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花之前还能沉住气,一进到这个房间里瞬间就装不下了。她气急败坏,坐在那妇人面前, 身体前倾,语气焦急:“那贱人今日有些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儿?”那妇人两只眼睛就跟淬了毒似的,光看着就让人心底生寒。
“就……今儿个对我们摆脸子,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 还敢给我摆脸子!”张灵花越说越气, 恨恨往桌上一拍。妇人轻轻瞥她一眼,张灵花又立马讪讪收回了手。
约莫半月前,这自称袁氏的妇人就找上了她。说同张贵妃有仇,但自己一个人又势单力薄, 所以想和她联手。张灵花起初并不把这袁姓妇人当回事,但她一直就看不惯张贵妃,明明都是一个山窝窝里出来的,凭什么她就能做那金凤凰,现在住宫殿身边还仆从成群,而她就得是个嫁过屠夫的寡妇?
所以张灵花和对方联手了。
但随着慢慢接触下来,张灵花就算脑子不算聪明,也看出来这袁姓妇人并不像起初说得那样势单力薄,相反的,她身后有人。张灵花并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庆幸。庆幸这么厉害的人是要对付张贵妃,而不是对付自己。于是那之后张灵花简直就对着袁姓妇人马首是瞻,指东不往西。
这回煽动张家人一齐进宫,其实就是袁氏的授意。本是想借着张家众人,逼迫张贵妃去把张成端捞出来。却没想到中途出了偏差,张贵妃态度大变。
“你们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见张灵花老实下来,袁氏也就收回眼神。她理了理袖口,开始问张灵花话。
张灵花仔细想了想,回道:“也没有说什么旁的话,只不过同咱们之前想的差不多,都是催她去找陛下,好把张成端那小子救出来。”
“你没有说多余的话?”
听到这句,张灵花一顿,然后嘀咕道:“又没当着她的面提,再说了,要是我能进宫受宠,再把那贱人挤下去,不就更好了吗?”
袁氏的眼神不着痕迹落在张灵花写满岁月痕迹的粗糙的脸上,再落到她缠得紧紧的腰束上仍然溢出的肥肉上面,脸色嘲讽,不过她轻掩着嘴角,张灵花也没发现什么。
“你想要进宫,我也能帮你。只要能把张贵妃拉下来,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有效,我都能帮你。”袁氏的声音很低,听到张灵花耳朵里是满满的诱惑。
她眼睛越睁越大。
宫中。
段嫣惬意地坐在椅子上,身侧含细端着西域进贡来的葡萄,用签子剥好了皮小心递到段嫣面前。
西域说是域,实则只是大雍境内的一个附属小国。常年进贡,对大雍顺从,以此换来庇护。其余五国国内也有很多这种附属小国,因着兵力国权等多种方面,他们并不被纳入国的范围,在六国中只能充当诸如郡县之类的辖地。
附属小国通常以特产盛名,如这西域便是以紫晶葡萄出名。每回到了这个时候,雍国皇宫内,后宫妃子们都喜欢用自己分得的紫晶葡萄的数量来衡量自己在昌平帝心中的分量。
段嫣眯起眼,葡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片冰凉的感觉。
“阿姐……”
段嘉瑾虚弱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段嫣恍若没有听到一般,继续闭着眼,享受身边诸多宫婢的伺候。
太医也说过段嘉瑾先天不足的毛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只能慢慢养着。但段嫣想起淑妃曾有意无意地同她讲过某个故友先天不足,却日复一日坚持练习一套拳法,最后不仅身强体健,还打下了很好的底子,最后成了武林中有名的高手的事情。
当时段嫣试探着去问那拳法,淑妃似笑非笑,立马就让身边的静兮将一册泛黄的书递了过来。想来淑妃肯定是早就关注着这件事,还让外头的那些故友花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这本拳法的。故而才能现在这般风轻云淡地将拳法拿出来。
淑妃的性子也不是什么能同人推心置腹的,段嫣默默将这事记在心中,并没有过多的在言语上表示自己的感谢。
虽然对淑妃放心,但每个人的身体状况终究是不同的。段嫣让人结合段嘉瑾的体制,再将那本拳法做了些改动之后,确认无误,才让段嘉瑾练了起来。
于是也就有了如今这幅场景。
段嘉瑾不过练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开始喊苦喊累。他惯来是娇气的性子,不愿意做的事情总是千方百计地逃开。段嫣估摸着要是让旁的人来监督,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忽悠过去,从而让他溜走。于是段嫣从一开始就亲自看着,不管段嘉瑾说什么,她自岿然不动。
“阿姐——”
那边段嘉瑾又开始磨人了,他总是有超乎段嫣想象的耐心,虽然性子恶劣,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格外坚持。似乎不达目的永远不会罢休。
这回也是这样,段嫣让他练拳,他抗拒无效,便打定了主意要让段嫣主动放弃。
“殿下!”含细惊呼一声,连手中装着紫晶葡萄的瓷盘都端不住了,焦急地看向摔倒在地的那个身影,“公主,您看这……”
段嫣这才抬起眸子往那边看了眼。段嘉瑾正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仰躺在地,身边好几个内侍都涌上去扶他起来。
“你去同他说,既然站起来了,那边继续罢。”段嫣掩着唇小小打了个哈欠,虽说是让含细去传话,但距离隔得并不远,她说这话的时候段嘉瑾那边也能听得见。
于是刚在内侍的搀扶下委委屈屈站起来的段嘉瑾,瞬间又体力不支脚下一软倒在地上了。
随后又是一阵嘈杂声,那些宫婢内侍也被吓得够呛。段嫣却是哼笑一声,“不仅今日,明日,后日,乃至之后的每日,我都是要来监督你的。你以为你还能回回都用这个招式不成?”
虽说不同于段嫣当年五六岁时,带着前世记忆那般有着成人的思维与智慧。但段嘉瑾与一般的五六岁孩童也有很大不同。毕竟谁家小孩儿会这般性情多变,花招百出?
段嘉瑾年纪虽小,却似乎早早便通了人情世故这一关窍。他总是轻而易举看透人用尽手段希望掩藏下来的东西,诸如掩盖在温柔笑意下的嫉恨,善意之下的算计。每个怀揣着私欲往他面前凑的人,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但也因着年纪小,他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有时也会因此烦恼暴躁,偷偷躲到段嫣身边,带着一种寻求庇护的服软。
段嫣让他练习拳法,他也并不是看不出来段嫣的本意。但有时候抗拒和不愿意就是来得突兀,更不用说五六岁的孩童,心思总是变得如同三月的天,捉摸不透。
段嫣也有那个耐心同他耗着,等什么时候段嘉瑾自己想明白了,或者说彻底明白自己不能改变这件事而认命的时候,她才会停止这样耗着。
两个人的耐心都出奇的好。段嘉瑾一次次企图避开练武师傅,又一次次被段嫣命令着,不得不摆开打拳的架势,抬手踢腿,一脸的了无生趣。
就这样折腾了约莫半刻钟,段嫣掐着时间,在段嘉瑾能够忍受的范围里总算让他练完了一遍拳法。江则璋就是这个时候过来了。
他还在门外的时候,段嫣就听到动静看过去。
高高瘦瘦的一道人影,一身玄衣倒是穿出了宽袍大袖的感觉,不像个武将,更像出名已久气度斐然的士大夫。
“公主。”江则璋很快就走到段嫣面前,行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直视段嫣。他似乎并不知道宫里的规矩,这般大大咧咧的,但那目光实在纯然,让人生不起气来。
要说江则璋在昌平帝身边办事,是不可能不知道宫内这些弯弯绕绕的规矩的。那么他此时的行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就算大雍风气开放,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但段嫣为尊,江则璋为人臣,这般直视就是在挑衅。
不过,只要想到江则璋以往做过的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也就没人会想要去计较。
段嫣问他:“父皇让你来,是有什么事情?”
江则璋眨了眨眼,说话的调子一贯和缓,带了点不知人事的茫然,“陛下说想见见四殿下,让臣带着四殿下去乾清宫。”
他说完这话,看了看段嫣这副悠闲的姿态,又看了看那边已经是真的没力气瘫倒在地,正被人小心扶起来的段嘉瑾身上,目光慢慢充满谴责。
段嫣咳了一声,避开江则璋的眼神。
也难怪昌平帝敢这般冒险,即使不相信江氏,却还是将江则璋这个江氏嫡子放在身边做御前侍卫。江则璋这种性子,实在是……
让人提不起劲来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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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江则璋一路护送着段嘉瑾到了乾清宫。昌平帝正在书房里, 面前摆着一盘棋。见人来了,他抬起头朝段嘉瑾挥了挥手。
“可会下棋?”
昌平帝神态很是轻松,他看着段嘉瑾, 像是个寻常的陪着孩子找乐子的父亲。段嘉瑾没有回答,只是以一种平静, 不解又警惕的目光, 静静注视着面前的人。
昌平帝停下手里动作,语态温和:“若不会下棋, 过来,父皇教你。”
于是段嘉瑾这才慢慢走了过去。
“今日咱们父子两手谈一局,也就不讲究那些个规则布局了。全当兴趣, 下着玩罢了。”在段嘉瑾坐下后, 昌平帝笑着说。看那样子是想让段嘉瑾放轻松些。可段嘉瑾依旧脸上绷得紧紧的, 神情看起来严肃得很。
昌平帝也不在乎, 他继续道:“只要你能用子围住朕的棋子,不管多少,只要围住了,就算你赢。”
段嘉瑾不过只是个从未下过围棋的六岁孩童, 昌平帝却是接触围棋多年的成年人。虽说昌平帝也说了,只要段嘉瑾能围住一子,就算他赢, 但这份胜算其实还是不大的。
段嘉瑾没有退缩, 他嘴唇抿得很紧。
明明昌平帝说那些话的时候, 不管是神态还是语气都称得上是温和,却没有让段嘉瑾放松一丝一毫,甚至手指攥得更紧了。
要是段嫣在这里,一定能发现段嘉瑾的异常。但此时书房内只有昌平帝, 他看似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数不清的考量与试探,直接刺激了本就十分敏感的段嘉瑾,让他升起警惕,从而造就了如今这局面。
有些人生来就是狂傲且不甘落后的,段嘉瑾即使年幼,这种性子也没有打折扣。他浑身紧绷着,跪坐在棋盘前,双目直视昌平帝,俨然是战意凛然的模样。
他大约明白昌平帝想要干什么,又因着年幼并不能完全理解里面的意思。天生的骄傲却让他顺从本意,如据守领地的孤狼,未曾退后半步。
昌平帝慢慢笑了,没有留手,黑色的棋子倏地落在棋盘上,于寂静书房内,发出清脆声响。
大雍定国之初,□□高皇帝于静室对弈,择其三子为储。
大雍建宁年,圣祖皇帝三棋局定东宫。
……
棋局如政局,见棋如见人。
*
自从那日在宫中见过张成端之后,张家人很是老实了一段时间。也没谁谁再敢说张贵妃闲话,就连张灵花都安静了下来。
可张家人还没等到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张家老二,就那个儿子娶了郡主,妻子前几日还在宫里埋怨张贵妃的张家老二,又被人告了。
那日京兆府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衣衫褴褛的老妪痛哭着陈述张家老二一条条罪状。说他侵占民田,谋财害命。在京都外圈了大片的地,不顺从的人通通都被灭口了。老妪一家八口人,只有她逃了出来,其余都被折磨致死。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围观者又惊又怒,不平之声盖过了京兆府官员们难看的脸色。
虽说世间各种草菅人命官官相护的恶心事情层出不穷,但都隐于暗中,即使为人所知,也是一点半点的边角。这回却是血淋林的,剥开来放在日光下任人观看。其中提及的残忍手段,即使是阅尽千帆者依旧是心有不忍火气频发。
张家人听闻这件事的时候,登时慌了。张老夫人连忙差人去找不着家的张家老二。
说起张家老二张好武,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却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在张家随着张贵妃发达,搬进京都享福之后什么不好的习性都学了个遍。所以张家人也没有那个底气,说张好武是清白的,完全没有做过那些事情。
可事情往往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张家老夫人派出去找寻张好武的那老仆,也不是什么善茬。他看着张家人面色焦急,听着外面的消息,便知道这件事情情况紧急。但同时又觉得他们张家背靠张贵妃这座大山,最后定然还会向往常一样平安度过。
于是他就想着来一出“雪中送炭”,在这种危急的关头,要是他豁出身去找到张二老爷,并把人带回去,一定会得到重赏的。
那老仆越想越激动,为了快些找到张二老爷,还私自动用了张家的马车,趾高气昂地指挥着旁的仆从给他套马,驾车,威风凛凛地就从张家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