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湘想说“想”,但自从那次后,就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谈这件事。
这回将人请过来,虽说是猛三儿等人有这个意思,说想要表示谢意,但更多的是良湘自己的私心。他想再问问那句话,是否当真。
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位大人不是在开玩笑,若是自己能抓住这个机会,就一定能回西岭去。
“大人!”
段嫣还未走到茶馆,就听到一声兴奋的声音。她抬眼看去,正瞧见良湘瞪圆了的双眼,像是犬类见着了肉骨头,身后似乎还有条尾巴在摇晃。
微挑了下眉,段嫣脚步不停,走了过去。刚到茶馆前就被团团围住,除去良湘外,其余两人人段嫣都未曾见过,不过从递上的消息中得知这二人人是良湘的结拜兄弟,也是段嫣少数觉得可用的那几人。
“进去再说,你们身体初愈,不宜受风寒。”她看了眼那个面容青白,文士模样的青年,率先掀开茶馆用于挡风的帘子,走了进去。
见她进去,良湘等人也觉得有些冷了,纷纷跟在她身后,进了茶馆。
“您心善,当日未曾同良湘计较,还施了银两将我等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队伍里的老人孩子都因为您的善心,活了下来。虚的话我也不多说,但凡您日后有用得着我们几个的地方,就尽管吆喝。我们的命是您救回来的,不管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一定都给您去办。”
那文士模样的人,看起来满身病态,斯斯文文,说起话来却是一身匪气。他以茶代酒,敬了段嫣一杯,没催段嫣喝,反倒是自己仰头一饮而尽。
段嫣余光一扫,见良湘几人没有说话,显然是习惯了将事情交给这个文士青年主导。不过看良湘的神情,分明是快憋不住了。想必是自那日后便一直夜不能寐日日思量自己那句话。
段嫣端起茶碗,轻轻啜了口茶。
茶水浑浊,飘着碎屑,入口是涩而苦的味道。她面色不变,连眉头都未动。
文士模样的青年叫作良斓,同良湘是堂亲。曾经家境也不错,读过书,见过不少官场上的人。见段嫣满身气度,还能面不改色,坐在简陋茶馆里喝这陈年旧茶,便慢慢放下了先前的轻视。
“京都果然与西岭不同。昔年曾有友人说京都寸土寸金,是个顶繁华的地儿。四衢八街,八街九陌,那时只当他说话夸张,如今一看,果然是如此。”
良斓慢慢和段嫣搭话,提起西岭的时候他有些紧张地观察段嫣的表情,却看不出来什么。
那日的事情,良湘只同良斓一人说了。良湘能看出来的东西,良斓自然也能看得出来。这回他故意提到西岭,是在试探段嫣。
若段嫣真的有那个意思,便会顺着他的话提到西岭。
可段嫣把玩着手中茶杯,却像是完全忘记了之前说过的话。她笑着道:“人文风俗,隔了一山一水便是大有不同。京都与西岭离了数千里,自然风光不同,初来觉得新奇,再正常不过了。”
“大人说的极是……”良斓眼神复杂,还想再打太极。他一贯爱斤斤计较,不肯退让。也知道博弈时谁先摊牌便是立于劣势,所以他总想等着段嫣自己把话说出来。那这样,便是段嫣邀请他们,而不是他们主动投靠段嫣了。
可他却忘了,段嫣能给他们这个机会,照样也能把这个机会给旁人。从一开始,良斓就定位错了自己的位置。
良湘在一旁看得腮帮子鼓起,长手长脚地杵在那儿,遮住了大片光。一张娃娃脸上露出急色,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打断良斓说话。
“我、我们想回西岭!”他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快,像是生怕良斓反应过来把他嘴堵上。
猛三儿乍一听这话,人也愣住了。
“湘子……你说啥呢?回西岭、回西岭,我们谁不想回西岭啊?你是不是病了?”说着,他抓住良湘的肩膀,大力地晃了晃,“你是不是病了?没关系,给哥说,哥带你看大夫去!”
“三哥,我没事。”良湘皱着脸挪开猛三儿的钢爪,肩膀隐隐发疼。他转头看段嫣,没有理会良斓难看的脸色,“大人,我想好了,我要回西岭去。”
良湘定定看着段嫣,脸上神情郑重得很。
“大哥方才说的话不妥当,我代他向您赔罪。他说的那些话,上刀山下火海,您尽可差遣我。只要良湘在一日,就不会违背您的命令。”
良斓噌地站起身,他怒目相对,想将良湘掰过来,却没有成功。良湘虽说年纪小,可四肢修长,像一只豹子,即使良斓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让他挪动一下。
“你把那些话给老子收回去!谁让你卖命去了?”良斓暴躁出声,怒得踢了良湘一脚。这模样斯文的人,倒是三人中脾气最暴躁的。
猛三儿看这两人,嘴巴动了动,想劝又不敢劝。那么大块头最后只小心地挪了几步,离远了些,眼神游离,只时不时怂怂地偷看几眼。
段嫣看着这场闹剧,指尖搭在茶碗的边沿上,不曾出声阻止,摆明了是让他们自己解决。什么时候静下来了,便什么时候开始说正事。
良湘叹了口气,道:“大哥,你不想回西岭吗?”
“老子不想回去!”良斓气急,那话脱口而出。站得远远的猛三儿立即拆台,“他想回去!我也想回去!”
良斓一个眼刀子过去,猛三儿又不敢吱声了。
“大哥,世上没什么便宜可以捡的。你看,我们想好好儿的回西岭去,定然就要用东西换对不对?大人是善人,救了我们,不说旁的,光凭这一点,我们就欠大人一条命。我们想回西岭,大人也可以帮我们。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你可知道,她要的是什么?这可不是一条命那么简单?你觉得就凭你?你做得到?!”良斓大声斥责,“你以为你有几斤几两啊?毛头小子一个,你懂什么?”
他说得眼眶都红了,良湘看他这样子也觉得不好受,但该说的话他一句都没有省下。
“我知道啊。”
良湘笑了笑。
“不就是打仗么?我长得这般好,谁见了不欢喜?说不定他们见了都不打杀我呢。”
他脸生得稚气,笑起来有些傻。良斓咬着牙,最后还是放缓了声音。“傻冒儿。”
第87章
最终, 良斓先低下了头。
他抱拳朝段嫣道:“先前多有得罪,您要怎么罚都行,我绝无怨言。”
段嫣指尖在桌子上叩了几下, 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没有说要怎么罚,也没有说些好听的场面话。只是问道:“你先前说, 良湘做不到, 那你觉得,谁能胜任?”
良斓愣了下, 他说良湘做不到大半是出于私心,不想人去冒险罢了。自家人在心里自然是最好的,在良斓看来, 良湘这小子虽然脑子不算顶顶灵光, 却也够用。为人热忱, 交友甚广, 身形矫健,在西岭时便是马上林间的一把好手。
当段嫣问出这话来的时候,良斓倒也真思量了一会儿。
他已经猜出来前面这人身份不一般,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胆识, 敢聚拢流民。而也正是因为对方的身份,所以她只能悄悄地培养自己的势力,不敢让旁人知晓。这样的限制之下, 选择变少, 还真没有谁比良湘更适合她了。也难怪对方会看中良湘。
身为流民, 出自西岭,默默无闻,同时又有一身武力。
想到这里,良斓也明白过来, 自己这三人已然踏进去,再出来就难了。
他呼出口气,彻底将那些小心思压下去。
“您能瞧上良湘,是他的福气。”
这无疑是个聪明人。
一旦找准自己的位置,就适应得飞快。
段嫣眼中闪过满意,不疾不徐道:“玉不琢,不成器。良湘或许是将才,如今却只是光华未现的璞玉,需要不断地打磨才能成器。你可愿做他的军师,引导他?”
良斓没想到会提起自己,先是皱起了眉,而后又满脸沉思。最后,他眼神复杂,心甘情愿地朝着段嫣深深一拜。
“今日便厚颜当一回千里马,呈您伯乐之情。”
……
良湘三人,是段嫣计划中极重要的一个点。
收服了那三人后,段嫣安顿好了他们队伍中的老人小孩,而剩余的那些青壮年便交给良湘了。良湘生就一副好皮囊,说话让人信服。那些人被他的话打动,就跟随在他身后,开始了收拢人手,聚集流民的动作。
西岭此时虽说未被当初那群流民军队占领,却也差不多了。戎族,流民加之一些扎根在那儿苦苦坚持的西岭人,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混乱不堪。明面上还属于大雍,可实际上谁都知道,那地方已经成了大雍放弃的地盘了。
良湘等人想要回西岭去,就只能走段嫣摆在他们面前的路。
……
在年节前一天,沈清然终于回京了。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戎族的一位公主。
如今戎族同大雍也称得上是邦交之国,两国互通有无,相互来往也是正常。但就近些日来看,这戎族王族的人似乎来京都来得太过频繁了些。
一个个儿的,还真不怕昌平帝给他们使绊子。
戎族的那位公主住进了雍皇宫,听闻到京都那日,一直拉扯着沈清然说要他入赘,还要去他府上住几日。前去接引的内侍好说歹说,才将人劝进了宫,放了沈清然回承恩侯府。
“您说,那戎族公主是不是看上沈世子了?”含细用剪子剪了一株梅枝下来,放在一旁宫女举着的托盘里。
段嫣仰头看花,听到含细的话眼神都没移一下,却淡淡提醒她:“那株剪坏了。”
这剪下来的梅是给王皇后摆殿里的,每株剪下来都有讲究,花数多少,花苞位置如何,都得看清楚了再剪。含细刚才剪下来的那株,或许是只顾着同段嫣聊那位戎族公主的事,一下子就忘了数,给剪毁了。
含细转过头去看托盘上的花,果然是剪毁了。她低呼一声,面上有些红。这样不该犯的错,她却偏偏犯了。于是将那花挑了出来,不再敢同段嫣说闲话。
往往提到什么人,那人就能听到,继而出现。
就在含细重新剪下一株梅花时,一个脚踏长靴,身穿黑色戎装的女子出现在梅树后面。
她那典型的戎族装扮,一下子就让人想起刚进宫的戎族公主。
段嫣未曾转身,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双眸子懒懒斜过去看人。鸦青色的长发随着那点动作,从肩头滑落,整片地披散在背后。
冬日疏懒,段嫣没怎么装扮,只用了支玉簪,半挽了头发。一半垂下来,像极了墨色的绸缎。
原先按照戎族依附大雍的实情,戎族公主见到段嫣时是该行臣礼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昌平帝明摆着一退再退,放纵戎族,自然也将戎族的地位抬高了。
那戎族公主直直盯着段嫣,眼睛都不眨一下。随后,她又几个大步子走近段嫣,两人离得很近。她鼻子翕动几下,像是在闻什么味道。
“你身上很香。”
戎族公主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她说这话时语气又柔和得要命,满是欣赏。
含细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她皮笑肉不笑道:“那些宫人怎么能让您一个人乱跑?宫中地方大,要是一个不留神磕着碰着了,这喜庆日子的,可不好受。”
她本意是让对方注意分寸,在雍皇宫内莫要随处乱跑。
戎族公主却恍若没听懂一般,朗笑着挥了挥手,“不干他们的事,是我走得太快了。你身后是你们大雍的哪位公主?我这一见着,便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面善得很。可否让我再同公主说说话?”
她极感兴趣地探头去看含细身后的段嫣,眼睛含笑。
“伊勒佳,我的名字。”
段嫣慢吞吞转过身,点了点头便是表示知道了。她现在还没有同这位戎族公主接触的必要,而对于没有兴趣,对她而言也没有价值的人,段嫣向来随心而为。
就像是现在,她懒于搭理,就敷衍至极。
只得了个点头,伊勒佳还是兴致勃勃。她语速很快,说起话来像是大把大把的珍珠落在地上,响成一片。“你来这儿干什么?赏花?这里的花生得可真好看。你不知道吧,我的名字也是花的意思,是不是很有缘分?”
这人显然不是什么居于深闺的柔弱角色,含细只是挡在她面前,就快要被她无意识地挤开了。
段嫣收了收困顿,打起点精神来。她淡声叫回了含细,然后看向伊勒佳。“沈世子在西岭一战中与侍从分开,多亏了贵方援救。如今沈世子回京,还得伊勒佳公主护送,实在是两国邦交的一段佳话。”
只是顺道出来散心的伊勒佳意味深长看了段嫣一眼,倾过去的上半身也直了起来。
“戎族与大雍世代交好,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算不得什么。”
谈起这些事,这位戎族公主好歹正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