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长长久久、光明长大地放在这里。”
怀袖虽没表现得多感动,可起码也没讥讽他,萧叡心里便默认她其实挺感动,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静默了片刻,怀袖问:“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做冰灯?”
萧叡说:“上回惹你生气,我便一直想办法哄你消气……”
怀袖往后靠在他的怀里,继续看她的账本:“我不是早说了我不生你的气吗?”
“你是怎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本来就是你能干得出来的事,想一出是一出。”
说是这样说,先前怀袖只要跟他坐一张桌子就不愿意吃东西,今天也没特地吩咐,只是坐在一起,相安无事地吃了一顿饭,甚至还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萧叡竟就已然觉得受宠若惊。
他们吵架时,怀袖说得好像要把后宫搅得天翻地覆,真做上这个皇贵妃以后,除了不大给后宫嫔妃面子,爱答不理,却也从未做出过什么过分的事情。
他原还想着,怕有人要害袖袖,得不错眼地护着她。
但怀袖还真不用他护,偶尔冒出几个小绊子,都被她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他才知道怀袖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当初在当尚宫时,手里就捏了所有嫔妃的把柄,只是她不想发作罢了。
你若安分守己,过节或是生辰,她还会送一份厚礼搭个份子,若更得脸一点,皇上还会过去坐一坐,说两句话,可不会留下。喏,因为崔贵妃与皇贵妃交好,前阵子崔贵妃生辰,陛下就过去坐了小半个时辰。
后宫嫔妃都在背后说,皇贵妃莫不是把皇上当成自个儿一个人的相公了,连怀孕了不能服侍皇上还要霸着,未免醋劲儿太大。
但慢慢有些传言出来,说皇上和皇贵妃自小相识,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皇上重情重义,方才对她多般宠爱。听完让人更嫉妒了,那也不是她独占皇上的理由。就算是在市井,也鲜少有这样的妒妇。
可前回有日天气好的时候,皇上在路上被一位美人截住,这倒不用打听,他每日下朝了就去蘅芜殿,统共那么几条路,运气好了就能碰上。
那位美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过去偶遇,与皇上一述钟情,讲了曾经几夜的宠爱,却全然没得到怜惜,只见皇上脸色一白,她回头望去,瞧见皇贵妃在远处,看是肯定看到了,但应当没听到他们说的话。
皇上杀气汹汹地直接撇下来她走了,隔日她就因为无礼冲撞皇上被罚了半年的月例银子,禁足一年,连家里人都因为她被皇上挑了错出来骂。
之后再无人敢去拂皇贵妃之缨。
在后宫之中,女人和女人再怎么斗,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皇上的宠爱。
有了皇上的宠爱,便立于不败之地,可以不变应万变。皇贵妃便是如此。
只是大家如何揣摩也不知她是凭什么让皇上衷情与她。
寒冬过去,天气渐暖。
萧叡做的小冰灯就用玉匣装着,安放在书房,下面垫了一个大盘子,每日有人去冰窖取冰来铺,现在天气冷冰化得慢,最近天气暖了,每日要换好几趟,还专找了一个奴婢看着,劳时废力,怀袖几天也未必去赏一回。
麻烦是麻烦了一些,萧叡却觉得值得,如今他与怀袖之间的爱意便像是这盏冰灯,他好不容易重铸起来,即便要他付出这样繁琐的代价去维持也没关系,事在人为。
到了三月,临近上巳节,萧叡给群臣也放了个假去过节。
怀袖怀孕近八月,腹部圆鼓,她见春光好,想要出门去踏青。
她一个孕妇,萧叡哪敢让她出门。
怀袖道:“我挺着这么个大肚子,你还怕我跑了不成?我不过是在这皇宫里被闷久了想出去逛逛而已。”
“你每次话说得好听,什么都依我,全是哄我的。到底是人在屋檐下,我若还在临安,我想去哪便去哪,哪像现在这样……”
萧叡一听就心虚,连忙说:“这样好不好?朕带你去别苑,以朕的名字办个上巳节的游会,叫一些人来陪你玩。”
“你不是不爱出去玩吗?怎么突然想到要出去玩了。”
季春之月,辰为健,巳为除,故用三月上巳拔除不祥。故人谓病愈为巳,亦此意也。此乃上巳节的由来。
但《周礼》中又有记在,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这是有情人的节日。
萧叡是个年轻的皇帝,他也乐于与年轻人相处,邀了京中众多的公子和贵女来参加他的宴会,一起踏青游玩。
还听闻他会带上皇贵妃,见过、没见过怀袖的都十分好奇。
这位独宠后宫的皇贵妃究竟是怎样的角色,真如市井传言说的那样妖媚惑人吗?
那日春光甚好。
等待多时,他们终于见到了被皇上深藏宫中的皇贵妃。
她身着青绿底团花妆花缎直领窄袖小袄,下着湘色提花留仙裙,戴了一套翡翠首饰,是个美人,却也不能算是顶美,可她身边围着一群貌美的宫女,明明每个都比她要年轻,乍一看去,却都不如她。
即便在一斛明珠之中,她亦是最耀眼的那一颗。
算着时日,她怀孕的日子应当不浅了,可她腰身看着还好,面容也并不臃肿,还有种温柔婉约之美。
没有,倒没有传言中的狐媚之气,相反,她的行为举止都大方得体,合乎规矩。叫人在心里点头暗道,果然皇上不是那等轻浮之徒。
怀袖环顾一周,却想,既是叫上了京城所有贵女,他想要立后的几位贵女也在吧。果不其然,她很快就用目光搜寻到兰家的大小姐。
第78章
怀袖先给这群拜见她的少男少女们分送礼物, 她在这方面向来不手软,反正送的是萧叡的钱,心疼就让萧叡心疼去。
在外人眼里看来, 皇上与皇贵妃甚是恩爱, 两人坐同一张案,皇上虽没特意说什么, 但望着皇贵妃的眼神总是含情脉脉, 叫旁人看了都要脸红, 他还给皇贵妃布菜擦手,没端夫君的架子,不可谓不温柔体贴。
怀袖也没和他客气,当众指使他做事, 说什么萧叡就做什么,端的是好脾气。
便有几位贵女咬耳朵嘀咕皇贵妃未免张狂,一个平民出身、无母族依靠的女子也不知何来的底气竟敢对皇上颐指气使, 市井出身就是小家子气, 没点教养,就不怕被皇上厌弃吗?
宴会上还说要作诗取乐, 皇贵妃居然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才疏学浅,不会作诗,皇上脸色不变,为之代劳了。
而后众人又投壶、蹴鞠玩乐,皇上以此一番行赏,才到午后,使众人散开,可自行在花园水边约会游玩。
萧叡悄声问她玩得快不快活,怀袖不置可否。
萧叡疑惑地问:“既如此, 你为什么非要出来玩?害得我担心受怕。”
怀袖道:“我想借这个机会,看看我未来的主母怎样。”
萧叡:“……”
萧叡心脏一缩,脸色却未变一丝一毫,他握着杯子的手一紧,饮了一口茶,淡淡地问:“谁又跟你说什么闲言闲语了?明知道你怀着身孕还与你胡说八道,定是居心叵测。”
怀袖低低笑了一声,萧叡觉得耳鼓像是被烫了一下:“还用谁跟我说吗?你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六宫后位空悬已久,是该有个皇后了。”
萧叡心绪烦乱,他不想在怀袖的面前提这件事,若是不提,就可以装作不知。
回去的路上,两人同乘龙辇。
大路平整,龙辇行驶其上几乎没有颠簸,怀袖没跟他讲话,撩起帘子揭开一条缝往外看,光照在她的眼眸中,像是易碎的琉璃珠子一般。
她这些日子因为养胎,越发得白瘦,光落在她身上,让人害怕她是不是要蒸发不见。
萧叡有时觉得她降落停留在自己身边了,因为怀袖回宫之后这个皇贵妃做得再称职不过,还时常问他讨赏,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一点也不小心,要得越多他反而越安心。
但有时又觉得她还是随时会挣开笼子飞走,他给他的鸟儿铸了最坚固的牢笼,给她戴上一层又一层沉甸甸的金银珠宝,让她的翅膀无法再飞起来,能做的他都做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
怀袖的预产期愈发临近,苗氏亲来给她布置产房,挑选奶妈。
因怀袖是第一次生产,苗氏又有过几个孩子,得空便过来,细细地与她说生孩子的事,见怀袖不以为意、心不在焉的模样,不免有几分来气:“你别觉得我啰嗦,女人生孩子就是往鬼门关走一遭,你别不放在心上。”
怀袖打起精神对她一笑:“多谢你的好意,我会记下的。”
苗氏叹气道:“不知为何我最近眼皮总跳,总怕你出事。”
怀袖好笑地说:“我能出什么事?还有谁能害我不成,我又不是那等蠢人。此事你不必担心,我必会保重我自己,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
她就是不顾惜自己,也得为老姐妹和小宫女们着想,若她和皇子有个三长两短,以萧叡那个狗脾气必要发作旁人出气。
皇帝嘛,脾气大得很。
权柄愈盛之后,他也慢慢地撕开了温和的表象。
想是这么想,可谁能说得准。她在宫里那么多年,见过的难产而死的女人可不止一两个,她还曾经见过一个。
怀袖做了场梦,她梦见自己提着一盏宫灯在黑暗的小道上走,却见前面互利有一团影子,走近一看,才瞧见是一个女子飘在湖面,这个女子极瘦,肚子都高高鼓起,像是怪物一样。不知死了多久,浑身泛白。
灯光照到她的脸上,竟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怀袖半夜惊醒过来,捂着胸口,像是快要窒息一样拼命地喘息。
不过几息的功夫,外面点起灯,萧叡在帐子外着急地问:“袖袖,你怎么了?太医呢?叫太医过来,你们都聋的吗?”
他掀开帐子,将怀袖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脊背,给她缓气儿。
太医大半夜地被叫起来,急急忙忙地赶来,官帽都没戴正,自打皇贵妃坏了身孕,他们好几个太医轮班十二个时辰待命,皇贵妃有点胃口不好,皇上都要紧张得问上好久。
床帐垂落着,他知道皇贵妃在床上,心中默念非礼勿视,赶忙低下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却听见床帐里皇上和皇贵妃竟然还在吵架。
皇贵妃虚弱地说:“没什么事,不过是我做了个噩梦而已。”
皇上紧张:“做噩梦还不算是大事吗?”
皇贵妃好一会儿没说话,才说:“……烦人。”
太医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到,他低下头,见到一支纤白的手伸出来,垂在床边,细得吓人,似是随时都会折断一般。
他们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想给皇贵妃进补,吃药不好,便与御膳房那边一道每日精心给皇贵妃变着花样做药膳,也还是眼睁睁见着她一日比一日瘦,肚子也比别的孕妇要小一些。
太医走后,怀袖用了一碗静心茶,又点上了安神香。
萧叡赖在她床上不走,抱着她说:“还是朕陪你睡吧。”
怀袖想翻身,但是肚子太沉了,怪累的:“你是狗耳朵吗?我一句话没说你就听见了?”
萧叡答:“你是仗着怀孕胆子愈发的大,连朕都敢调侃,谁是狗耳朵了。”
怀袖有种破罐子破摔之感,她不爱对付后宫的女人,专爱和萧叡对着干:“说你呢。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正好我也不用受生育之苦心惊害怕了。”
萧叡愣了愣,心里不是不慌,但他想要缓解一下当下紧张的气氛,道:“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皇贵妃也有怕的啊?太医每天给你诊脉,你竟然也会怕?”
“怕啊,怎么不怕。”怀袖道,“我想到我要是难产死了,竟要为你这种人丧了命不说,死后还不能葬回我老家,要和你躺在一个墓里,便觉得呕,呕得睡不着觉。”
萧叡答不上话,被怀袖折磨得火冒三丈,偏偏又动她不得。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肯放手。
萧叡躺在怀袖的身边,两人都睡不着觉,他问:“你杀了我母后,曾有梦见过她吗?我就时常梦见我父皇,质问我篡权夺位。”
怀袖沉默了片刻,答:“梦见过。梦见又如何?她生前我都不怕她,她死了我难道会怕她吗?”
萧叡自嘲地笑了下:“你倒是大胆。”
怀袖不但不安慰他,还变本加厉地嘲讽他:“我是很大胆,我觉得你胆子可小,这也怕,那也怕,偏要装成胆子很大的样子,其实就是个懦夫,可笑的很。”
“你说的是。就是因为我胆小,所以我才不敢让你离开我身边。”萧叡说,“我最近却想起一些我母后的事。”
怀袖问:“什么事?”
“我曾经总不明白,她那么恶毒,为祸后宫,为什么父皇却一直纵容着她,只因为她是世家贵女得罪不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