是真凉薄,就这么把她扔在城里,像货物一样任人安排运送。好在这两个不是镬人,她从他们身上察觉不出危险的气息。正考虑要不要想个办法遁逃,车门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声,武侯递进一个竹筒来,“路远迢迢,殿下喝口水吧!”
公主正有些渴,便拔下塞子灌了两口。
奇怪啊,这是水还是酒,怎么喝完有些晕乎乎的?公主暗呼不妙,别不是水里下了药吧!
果然驾车的武侯推开车门朝里探看,公主忙闭上眼,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一个说:“昏死过去了,调头吧。”
另一个战战兢兢,“到底行不行?这个身份可不一样,万一上面查下来,要出大事的。”
公主脑子昏沉,但没被彻底药倒,大致听出来了,这是两个做飧人买卖的。天岁镬人太多,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得偿所愿,既然有市场,就有人愿意铤而走险,毕竟镬人渴求的是飧人,那些普通人,渴求的是金银。
高个子的武侯还知道担心,矮个子的却一条道走到黑,哼了声道:“身份再不一样,也是个飧人。楚王不要她,谁会关心她的死活,丢了就丢了。到时候王府的人以为她在楚王身边,楚王以为她回上京了,下次楚王入京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隔上三年五载,膳善公主的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案子无从查起。”
公主听完他们的对话,狠狠唾弃他们的人格。真是黑了心肝,什么钱都敢赚,什么人都敢倒卖。可怜自己一国公主,真要卖去给人当小妾了,虽然她坚信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到达“爱妾”级别,但她来上国的初衷,是要打破飧人不能成为正妻的传统,壮志未酬,怎么能给膳善丢人。
努力提了提气,可惜手脚有千斤重,现在想跳车逃跑不太现实,也许再等一等,像上次中了蛇毒一样,缓上半个时辰,应该就可以自如行动了。
公主眨着干涩的眼睛想,自己一定和这上邦大国犯冲,短短几日内中过蒙汗药,中过春药,被蛇咬过,现在又遭人下迷药,虽然每次都很不幸,但每次中毒都不深,她开始怀疑不是他们的毒失效了,是自己有抵抗毒性的异能。
毒不死又打不垮,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公主的心情很复杂,让她耿耿于怀的居然不是自己即将被倒卖,而是矮个子的那句“楚王不要她”。
两个武侯开始商讨卖她的价格,“之前几个至多不过一千两,这可是上等货色,要价可以高一点。”
高个子说:“那卖一千六百两吧。”
矮个子不解,“为什么是一千六百两?”
高个子道:“一人八百两,比较吉利。”
矮个子短促地笑了声,“这个价太低,你大胆往上加,出个顶破天的价。”
一个犯罪组织里总会有人求稳,高个子问:“那两千两怎么样?不能再多了,再多恐怕他们不肯收,货就砸在手里了。”
矮个子很有信心,“不收?有的是人抢着要。这位可是膳善国的公主,血统高贵,品相绝佳,低于五千两不能卖。”
车厢里的公主叹气,这些人真是有眼无珠,开价八千两,人家都不带还价的。
只是这回要被卖去哪里,他们没说,想必是个很有规模的飧人市场吧!难怪那些送到天岁的女孩子都没了消息,应该有相当一部分不见天日,再也没法和家国取得联系了。
马车赶得很急,一路向北进发,过了有半个时辰,隐约听见狗吠,应该快到了。公主动动手脚,这时候四肢的力气恢复了五成,只要看准时机,逃跑绝对没有问题。
马车的速度忽然放慢,大概要过关卡。公主小心翼翼推开一道窗缝,看见两个蓄着胡子衣着华贵的人,领着几个家仆打扮的站在一座土楼前。那座土楼建得雄伟,门楣上却悬挂白幔,大门两旁吊了两排白纱灯笼,上面写着巨大的“奠”字。
有人死了,不耽误活着的人乐观生活,这种态度还是值得肯定的。公主听见他们交谈,卖方似乎早就知道她的来历了,直截了当说:“开价吧。”
高个子按照之前的决定,壮着胆子张开巴掌,“五……”
矮个子笑着压下他的手,自己伸掌一正一反翻了个面,“堡主,这个数。”
边上有人怪叫起来,“一万两?你们怎么不去抢?”
高个子也愕然,同伴出的天价让他不敢想象,他像买方身后的那群人一样,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矮个子不着急,笑着说:“这笔买卖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做的,和以前的不同。里面的人差点配了楚王,堡主要是怕吃亏,可以先验货。若是验货后看不上,我们不搞强买强卖那一套,堡主请回,我们另寻买家。”
这就是没有商讨的余地了,连公主都没想到,自己居然那么吃香。一万两,不管在天岁还是膳善,都是很大一笔数目,公主觉得这桩买卖大概谈不成了,不过也很认同矮个子,觉得自己确实值这个价。
矮个子领着那堡主过来了,公主立刻趴倒,把脸埋进臂弯。
车门打开,日光照进车厢里来,因看不清脸,一根拐棍杵在她肩上,略略把人挑起了一点。
也就是这惊鸿一面,买主当即拍了板,示意身边的人给银票,对那两个武侯说:“把人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公主心头有点慌,但还得静观其变,以期有逃脱的机会。两个婆子过来,不由分说把她架进了大门,里面冲天的纸钱味熏得公主嗓子直发痒,更可怕的还在后面,那堡主站在堂前长吁短叹:“邀儿早殇,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他生前没尝过飧人的滋味,死后就带一个去吧!我和他母亲,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让他五味俱全地离开,也不枉他来我们家一趟。”
那厢装晕的公主简直五雷轰顶,溺水一样吸了口气“醒过来”,“我怎么了?我在哪儿?”然后先发制人,向堡主连连道谢,“一定是这位老者救了我,多谢多谢!我是膳善国公主,也是贵国皇帝陛下内定的楚王妃。今日楚王把我交代给旧部,让他们护送我回上京操办婚事,不想落入了奸人的圈套。幸好本公主遇见了好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单是楚王殿下,连膳善国也会感激尊驾的……”
公主口若悬河,试图扭转局面,可不知为什么,这位死了儿子的堡主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公主迟疑了下,“……楚王殿下,尊驾应该知道吧?”
堡主说知道,“我和他有仇。”
公主的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冤家这么路窄,不会……吧!”
第17章
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官场战场一样,树敌太多,弄得不好就得罪人。对方明面上碍于身份地位不能把你怎么样,可一旦落到人家手里,那可就是吃肉吮骨,悉听尊便了。
公主这回的算盘打错了,本想借着楚王的声威,先震慑拉拢一下买主的,结果那么巧,人家居然是他的仇家。公主顿时有种错付的惆怅感,强颜欢笑道:“其实本公主和楚王也不对付。我是迫于无奈才来天岁的,尊驾应该知道吧?本公主实在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一边修行一边呲妞,哪里有半点出家人的样子!这样,为了表示感激,本公主单方面酬谢尊驾。我们膳善国出产美玉,上国大部分的玉石都是膳善进贡的……当然,进贡不可能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要是尊驾愿意,膳善可以提供货源,让尊驾成为天岁最大的玉石商,尊驾看怎么样?”
公主殷殷期盼的目光,满含做成买卖的诚意。
灵堂上的所有人大概都没见过这样的公主,一个个惊讶地望着她。在大众的印象里,公主都应该高高在上,遇到危险两眼泪汪汪,这位不是,虽然美貌惊人,言行却像个奸商,由此足见附属小国处境艰难。
堡主听她长篇大论,最后并没有改变主意,他高深地看着公主道:“殿下不必游说了,鄙人不缺钱,对玉石生意也没兴趣。我前几日刚死了儿子,我的儿子是个镬人,他天生没有味觉,到死都不知道糖是甜的,我不能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我花大价钱买下公主,就是为了让公主殿下陪我儿子走完最后一程,所以殿下不要误会是我救了你,好听话说得再多,也得乖乖殉葬。”
公主目瞪口呆,殉葬,多不友好的字眼,不能再商量一下吗?
她转过头,看向供桌上方巨大的灵位,“谢邀?好名字……不过尊驾何不考虑一下本公主的身份,我是一国公主,你拿我给令公子殉葬,不怕他福泽不够损了阴德,将来投不了胎?”
谢堡主勃然大怒,厉声道:“一派胡言!你若不是公主,还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呢。我儿配得上最好的,他是我的独子,独子你知道吗!”言罢转头下令,“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带下去梳妆!阴阳生看好了吉时,倘或错过了,我饶不了你们!”
这回再没有公主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几个妇人七手八脚把她押进了灵堂边的耳室里。怜香惜玉,不存在的,她想反抗,换来更大力度的压制,公主身娇体贵,哪里经受过那个,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你们竟敢这么对本公主,不怕掉脑袋吗!”
公主放狠话,但反抗无效,雪白的香粉,玫红的胭脂,照样一层又一层往她脸上扑。公主眼看着自己的脸变得喜气洋洋面目全非,滚下的两行热泪在脸上开凿出深深的沟渠,砸在妆台上,泪水表面竟然还浮着一层脂粉。
外面谢堡主和夫人正面无表情地商议,到底该把这位公主塞进谢邀的棺材里,还是另外给她置办一口。谢堡主的意思是让他们同棺,这样谢邀需要的时候,唾手可得。
谢夫人并不赞同,“本来以为找不到合适的飧人,才封了棺,现在开棺,岂不是会惊动邀儿?再说已经第七日了……”谢夫人心疼得直流眼泪,“天这么热,开棺会伤了孩子的颜面,你于心何忍!还是另外准备一具棺椁吧,并排放进墓室里,她逃脱不掉,到了地下一样伺候我儿。”
谢堡主到底还是听了夫人的话,商定之后将公主拽出来,命人端来一个漆盘,盘上放着一把刀,一根绳子,还有一包砒霜。谢堡主说选吧,“选一样结果自己,比活埋进墓里强。”
公主试图再争取一把,“你们不能随意掠夺别人的性命,要不然看看上天的意思?我们来掷骰子吧!”
谢堡主说不用了,“无论如何你都得下去陪我儿子,选吧,不要耽误了落葬的吉时。”
公主无语凝噎,谁也没告诉她,上邦大国流行用飧人当随葬品。自己如花似玉的年纪,没蛊惑到释心,也没当成楚王妃,却要在这不知名的地方给人陪葬,不知国主有朝一日得知了,是什么感想。
“看来今天难逃一死了,也罢。”公主叹了口气,“不过我有个要求,我们膳善的习俗是,死前生人回避,死后不许封棺,否则灵魂会化作厉鬼,吞吃其他魂魄,你们也不想令公子反被我吃了吧?”
谢堡主虽觉得小国事多,但人家都愿意下去伺候他儿子了,这点风俗还是可以尊重的。
谢夫人点头,示意公主选一条路。公主无可奈何,只有挑砒霜碰碰运气。
但愿前几次的症状轻微不是一场误会,否则这次可死定了。公主一面吞毒一面思量,书里每到这个时候都有英雄救美的,她的英雄在哪里?释心大师指望不上,伊循又娶了别人,自己在这世上是朵无人怜爱的娇花,果然人间不值得。
好在这砒霜无色无味,入口即化,不算难以下咽。公主吞完后,有一瞬产生了看破红尘的想法,躺进他们替她准备的棺材里,开始回忆生平。遗憾的是除了吃喝玩乐,她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原来这十七年真的白活了。
不过白活也是活,活着声色犬马,还有好多乐子,就这么不声不响死在谢家堡,死不瞑目。
摸摸刚才藏下的妆刀,还好,还在。公主掩盖在大红喜服下的手攥紧了它,然后看着棺盖落下来,切断了午后的天光。
充分尊重每一位死者,是谢家最后的美德,因为砒霜是上等砒霜,毒死一头牛只需要指甲盖大小一撮,公主足足吞了五钱,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因此谢家人胜券在握。
附耳贴在棺壁上听,里面没有动静,看来这小娇娘是死得透透的了。谢堡主长舒口气,和夫人欣慰地对视了一眼。
棺材里的公主昏昏欲睡,这毒让她的肠胃痉挛了一阵子,难受自然是难受的,但绝不到濒死的境地。难受过后开始犯困,她小小眯瞪一会儿养精蓄锐,待棺材颠簸起来,透过妆刀撬开的微小缝隙往外看,太阳似乎已经下山了,下葬的吉时也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