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的想象力总是天马行空,尤其这位公主,思维更是不着边际。
释心说没有,“贫僧只是厌倦了杀伐征战,想修行避世,做个云游僧人。”
公主有些失望,觉得他一定没说实话。这种出家的原因太官方了,难道会有人自曝厌烦了梳头,才剃度做和尚吗?
公主托腮道:“大师,我怎么没在你头顶上看到戒疤?没有戒疤,说明你还没发终身之誓,随时可以蓄发吧?”
释心不知道这位膳善公主看了多少中土书籍,连那么冷门的知识她都有涉猎。虽说不受戒疤还有其他原因,但她确实说中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倒也有理有据。
“烫戒疤需要资历,待参透了几重佛理,或是入寺满一年,才会由年长的僧人主持受戒礼。贫僧资历尚浅,且宿业未消,方丈说暂时不宜受戒……”
公主立刻听明白了,“果然得道高僧啊,他一定是看出你尘缘未了,所以特地给你留了个转身的余地。本来就是嘛,你从富贵丛中来,带给别人兵祸,却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怎么参禅悟道,怎么普度众生。”
她字字句句直插痛肋,一心想劝他还俗,修行之人最不愿意受到这种干扰,释心重新结起了印,垂目道:“明日我送施主进城。”
公主不答应,“城里全是镬人,你不会想借刀杀人吧?
可惜他下定了决心,任她怎么说都不为所动。公主纠结了半天,最后气呼呼入睡,大概因为受了太多惊吓,连梦里都是被镬人追杀的情景。
真实的恐惧,真实地感受到有滚烫的气息围绕着她,野兽喉咙里翻滚的咕噜声,也清晰地在她耳边回荡。她猛地一惊,睁开了眼,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雨已经停了,天还黑着。
公主勾起头,见那厢的释心穿上了僧衣,正靠在墙边打盹。她先前淋湿的罩衣,不知什么时候也盖回了自己身上……
公主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支起衣裳飞快往下瞥了眼,发现个不得了的秘密,这位大师很大胆,大胆到居然敢给裸着两条胳膊的她盖衣裳!不过再看看那张漂亮又正直的脸,怀疑人家趁机揩油,好像有点小人之心了。
先不想那么多,公主悄悄坐起来,悄悄把衣服穿上,荒野破庙不像家里,想好好睡一觉都那么难。她抻胳膊伸袖子的时候脖子痛,背也痛,动作大一点儿,身上骨节还会咔咔作响。
公主呲牙咧嘴,大半夜开始感慨人生,活着为什么这么艰难!火堆烧得只剩余烬,下过雨的后半夜寒浸浸的,她有点冷,想去释心身边取暖,想靠着他睡觉,可是她不敢。飧人得有飧人的觉悟,永远不要看轻一个镬人。白天他还算正常,万一夜里狂性大发,趁她睡着照着她的脖子咬一口……那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还是老老实实躺回去吧,看一眼释心大师,佩服他连睡着了衣衫都那么齐整。她没见过他上阵杀敌的样子,就是觉得他温文尔雅,不像个武将。
后来又迷迷糊糊睡过去,睡得正香的时候,听见脚踩枯枝的声响。眼皮阻挡不住天光,天亮了。
公主睡眼惺忪坐起来,人还在前仰后合,叫了两声绰绰,没人应她,她睁开眼,才想起堂堂的公主殿下,昨晚开始风餐露宿了。
对于释心来说,身边多个人很麻烦。往常天蒙蒙亮就该动身了,今天却碍于她,拖延到这个时候。
火堆上烤了馒头,瓦罐里有热水,他说:“施主收拾一下,吃点东西就出发吧。”
公主还没醒透,摇摇晃晃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佛堂。外面有口残破的水缸,她站在水缸前低头看,水面上赫然倒映出一个满头乱发的人,她吓得瞌睡虫都飞了,瞠目结舌看了很久,然后从鬓角揪下了一截枯草。
这个鬼样子,还想勾引人,简直痴心妄想!公主悲伤地蘸了点水,把头发捋顺。好在这张脸不打折扣,整理干净,还是个艳光四射的绝色佳人。
公主自我陶醉一番,烟视媚行挨到释心身边例行询问:“大师今天有兴趣领略酸甜苦辣吗?”
释心说没有,不动声色移开一点,从火堆旁取了个馒头递过去。
公主接过来,看这馒头表面烤得金黄,似乎很好吃的样子。她说谢谢,斯文地掰下一块填进嘴里,发现只有馒头皮脆香,里面的面团是实心的,公主费劲地嚼啊嚼,嘴里淡出鸟来。
公主的公主病发作了,她只想吃馒头皮,剩下一个雪白的面团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眨巴着眼睛望望释心:“大师……”
释心抬了抬眼睫,重又垂下去,“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公主赧然说:“我知道啊,可就是吃不下了……”
对面的人没有办法,接过她的馒头装回包袱里,把自己手上的又递了过去。
公主面红耳赤,“你这是打我脸啊?”
释心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一个馒头皮吃不饱,把这只也吃了。”
公主捧着馒头,无端觉得有点感动,低头说:“大师,你好像我娘。”
释心太阳穴蹦了下,没有说话。
公主抽出自己的手绢,把馒头皮剥下来,一面嘀咕:“公主的坏毛病就是多……世上除了我哥哥,就只有你这么惯着我。”
多别致的套近乎,释心尴尬没关系,自己不觉得尴尬就行了。公主嘴里说着,毫不见外地把馒头递还给了他。
他接过来,低头咬了一口,大多时候他不愿意说话,他是皇族出身,即便出了家,骨子里的上等教养也不会磨灭。公主的想象中,镬人都像野兽一样,吃饭狼吞虎咽,还会发出护食的呜咽。可是看到他,就推翻了一切毫无道理的揣测,明明镬人也可以自在从容,活得高贵优雅。
他慢慢把那个馒头吃尽,然后整顿行装,取过锡杖说“走吧”。
公主跟在他身后,走出荒庙就看见远处绵延的草垛子,一座连着一座,不像昨晚雷电交加时的阴森恐怖,反倒有种淳朴自然的韵致。
只是公主还有些忌惮,昨晚那些镬人究竟是怎么离开的,释心没有正面回答。
恍惚想起闪电照亮的那张青白的脸,满满皆是震慑,公主当时不懂得,为什么他没有开口就会令人心惊胆战,现在回忆起来,才明白所谓的震慑,其实是杀气。
一个有杀气的和尚,释心大师果然不简单,所以他说靠感化,显然是在敷衍她。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公主边走边嘟囔:“我不进城,我要跟着你。”
他充耳不闻,提着他的锡杖,一步步走得坚定。
公主愁肠百结,亦步亦趋跟着他,哀声说:“我在上国谁也不认识,我只认识你,你把我交给陌生人,不会问心有愧吗?”
释心道:“贫僧是出家人,带着施主上路不方便。施主放心,我不会将你交给镬人照看,回头让守军套了马车送你回上京,奚官自会接应你。”
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有背景的和尚照样手眼通天。
公主老大的不情愿,哼唧着似哭似笑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我跟你说,世上可没有第二位像我一样的公主,敢硬着头皮劝你领略人间美好,你怎么不知道珍惜我!”
前面走着的释心没有理睬她,放眼眺望远处的天顶,雨后的天空被洗刷一新,天更蓝云更白了,即便绕道进城,也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
公主刁钻古怪有铁证,但还不算让人头疼。他甚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她一直紧跟在他身后,因为飧人的气味是最好的指引,五十步内比任何味道都要鲜明。
关于飧人,以前没有在意,他征战十二国,其中只有膳善,天岁的铁蹄从未踏足过。那个小得芝麻般大小的国家,实在没有征伐的必要,一则他们的疆土无法引发强权者的占有欲,二则膳善出产飧人,正是天岁王朝紧缺的。
膳善就像镬人的粮仓,谁也不会想去炸毁自己的粮仓。天岁对这个附属国只有一点要求,每个出生的婴孩都必须经过镬人官员的鉴定,以确定膳善国内飧人的具体数量。
吃与被吃,猎与被猎,像个怪诞的魔咒,永远横亘在这两类人之间。只要心静如水,她的存在不会对他造成太大困扰,当然如果她不在,那是更好。
进城的时候,释心的帷帽戴在了公主的头上。
他和她一起站在城墙边等待,守城的将领接报说有达摩寺的僧侣求见,筷子都来不及扔,就匆匆赶了过来。
天岁上下的武将,哪一个不知道楚王,但凡是他吩咐的事,用不着多费口舌,对方就应承下来了。
守城的校尉说:“大师放一百二十个心,标下一定平安将公主殿下送达王府。标下给大师立军令状,若有闪失,听凭国法处置。”
释心道了句多谢,转头对公主说:“施主若想回膳善国,可以去太尉府,找一个叫萧庭让的人,他会想办法安排好一切。”
公主打起纱罗,愁眉苦脸问:“是你那个会写诗的武将朋友?”
释心点了点头,“遇见任何麻烦,都可以去找他。”
他嘱咐完,头也不回往城门上去了。公主叹息着目送他走远,回身正遇上校尉探究的目光。
想必太后利用飧人化解军事危机的消息,天岁上下都传遍了吧!那校尉看不清帷帽后的脸,也还是努力窥探。
公主朝他拱了拱手:“全当没见过我,就此别过。”
她打算等释心稍稍走远再尾随上去,然而刚要迈步,被拦住了去路。
校尉的态度很真诚,揖也作得很深,“末将受楚王殿下之命,护送公主殿下返回上京。虽然殿下将来有可能成为王妃,但楚王殿下的话还是要听的,请公主殿下不要为难末将。”
第16章
到底是谁为难谁?简直有理说不清!
公主估算着释心的脚程,心急如焚,“本公主是贵国太后专程接回上国来的,你不知道吗?”
校尉说是,“末将略有耳闻。”
“既然有耳闻,那你还有什么道理阻拦本公主?难道你不希望楚王还俗,愿意他继续当和尚?”
校尉说万万不敢,“我等为楚王殿下马首是瞻,殿下出家,大军群龙无首,我等殷切盼望殿下还俗,重新执掌兵马。”
公主说很好,“你我的心愿是一样的,那就不用多费口舌了,赶紧让我走吧,晚了就追不上他了。”
可是校尉说不行,“末将职责在身,答应了殿下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公主开始感到头疼,“照你这么说,听从命令比让楚王获得幸福更重要?你这是愚忠啊,被皇帝陛下和太后知道,会杀你头的。”
但是天岁将领的固执,又一次让公主大开眼界。校尉说:“就算杀了末将的头,末将也坚决听令于楚王殿下,请公主殿下见谅。”
公主被气了个倒仰,看着那张孔武粗糙的脸,忽然悟出了一个了不得的道理——楚王在军中的地位,显然比皇帝高。
功高盖主啊,乖乖,难怪要出家,自己强行用美色诱惑人家,是不是有点不道德?不过公主的罪恶感眨眼就自我排解了,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人,是没有资格替别人考虑该吃荤还是该吃素的。她只要圆满达成任务,甚至可以不当楚王妃,仍旧回她的膳善去。哥哥说好了要给她养老送终,如果哥哥死在她前面的话,她还有皇侄们,回到亲人身边,比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好。
结果这个不知变通的武夫,成了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她再想理论,他居然扬声吩咐准备马车,然后大步流星走开了。
公主站在那里,满心愤懑无从排解。回头望望,城墙那么高,这座小城虽然不及上京之万一,繁华气象却也自成一体。
街市两旁的木柞楼阁对起,岁月沉淀出苍黑的色泽,天岁的建筑都是差不多的结构。忽然一片朱红的披帛从高楼上飘下来,气流对冲后上下翻飞,飞出了缠绵迤逦的味道。
公主仰着头看,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亭台上探出无数个脑袋,朝她这里望过来。城池入口的大片广场霎时变成了一方舞台,到处都是窥伺的眼睛。公主的心悬起来,像落进了陷阱里的猎物,不知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单纯看热闹的,又有多少是镬人……
校尉去而复返的时候,带来了一驾马车,及一高一矮两名武侯。
校尉向公主拱了拱手,“原本应当由末将亲自护送殿下,可惜军中忽有要务,抽不开身。这两人是我的亲信,让他们护送殿下回上京,出不了岔子的。殿下请上车吧,要是赶得急一点儿,后日就能抵达王府。”
公主大叹了口气,咬牙看着这个榆木脑袋,“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一路跟到这里,你坚持要把我送回去,倘或将来陛下怪罪,一切罪责都由你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