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玖月晞
玖月晞  发于:2020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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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她稀奇的是,雨再大,天井里竟没有一处积水,全顺着青石板的小沟滚滚流出院子外。
  柏树也见不着人了,他连续几天没睡好,就怕要有泥石流。
  到了周一那天,早上七点多,陈樾跟孟昀正要出门,柏树打电话来了,语气十分急迫。陈樾挂了电话就跟孟昀说让她自己去学校,他得赶去镇子西边一趟。柏树说那边山体上发现了个裂口,要疏散居民。
  孟昀忙说:“我没事,你赶紧去吧。注意安全啊。”
  陈樾简短地答了声好,人往外走就开始给同事打电话喊人手。他都没来及多跟孟昀打声招呼,骑上车就走了。
  孟昀迎着大雨走去学校,碰上几个男老师急急忙忙出校门,说:“孟老师,不要让学生乱跑了噶,都待在学校里头。”
  孟昀赶紧点头:“好。”
  她跑向教学楼,心里油然升起一种陌生而热烈的责任感,她要保护小孩子们,不让他们乱跑。但——她并没有这个机会。本校的任课女教师们都在,每个教室里都传来整齐的早读声。不需要她这音乐老师帮忙。
  孟昀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大雨,听着阵阵读书声,竟觉得这一方世界很是令人安详。难怪不管在多远的地方一定要有学校。
  教学楼内井然有序,像是在安全的玻璃罩子里。课间有学生在走廊上来往,追打,嬉闹。直到某一刻,不知有哪个学生说了句:“说是有人被泥巴埋掉了咯。”
  “哪个?”
  “不晓得。电力基站呢。”
  “怕不是陈樾哥哥吧?”
  “不晓得了,听老师说呢。”
  孟昀一愣,出去想问个究竟,恰逢上课铃响,学生们跑作一团,找不见刚才说话的人了。她原地站立两秒,进屋套上雨衣就冲进雨幕。雨水倾倒在她头顶上,打得雨衣噼里啪啦响,仿佛炸雷。她给陈樾打电话,几乎听不见话筒里的嘟嘟声,却分辨出后来一丝机器普通话女声。
  孟昀心里发慌,但跟自己说没事,可能是学生们听错了,脚步却不断加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子西边跑。
  清林镇建在山谷斜坡上,镇中心在东边,也就是孟昀一贯生活工作的地方,由于植被保护好水利完善,泥石流风险低。而西边的几处聚集区背靠曾经的木材基地和种植基地,虽近几年退耕还林,但碰上长时间的特大暴雨便有隐忧。
  孟昀一路疾走,刚出了镇东,人还在山路上就望见对面山坡上突然一道青色的植被松动了,仿佛被人扯掉的一块油毡布。那一抹绿色瞬间湮灭,变成土泥色的河流从山坡上倾泻而下,滚滚如洪。十几栋民居跟积木一样垮塌,淹没其中。
  孟昀惊愕,而此时的山路上,已有头一波从西边疏散过来的居民,三三两两跋涉在山雨中,多是老人孩子。她赶紧迎上去,竟蹦出一句蹩脚的云南话:“咯是有人埋着了?”
  老人小孩听不懂她的口音,眼神茫然。她飞快往前跑,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七八岁的,问:“是不是有人埋起来了?”
  “是呢。”小男孩往后指,“一个搞风车呢。”
  孟昀只觉头顶的暴雨在那一刻将她拍碎,七零八落,她慌忙逆着人群往西边跑。一个负责疏散队伍的中年汉子见了要拦:“莫朝西边跑了丫头!”
  孟昀猛地掀开他的手,她什么都没想,不敢想,剧烈的喘气声盖过了心里的声音,她不要听。恐惧像这摧枯拉朽的风雨将她包围。她想拼命跑开,但没有用,那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她害怕惊恐得心脏快要爆裂。
  她一路冲跑到镇西,受灾现场附近一片狼藉。年轻人们、中年男人们喊着、吼着:“快些跑!莫收拾啦!”他们背着老人、传递着小孩、疏散指挥着避险方向,混乱一片。孟昀目光惊慌,在无数个蓝雨衣黑雨衣各色雨伞中搜索,突见路边一个男人平躺在地上,裤腿上鞋子上全是淤泥,已分辨不出原样。另一个黑雨衣蹲在他身边,背对着孟昀。
  孟昀的心顿时千疮百孔,好似眼睛里灌满了雨水,天旋地转,她踉踉跄跄踩着满地的碎木奔过去,却猛地一愣,温热的眼泪混着冰凉的雨水淌下脸颊,视线又清晰了——躺在地上的人脸上仍有泥,却清洗掉大半,正迎着瓢泼大雨一喘一喘地呼吸着,那是陈樾的同事。
  她呆了一下,复而慌张,问那穿黑雨衣的人:“陈樾呢?”
  黑雨衣抬起头,竟是严林,他讶异:“你怎么来了?”
  孟昀急得要命,喊:“问你陈樾呢!”
  严林愣愣的,往她身后一指:“不……就在你后头吗?”
  孟昀一回头,隔着白砂般的雨幕,陈樾在她身后两三米开外,正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孩,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一身的泥水,雨衣帽子早被风吹到背后也无暇顾及,黑发全湿透。有人接过他手里的小孩,他抹了下眼睫上的雨水,像要跟她说什么,余光一瞥,扭头上前去,冲一间民居里的人嘶喊:“莫要再收拾了!快些出来!你娃娃咯是不要了?!”
  柏树拿着扩音喇叭在吼,嗓子都哑了:“剩下呢人!快些撤离!你们咯是命都不要呢!快些走,带起娃娃!身外之物等雨停掉再来收!快跑!”
  不断有老人妇女跟小孩从各家内跑出,陈樾迅速回头看一眼孟昀,有些严肃:“你先回去。我不好送你了。”
  孟昀心脏狂跳,却连连点头:“我马上就走,跟着大部队。你放心,不用管我。”
  她正要转身跟进人潮,陈樾却过来几步,一抬手,隔着雨衣帽子摸住她的后脑勺。她一愣,而他什么也没说,轻轻拍了拍她后脑,示意可以走了。
  孟昀匆匆看他一眼:“你注意安全。”
  他亦看她:“放心。”
  她随着撤离的队伍往回走,走了会儿回头看,陈樾的藏蓝色雨衣被漫天雨幕掩盖,模糊掉了。

  撤离的人群多是老幼,走得很慢。明明是避难,每个人都很安心的样子,不害怕也不恐慌,或许因为身后还有那样一群人在断后吧。孟昀在暴雨的山路上缓缓前行,她被罩在雨衣里,安静在自己这一方角落中。
  后脑勺上好似还残留着他刚才触握住的那种感觉,安全又安心,好像就那样简单,他又把她的心给封印住了。
  他真好啊,他一定很爱西部,很爱山野。
  她忽然决定,就在这儿吧,留下来吧。他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可正是这突然笃定的想法让她意识到,她不知不觉爱他很深很深了。她又生了丝伤悲,甚至有丝害怕。她患得患失地想,要是时间停在当下就好了,不要再往前走太多,她不想去未来。正如父亲说的,她哪怕留在这里,也不可能终年如此。如果终有一天又是一场撕裂,她该怎么办。
  这回,她一定好不起来了的。
  孟昀回校之后神色恹恹,趴在办公桌上睡了过去,迷糊不知多久,听见梅兰竹菊说全部安全撤离,无人受伤。
  她眯眼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外头阳光灿烂,蓝天如洗,山林明亮得如水彩画一般。
 
 
第44章 chapter 44
  chapter 44
  在连续下了数十天后, 这雨仿佛终于疲累,需喘口气,转变了模式。往往一来就是暴雨,迅猛急速;一走又天高云卷, 不留痕迹。有时成了定时闹钟, 白天晴空, 太阳一落便瓢泼,噼啪打在青瓦之上, 哗哗顺着天井流出去。
  雨水溅湿了青石台阶, 润了门槛。云朵讨厌潮湿,不再趴在门槛上,在楼梯上把自己盘成一团球。
  孟昀留在清林镇中学的倒数第二周, 却一连好几天没下雨。再过一周学校课业结束, 进入暑假,她便要回上海了。
  那周六正好有风车组装, 陈樾带她去山上看。
  摩托车走上山路,因是雨季,山林散发着清新的山木香。孟昀很喜欢, 她搂着陈樾的腰身,忽然知道了他身上的气息,像来自雨后的松木林。
  她以前在哪里看过,说你很喜欢一个人身上的味道,你就会被这个人性吸引;但或许是因为喜欢他,从而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呢?她记不清因果关系,反正是有联系的。
  她问:“你那天在闻什么?”
  陈樾正看着前路, 又有小松鼠跳出来, 他得注意着别撞上小动物。
  “什么?”
  “在若阳, 你家,你闻我的脸。”孟昀迎着风,“忘记了?”
  陈樾没忘,小了声:“就是……想闻闻。”
  孟昀眯眼笑,仰着下巴勾在他肩膀上,说:“我闻起来什么味道?”
  陈樾说:“有点像山月季。”
  孟昀轻捶他后背,说:“哼。那是香水。笨蛋。”
  陈樾却很确定:“不是。就是你身上的味道。你洗澡之后没有香水,也是这种味道。”
  孟昀就问:“那你喜欢吗?”
  他慢慢说:“喜欢的。”
  她追问:“有多喜欢?”
  陈樾认真想一下,说:“有十分的喜欢。”
  他语气学究,孟昀扑哧一笑,得意地说:“你知道嘛,科学研究了的,你喜欢我身上的味道,是因为喜欢我。十分喜欢呢,就是超级喜欢我本人了。”
  陈樾望着前方的绿色山林。
  他喜欢她,超级喜欢。这件事并不需要通过科学研究来证明。
  一路向上,入了深山。
  孟昀再次看见大片的白色发电风车。待靠近山顶,宏大的工地展现眼前。天坑、地基、底座,一切都是巨大的。风车控制器、蓄电池组快赶上集装箱大小,连起重机都比一般工地上见的要庞大数圈。
  两人戴上安全帽和荧光背心进了工地,只是在外沿观看。今天他休息,也不值班,工地事务不由他负责。他带着孟昀在不打扰施工人员的前提下转了一圈。孟昀也很谨慎,不给别人添麻烦,始终紧跟他身旁,好奇地打量山地上随处可见的待安装风车组件——粗壮的支架,巨大的发电机、风轮、尾舵。
  一切都很宏大,她小小一只,仿佛误入巨人国,又像小蚂蚁走进火柴盒堆。她一路仰望,满心震撼,更有一辆她从未见过的起重机,吊臂直冲天际,甚至能看见它在猛烈的山风中轻微地晃动。
  陈樾解释:“这是八轴的全地面起重机,在一百米高空也能精准对接,全机械化,不用人工调试了。”
  孟昀仰望着蓝天下的机械臂,赞叹:“好厉害。跟变形金刚一样。”
  陈樾亦仰望着,含了笑。
  孟昀问:“以前都是人上去安装的?”
  “嗯。”陈樾说,“而且现在安装是机械化了,但要检修的话,还是得靠人上去。”
  孟昀缩了下脖子:“不会恐高吗?”
  陈樾淡笑:“那也没办法,习惯就好了。”
  孟昀听这话,便问:“你不会常常上去检修吧?”
  陈樾随口说:“会啊。”说完见孟昀有些静默,补了一句,“安全措施都做好了的。”
  还要说什么,现场的工程师见他也在,跟他招了下手。陈樾说:“可能要帮忙,我过去会儿。”
  孟昀忙说:“你去吧,不用管我。”
  陈樾说:“你往外边走点,别离太近。”
  “放心。”
  她退到数百米开外,找了处草坡坐下。一匹母马带着小马驹儿在坡上吃草,小马驹嘚嘚儿地到处跳。
  不远处,起重机将风车支柱一截截安上底座,发电机被高高吊起,装在支架顶端,而后,巨大的三叶风轮吊上高空。
  蓝天下,风轮叶片散发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像覆了一层雪。起重机吊臂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在高空操控、对接。最终,三叶风轮安装完毕。
  风车下,工程师们安装工人们像一群小小的火柴人,忙忙碌碌。
  她又等了一会儿,陈樾来了,说:“等久了吧?”
  “没有。还挺好玩的。真好看。”
  陈樾听言又回头望了眼蓝天青山间的白色风车,叶片已在风中缓慢转动起来。
  孟昀从他侧脸上看到了和之前一样的深情。
  已过中午,两人准备回去,正好碰上上山来的董工,董工见了陈樾笑问:“你今天不是休息么,怎么跑上来了?”
  陈樾说:“带她来看看。”
  董工冲孟昀笑了下,说:“好玩吗?”
  孟昀点头:“好厉害。”
  陈樾说:“您不也休息么?”
  董工笑:“嗨,闲着没事,上来瞅瞅。”他又跟孟昀打了个招呼,便走去工地了。
  孟昀爬上摩托坐好,说:“你师父四五十了?”
  陈樾说:“刚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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