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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流,唐家的高级会所内。
唐嘉荣和乌蔓相对而坐,乌蔓素面朝天,神情比起镜头前是不可多见的憔悴。
唐嘉荣因为女儿进入娱乐圈的关系,本来对圈子不甚在意的他或多或少有了了解,但是他年纪渐长,圈内的这些人事他看过就忘,然而,乌蔓是他为数不多能记住的人。
这当然不是因为乌蔓是一线大花的关系,而是她的那张脸,的确和他的女儿有些相像……同时,也让他觉得有些眼熟,好似一位故人。
因此,除了关注唐映雪,他会连带着顺手关注一下乌蔓,知晓了她是女儿未婚夫养在外头的情人。但是他并不在意。
男人最能理解男人,尤其是他们这个圈子,谁身边会干干净净的。他年轻时也养过一些,给出过对方似是而非的承诺,但是最后在婚前,这些都会被处理好。
他相信郁家泽的手段,同样也会处理得利落干净,不必他操心。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小明星会自己找上门来。
野心也未免太大了些,一个郁家泽还搞不定她?
唐嘉荣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暗中审视乌蔓,开口说:“乌小姐,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当然有。”乌蔓气定神闲,“毕竟呢,这事关你女儿的婚事。”
果然。
唐嘉荣心中冷笑,盖上茶杯。直接不废话地来了个下马威。
“戏子和金主,能是什么登得上台面的关系吗?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由俭入奢易,就开始贪心妄念,去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戏唱完了,戏台倒了,人呢,就该知情识趣,不要不识抬举。”
乌蔓脸上神色未变,点头称是。
“您说得对,这种人您当然见多了,吴语兰就是其中您看不起的一个,对吗?”
吴语兰……
唐嘉荣脸上神色微晃。这个名字,仿佛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了。太多年没有再听到人提起过。
“您不记得也正常,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乌蔓心平静气地说,“她就是您口中的那种蠢货,只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她从您那儿奢求的是这世界上比钻石更昂贵的东西——真情。”
唐嘉荣沉默下来,他的大脑是生了锈的放映机,嘎吱嘎吱地转半天,终于翻到一张陈年的老胶片。
胶片上的女人,和乌蔓有几分相似,有一张蔷薇般的脸,让人看到的第一眼,就想起十九世纪欧洲的庄园,落日余晖照满她雪色的脸,丰腴又柔软,想让人狠狠采撷,又想让人远远旁观。
而他,选择了前一种。
以唐家的财力,想要俘获一个小明星简直易如反掌。但他却在她身上碰了壁。
带刺的蔷薇,远比一碰就折的花朵来得更心痒。
他更加兴致高昂,整整两年,他在她身边保驾护航,沉迷于扮演一位浪荡公子遇见真爱的俗套剧本当中。
他骗过了吴语兰,因为他差点连自己都骗了进去。
直到吴语兰说想退圈和自己结婚,他才惊觉,自己玩得太大了。
蔷薇再美,也是淤泥中种出来的。而配站在他身边的,只能是昂贵的观景盆栽。
唐嘉荣凝神再度看向乌蔓的脸,终于明白了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喝口茶掩饰回忆里泛上来的慌乱:“……你是她的女儿?”
“乌是我自己改的姓,我原本姓吴。”乌蔓直视着唐嘉荣,“我不仅仅是吴语兰的女儿,也是您的女儿。”
唐嘉荣的手一抖,茶杯碎落。
茶水高温,但都不及这句话来得滚烫。
唐嘉荣语气微颤:“怎么可能?!当年的孩子我已经让她打掉了!”
乌蔓没有多解释,从包里抽出了一份检测报告推到桌上。这份报告被撕毁过,又被重新粘起来,满是一道道拼接起来的裂缝。
唐嘉荣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是他和她的亲子鉴定。
“这是我妈当年留存的报告,您如果不相信,我可以随您去医院再次检查。”乌蔓垂下眼,“您当年看到的流产病例,是她买通了私立医院伪造的。”
唐嘉荣捏着报告的一角,好半天都没说上话。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像您这种尊贵的人,当然不会理解在尘埃里的戏子最看重的是“情”一字。戏演得多了,也就真的会相信世界上存在这样一种感情。而您恰好给了她这种错觉,她怎么舍得打破这份美梦。”乌蔓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包含了太多唐嘉荣看不懂的情绪,“而我呢,就是这场美梦的纪念品。”
她刻意咬重“美梦”这两个字。
唐嘉荣语塞,半晌,微微叹息:“她太倔强了……”
他后知后觉地捂住烫伤的手,嘶声让服务员拿冰块和药膏过来。乌蔓拦住服务员的动作,温顺地说:“我来吧。”
她半蹲在地,接过唐嘉荣苍老却养尊处优的手,细致地拿冰块在上面滚。
唐嘉荣怔忪道:“让服务员来吧。”
乌蔓摇头,语气诚恳:“多年都未能给您尽孝,做这么点小事,是应该的。”
“她……还好吗?”
迟疑片刻,唐嘉荣还是忍不住问起吴语兰。
乌蔓微笑着说:“这些年,她一直都没忘记您。”
无数个喝醉酒的深夜,她醉醺醺地盯着乌蔓,口中念念有词,你的耳朵真像他,看了就让人恶心。
“她说,她不后悔生下我,因为这是您和她唯一的羁绊。”
无数次乌蔓不想被逼着学习才艺惹恼她,都会被关进厕所面壁。她阴沉着脸站在门外,在毛玻璃上印出一抹虚虚的黑影。轻声呢喃说我已经很后悔生下你了,你知道我为了你放弃了什么吗?我的事业,我的前途。我恨不得把你塞回去,让你和他从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她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幸福,嫁去国外了。但她说,我的父亲依然是您。她不限制我来找您的自由。”
她当然限制不了,被关在洛杉矶的养老院,连你是谁都不认识了。
乌蔓内心和嘴里经历着冰火两重天,神色却看不出丝毫伪装。
似乎她说的,都无比逼近于真实。
唐嘉荣神色怅惘:“你们还是恨我的吧……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隐姓埋名不来找我。”
乌蔓终于在此时,泄漏了一点真实的情绪,为了让这场戏看上去无可指摘。
“恨吗……其实是有的,所以我本来没打算再来找您。”
全场唯一一句真心话说出来,乌蔓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但为什么还是来了,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和您女儿的婚事有关。”她接着拧开药膏,专心致志地在上面涂抹,“您也知道我和郁家泽的关系,其实我已经想结束了,但郁家泽不允许。”
“什么?!”唐嘉荣冗紧眉头,“他怎么会这么不懂事?”
“您毕竟不太了解郁家泽。他是个比较固执的人。而且他很聪明,他想瞒着唐家把我藏起来,不是没可能。”乌蔓放下药膏,吹了吹那块松垮垮的皮肤,“可是我知道唐棠是我的妹妹,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待在郁家泽身边呢?只是这些年,我被绑定得太死了,我的全约都在他那儿。如果想要割裂,靠自己无异于自毁前程。这些年我一直不来打扰您和唐家,因为我知道我对您而言是负担,所以我克制住了想来找您的欲望。尤其是您的夫人还在世时,我的出现只会更会碍眼。”
她的语气很平静,可越是平静,越让唐嘉荣觉得难堪。
“为了彻底和郁家泽割裂,也是为了唐棠考虑,我希望您能认下我。”
唐嘉荣沉声说:“你先起来吧。”
乌蔓见好就收,她敛首低眉地坐回原位,任凭沉默在室内叫嚣。
唐嘉荣沉吟片刻,斟酌道:“这些年,真的委屈你了。如果我知道她生下了你,不会这么多年置你们母女俩不顾的……”他话锋一转,“但是你母亲毕竟当年没名没份,这么多年过去,我贸然将你认进家门……”
乌蔓早就知道,这个老狐狸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示弱和讨好而被打动。她也并不指望感情牌能一举成功,在她的计划中,这只是敲门砖罢了。
“我听说……唐夫人是死于肾衰竭,对吗?”
乌蔓冷不丁问出口。
当初从何慧语八卦那儿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并没太在意,唐家的一切她并不想知道。
但如今深入打听了才知道,唐棠的母亲那一支患有家族遗传性肾炎。而唐映雪就有很高的患病风险。
所以这么多年,唐家将唐棠小心呵护地养在温室中,生怕她哪里磕了碰了,似乎高一度的阳光,强一级的微风,这世上剧烈一点的万物,都能加害于她。
至于她为什么后来会进入娱乐圈,乌蔓无从得知。但她猜,一个被“关”久的人,是会被致命的人潮吸引的。
而那么宠她的唐嘉荣,自然会满足宝贝女儿的愿望。
唐嘉荣提及这个,神色阴郁地点了点头。
“棠棠这些年……从小体质就很弱,过得非常不容易。”唐嘉荣微微叹息,“所以我更加不能刺激她,把你冒领进家门,她受不了的。”
乌蔓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
这个人,虽然和她有着血缘的纽带,但她完全不会把他同“父亲”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
在她眼中,这个人曾是她避之不及的深渊。
如今,她只是在郁家泽的深渊中艰难地往上爬,四处都是平原,她随时都会被他从身后击倒。因此,她必须尽快找个洞往下跳,那么,从前的那个深渊也可以是一条生路。
只不过,往下跳,当然无法避免会摔得惨烈。
就像如今这般,鲜明地感受到他对另一个孩子充沛的爱意。
不患寡而患不均,她宁可从未目睹过,好说服自己,他是个多么恶心冷血,自私自利的父亲。
可这样的人,原来也是有父爱的。
她恍然间想起那年的慈善晚宴,想起那张房卡,一直攥紧的手掌在发酸。
带火的鞭子直往天灵盖抽,乌蔓死命地咬着牙,借着从包里抽出一份报告的功夫,将那份无法克制的颤抖掩饰过去。
“这是我的体检报告,肾功能都是完好无损的。姐妹之间肾脏的适配程度大,如果她真的发病了,我可以将我的一只肾移植给唐棠。作为我进入唐家的交换,您看如何?”
她的身体,就是她的筹码。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亦如是。她只是个小人物,无法主宰天主宰地,但她至少要主宰自己。
“我只是需要一个名头,其他的身外之物,我都不需要。因此不会损害到唐棠。实际上,她还是您唯一的女儿。”
这当然不是说她有多大度,她只是在自己的角度出发——既然已经走入了这个漩涡,那么至少,她不想扯得太深,尽最大可能地为自己争取到多的自由。
唐嘉荣半晌没说话,他顿了顿才慢慢问:“你想好了?”
乌蔓毫不犹豫地点头,笑得毫无芥蒂。
“作为姐姐,对妹妹付出关心,想必唐棠也愿意接受吧。”
除了《春夜》以外,这大概是她第二次将演技糅合得这么出神入化。
她在这场人生剧本中,扮演了一个没有任何怨言的私生女,渴望回归家庭,对父亲和妹妹都怀有天真和无私的期待。
“这件事,不能提前告诉棠棠。”唐嘉荣沉吟,最终拍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