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沈世子早些回罢。”
思绪被打乱了,沈清然恍惚地回忆起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方才想的是什么了。
宫灯上的雪被小宫婢拂去,里头的烛火未曾受到影响,还是亮得能拨开脚下的暗影。
段嫣不急不缓往前走,裹在狐裘里的身体热得很,脸却被细细碎碎的雪点子沾的冷冰冰的。她过来时也没多带人,带伞都没撑。
走了一段路,四处都有人在走动。即使年宴已过,还是热热闹闹的繁忙景象。
小宫婢没忍住,嗫嚅着出声:“您为何要拒绝沈世子呢?”
一说完,她就懊恼得满脸涨红,要不是手中提着灯,恐怕已经双手自掌嘴了。
从段嫣的角度,能看到小宫婢旋圆的发顶。她曾听人说发顶小旋生得圆的人极为聪慧,如今看来并无依据。她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倒也没叱责,少见的用着耐心的口吻问道:“你在宫中可有关系极好的伴儿?”
小宫婢头垂得很下,听到段嫣的话连忙点了点头,却是不敢说话了。
“你今日,把自己最喜爱的梳子借给她了,明日则将自己最好的绢花借给了她。之后的每一日,你最看重的东西,都会慢慢被借过去。当你想起来,问对方要回东西时,却因着东西太多羞于开口,你该怎么办?”
“你同你的好友,只有一条简单的线牵着的时候,反而会更加牢固。但多了旁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了。你看啊,就是这么个理,我同沈世子也是这样。牵扯太多,间隙便也更多。”
“您是怕有一天,会同沈世子决裂吗?”小宫婢依旧懊恼着,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精准。
段嫣确实是不想同沈清然决裂。
沈氏同王氏向来交好,世族之间也推崇亲上加亲,她同沈清然成婚,他们定然也是乐见其成。可就像她方才说的那样,她同沈清然可以做盟友,做夫妻的风险却是过高了。
她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掩藏在皮肉下的有精明也有算计,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沈清然年少,喜欢什么便不遮掩,也没想过后果。段嫣自认为给不了他想要的,便也懒得弄个劳什子一时心软后害无穷的戏码出来,干净利落回绝,才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您这般好的人,奴婢想着,您很好……”小宫婢结结巴巴的,说话又变得混乱不清,“沈世子不会舍得同您决裂的。”
段嫣笑了笑,没忍住伸出手往那圆圆的发顶上戳了戳。
“好的东西,只适合放得高高的,偶尔看一眼会满心欢喜。看得久了,便也不知不觉腻了。于沈世子而言,是这样。于我而言,也是这样。世上哪儿有什么舍不得,你再长大些就知晓了。”
提灯的小宫婢年幼,茫茫然然,好似懂了一些,可又说不上来。
……
大雍军队顺利进了赵国,到了澧酆都城,未受到一点抵抗。就如之前宋国的军队一路畅通无阻一般,驻扎在了澧酆城外。
本以为有口肥肉,此时却发现哪哪儿不得劲。
雍宋两国的军队都防着对方,几乎是连眼睛都不敢闭,生怕对方趁着自己一时不察先占了便宜。可怜宋国明明比大雍先到几日,却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没能动手。好不容易准备好了,却又来了大雍大军这么一个搅局的。
赵国位于宋国与大雍中间的位置,地势偏高,易守难攻。如果大雍拿下赵国,那宋国就得面临一个兵强马壮,野心勃勃的邻居了,还得承受被偷袭的奉献。于大雍而言,亦是如此。宋国担心大雍强袭,大雍也担忧宋国占据赵国地盘后,发动攻击。毕竟从赵国发兵容易,攻进去也难。
这回他们能不费一兵一卒,入得腹地。都是靠得当初赵国无君,朝野混乱。
于是,互相戒备的这两军,一个占据了澧酆西,一个则驻扎在了澧酆东,呈对峙之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动了,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赵国的反扑了,还有对方的乘火打劫。
本还有个合作的可能,但两方实在没有信誉度,这个计划也就不了了之。
在这样的局势下,赵国也就险险地稳住了,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机会。
眼见着赵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吃得下去的,昌平帝便与宋国皇帝各退一步,均抽调了部分兵力回国。只是江氏大将军依旧作为震慑,留在赵国。
战乱已起,天下遍地哀声。
只要最后的赢家没有得出来,这样的混乱便一日不能结束。百姓背井离乡,骨肉分离。路边陈尸,河中染血。
大雍的边境也遭到袭击,一度被冲破防线进入到最外延的城镇小地,数个小城失守,与朝廷失去联系。且听着每日传回来的急报,那流民军队竟有越来越往腹地的趋势,已经打到西岭了。
自古乱世出枭雄。短短数月的时间里,由流民组建起来的军队就壮大起来,胜了几场后更是气焰嚣张,声势浩大。
这于昌平帝而言无疑是挑衅。
昌平十六年夏,皇帝命江氏子为将,承恩侯世子为副将,率军西岭,歼灭流民。
军队走的时候,段嫣出了宫,站在城墙上。她看着江则璋同沈清然回身一拜,而后慢慢消失于灰尘中的身影。
战争总是要以战争来阻止,现今的局面,也不是以一人之力能阻止的。阻止不得,便只能加快这一切。
古有刘邦称帝,平乱世。
今日她想做的,只是出于私欲,使大雍从六国并立的局势中站起来走出去。
平乱世,这个壮志说出来好听,但要负担的太多了。她做不了圣人,没有胸怀天下的宽广,也没有谈笑之间定胜负的胆量。
一个人太过渺小,在天地之间好似尘埃。
但坤宁宫里有王皇后、段嘉瑾同含细等着她,张贵妃与淑妃也不是善武的人。若真有那么一天,京都失守,他们决计是无法逃离的。
段嫣拢了拢发髻,垂眸看着远处。
心想着什么时候问问王皇后,私兵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首诗我很喜欢~不过它本身没有爱情的意思,大家看看就好,不要认真哈。
第83章
夏八月。
王琦灵及笄礼。
正值战乱, 但京都尚且安宁,王氏嫡女的及笄礼照样是夺去了大半人的注意力。
及笄礼举行得盛大,受邀前来的有士族权贵, 也有王氏交好的清贵门第。王皇后不方便出宫,却早早送上了一份大礼。
一支凤簪。
不含任何算计暗示, 只是寄寓了长者的疼爱与期待。
自那场及笄礼后, 京都那些世家女子,尚未举行及笄礼的, 抑或是已经成年了的,都忍不住私底下羡慕出声。
毕竟可不是谁都能在及笄礼的时候用上凤簪的。而且王琦灵这回及笄礼,正宾请的是承恩侯夫人, 儿女双全, 夫妻和睦, 子女出息。不仅夫家靠得住, 娘家也是京都一座大山。赞者则是承恩侯夫人的手帕交,同样是如今京都世家圈子里不能惹的一位夫人,素有才名,出身高贵。就连赞礼、摈者和执事, 都是寻常士族想都不敢想的人物。
女子十五及笄之礼是人生大事,谁都想那一日能得到最多的祝福。于是王琦灵这场及笄礼,在京都被众人津津乐道了半月有余。
通常来说, 女子一直未婚配, 是可以等到二十岁时再行笄礼的。王琦灵则是家里早早地给她安排好了婚配的对象, 同样是一个传承悠久的士族嫡子。听闻样貌出众,文武双全,比王琦灵大上三岁。
此次西岭之战,王琦灵那位未婚夫也跟着大队伍去了。虽说因着如今情势不稳, 王氏不会让两人立即成婚,要再观察一段时间,但这两人的关系也就差不多定下来了。
只要等着那位未婚夫从西岭回来,两人的婚事估计又能往前提一段。
王琦灵的笄礼已过去半月,距着沈清然等人离开京都也足足有一月了。
西边战事频起,江则璋即使是少年良将,之前却一直是在江氏大将军的指挥下作战。像如今这般亲自率军,也是头一回。昌平帝任用新人,不拘一格,虽说是想为大雍培养良将,却也让不少保守派颇有微词。
西岭之战打了一个月,僵持不下。
期间王琦灵又入宫一趟。她没有带往日那些小姐妹,只一个人苦着张脸,唉声叹气。
段嫣拎住段嘉瑾的衣领,抽出空来问王琦灵。
“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是欢天喜地的么?”
因着笄礼长脸,那几日王琦灵每天都乐呵呵的。一出门就像只孔雀,恨不得让谁都知道她那场难得一见的笄礼规模。
说来也怪,王氏历来内敛。王琦灵却爱显摆,甚至闲话不离口,极爱八卦,也算是王氏里出了名的异类。不过她说话好听,长相可人,倒也没人指责她。
也不知道如今是谁给了她气受,连笄礼也不爱显摆了。
听到段嫣的问话,王琦灵重重叹了口气。她颓废地瘫在石桌上,侧头靠着手肘,打了个哈欠看段嫣怎么强行制住这宫中唯一的嫡子。
“及笄礼我倒是挺喜欢,就是怎么一过笄礼,就得成婚呢?想不通啊想不通。”
段嘉瑾没能从段嫣手底下逃开,停止挣扎,没甚感情地撩起眼皮道:“不要为难自己。”
对着王琦灵那句想不通,段嘉瑾予以□□裸的嘲讽。
突遭横祸,王琦灵茫然地眨了眨眼,立马就转头去看段嫣,神情可怜。
“还想找人给你撑腰,害不害臊?”段嘉瑾凉凉补了一句。
在礼仪上,段嘉瑾被教导得很好,小小一人,便举止有度,自持不骄,颇有架势。但在损起人来的时候,也是格外尖锐。段嘉瑾情绪敏感,时不时便因为一些小事心情恶劣。每当这个时候,坤宁宫的宫人都会自觉的离远,将场面交给段嫣。
今日也是王琦灵来得不巧,正好撞见了段嘉瑾被段嫣单手拎着衣领制住,成为他失去尊严那一刻的旁观者。于是这个易爆点多如牛毛的人一下子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今日加写两页大字。”段嫣淡淡看着段嘉瑾。
她不会循循善诱,耗费耐心地去让段嘉瑾承认自己的错误。毕竟一个装睡的人叫不醒,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人也劝服不了。依着段嘉瑾的心智,他定然知道自己言辞不当,但很多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自小喝药,身体孱弱,他长到今日,不同普通孩童那样哭闹,却也在其余地方偏了路。
弱者服从强者,委婉劝服的事情做不了,便只能用强硬的手段。
段嘉瑾咳了两声,抿着嘴看向段嫣,眼神倔强,不肯服输。
王琦灵见这姐弟两好像要因为自己吵起来了,挠了挠脸,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她笑眯眯地摆手:“我没事,我都习惯了,再说……”
四殿下……
只是……
刀子嘴豆腐心……
说到一半,段嘉瑾轻飘飘瞥了一眼过来,让王琦灵接下来的好话卡在嗓子里。
她抖着脸,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被鬼附身了,方才竟然一瞬间从段嘉瑾那小子脸上解读出了“干你何事多管闲事”的意思。
这、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吧!
王琦灵捂住脸,彻底绝了说话的想法。
段嫣也注意到了段嘉瑾的表情,眼睛眯了眯,再次说道:“今明两日,禁止同人玩纸牌。”
段嘉瑾身体一僵,嘴角抿了又抿,声音比之方才低了一个度:“倒也不必……”
纸牌游戏,是段嫣少数用了前世的记忆制造出来的东西,是类似于前世的斗地主游戏。有限的牌数,分发到几个人手中,在玩牌的过程中利用自身的记忆力猜出对手的牌,这是段嘉瑾最喜欢的环节。看着他们纠结犹豫,不知不觉走进陷阱。
但现在段嫣却要让他禁止两日。
段嘉瑾觉得此事不可。
“你若再如今日一般,不懂得收敛自己的脾气,就得面对惩罚。决定你能不能玩纸牌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段嫣对段嘉瑾的示弱无动于衷。
段嘉瑾:“……”
好不容易这两人之间吵完了,王琦灵终于从沮丧中走出来,再一次凸显自己的存在感。
“我说,你们也理理我啊——”她拖长了声音,百无聊赖支着头。
段嘉瑾看她一眼,王琦灵瞬间想起被支配的恐惧,僵硬地转过头。不过段嘉瑾总算学乖了,虽说不能笑脸相对,但至少没有冷语了。
“你对蒋如戌不满?”段嫣挥开衣袖,坐了下来。
王琦灵经她这么一提,总算想起来自己今日是过来干什么的了。想到蒋如戌,她又长长叹气。
“不满意,也不是。但要说满意,也算不上。之前只是知晓有这么个人,说过几句话,我一想到以后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就浑身难受。”
“外祖的意思是,等他从西岭回来,再商议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