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谢嘉言指了指右边的桌案:“我看过你的画,还算不错,但你说你还善琴……”
“那便弹上一曲试一试。”
瞧见另一边的桌案上的琴,明姝神色复杂,却还是乖乖地坐了过去。
其实,在完成了弹琴弹到吐的的魔鬼课程后,明姝暗自发誓,近期内都不想再弹那几首曲子了。
可当她在桌案后坐下,看到神情专注望着她的谢嘉言时,心中竟生了两分庆幸——至少她还有好几首熟练的曲子,不至于在他面前丢脸。
江太常书斋里的琴品质自然是极好的,例如这一柄,就是上好的桐木所制,仔细嗅去,还有淡淡的沉香味。
明姝轻轻地在棕褐色的琴面上抚了抚,又在丝弦上轻轻拨了拨,算是同这柄琴打了声“招呼”。
随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手指贴上琴弦,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一抹一挑,便有潺潺琴音溢出。
弹过无数遍的曲子,每一步都烂熟于心,明姝闭上眼,神色安然,细白的手指仿佛是在琴弦上飞舞。
当第一个琴音响起时,谢嘉言原本紧绷的神情瞬间缓和了些,这比他想象的要好上太多。
他望着认真弹奏的明姝,目光从琴上移到了她的面容上。
她面色沉静,微垂的眼睫在眼下遮出小片阴影,发髻上的步摇随着手上动作轻轻晃动,水蓝的裙摆垂曳在地,仿佛是一幅动态的仕女图。
也是这时候,谢嘉言心中才恍然有了个模糊的认识:
他心目中的小姑娘,好像长大了。
她不再扎花苞头,婴儿肥也减退了些,身量似乎也高了些……
正当他思绪恍惚的时候,琴音缓缓停歇。
明姝睁开眼,瞧见神情恍惚的谢嘉言,不由微讶。
难不成是她弹得太好了,叫他沉浸进了琴音里无法自拔?
出于对谢嘉言光伟正形象的信任,明姝压根没有想过他在走神的可能。
谢嘉言这才恍过神来,他轻咳一声掩饰住尴尬,一本正经地道:“不错。”
一边说着,他脑中赶忙回放刚才的琴音。
明姝弹的是《阳关三叠》,整首曲子弹得很是流畅,中间似乎也没有卡顿和错音的地方。
这般想着,谢嘉言思考了一下,补充道:“指法娴熟,节奏很稳,拿去参加比试应该是够格的……”
“若要挑出些问题,大概就是意境上差了些,琴音听起来匠气浓了些,少了些自己的领悟,所以显得不够灵动。”
这也是他未能沉浸入琴音的一个原因。
谢嘉言想了想,另选了一个易懂的说法:“总的来说就是你弹得像是伴奏,可若要在比试胜出,那必然是要有镇压全场的气势的。”
“而这气势,并非是说要你弹多激昂的曲子,而是在于那乐声是否能一下捉住听者之耳,将他们拉入你所造出的情境中。”
明姝虚心地听着,不住地点着头,甚至想拿个小本本将这些话记下来。
谢嘉言说的不错,她的这首曲子在系统评定下属丙等,算是勉强通过,也就是堪堪及格的水平。
系统给出的评价是【有骨无魂】。
大致意思,指的就是她能熟练地将这首曲子弹出来,却未能将之的精粹展现出来。
明姝抓了抓头,面露急色,可想要给乐曲注入灵魂也不是一时就能办到的呀!
瞧得她的焦急,谢嘉言放缓声音安慰她:“莫要着急,我只是给出些简单的建议罢了,你的琴艺在同龄人中已经当属佼佼。”
捕捉到到他神色里漏出的一抹温柔,明姝心念微动,竟有一种同回忆里的场景重合的感觉。
在现代时,所有人都说谢嘉言孤高冷傲,可她却知晓他内心也有温软的地方。
他也是会安慰人的。
当她处在一片黑糟糟的环境里,无人理会的时候,只有他照进一束光来,用极温柔的语调鼓励她活下去:“你已经很棒了,所以不要放弃。”
这于他,或许只是一种行善;可于她,却是一种救赎与活下去的支撑。
而此时,再看到面前穿着古代服饰的俊逸少年,明姝内心升起一种复杂的感动。
谁能想到,在穿越时空后,她还能有再遇到他的机会呢?
这是老天的垂爱。
从悠远的回忆中抽离,明姝露出个浅浅的笑,她轻声道:“谢嘉言,我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她没有喊师兄,也没有喊谢世子,而是直呼他的名字。
谢嘉言怔了怔,然后点点头。
这一次,明姝的手指有些笨拙地在琴弦上拨弄,弹出的琴音刚开始时也有些断续,显然是不太熟练。
可她目光专注,神情甚是郑重,仿佛在做一件极了不得的事一般。
这是一首谢嘉言并未听过的曲子,调子简单而舒缓,却意外地牵动了他的情绪,让他心中升起了一种意外的熟悉感。
像是,在哪里曾经听过一般……
他的手不自觉握紧,心神忍不住随着那曲调起伏而变幻。
直至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明姝眼底流露出一抹释然。
时隔一世,她终于把这首曲子弹给他听了。
明姝认真地看着他,郑重地道:“这首曲子叫做《虫儿飞》,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她尤其加重了最喜欢三个字。
不等谢嘉言说什么,她抢着道:“我不用这个参加比试,所以你不许批评我。”
瞧得她小心翼翼的神色,谢嘉言心里反思:他从前是不是对明姝太严厉了些?
才叫她总担心自己会批评她。
谢嘉言同样认真地点点头:“不会批评。”
他顿了一下后,又补充道:“很好听。”
是真的很好听,他仿佛透过乐曲,听见了她的心声一般。
他望着小姑娘有些绯红的脸颊,突然很想抱抱她。
可于理而言,这是不合适的。
这让他内心升起些莫名的焦躁。
最后,谢嘉言站起身来,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明姝的头,目光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下次更熟练了,再弹给我听。”
感受到他的触碰,明姝的脸更红了。
她在心里暗暗想,要是上辈子他们能见面的话,应该也会是这样的吧……
明姝压住心中的想法,点一点头,还没说出答应的话,肚子便抢先发出一声巨“咕”,瞬时将室内温(暧)馨(昧)的气氛一扫而空。
而也正是这一声巨“咕”,让两人这才意识到此时已是午间了。
“去吃饭吧。”谢嘉言唇角不自觉上扬,“方才也是辛苦了。”
“师兄才是辛苦了……”明姝结结巴巴地道,心中很是懊恼。
多好的一个增进感情的机会啊!
她弹琴,谢嘉言听琴,这场面本来很美好,却生生叫她这一声肚子叫毁了。
明姝:嘤,我这不争气的肚子。
她将桌案上的书具稍微整了整,又背过身拍了拍自己红扑扑的脸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小场面小场面,她本来就不是走淑女路线的。
这充分展现了她在乐理上的天赋,连肚子叫的声音都比别人响亮!
再想想之前在山间的摔跤名场面,她在谢嘉言面前,似乎本来就没什么形象了……
在“自暴自弃”式的自我洗脑中,明姝成功将自己劝服,顺便将心中乱撞的小鹿给摁没了。
“动作快些。”
谢嘉言已经率先在门外等着她了。
“来了来了。”
明姝哒哒哒地小跑出门。
可她刚跨出房门,却听见谢嘉言幽幽的声音:“可别忘了关门……”
明姝:哈?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谢嘉言是在拿先前那个梗嘲讽她。
自己说过的话,跪着也要圆回来。
明姝又羞又恼,忙转过身去关门。
这间书房的门为了防止被风吹得晃动,两边都是上了栓的,需要拔开插栓才关得上。
她抱着裙子,蹲下身子去拔插栓。
正当她解决完半扇门的插栓,要去拔另一边门的时,却发现谢嘉言正扶着另半扇门,长身玉立,眼里蕴着笑意:“我也不做亲传弟子了,和你一起做关门弟子,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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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磨蹭后,赶到五香斋的两人面对的自然是“人走、茶凉”的场景,明姝最爱的糖醋小排也没了。
吃完目的只是果腹的一顿饭后,两人才一前一后从五香斋出来。
明姝走在前面,由于午间太阳有些晒,使她不得不眯着眼,脚步不由加快了些。
却在没走出多远,便被一个穿着墨蓝色衣裙的女子拦下。
那女子朝她略一问礼,便温声道:“可是沈明姝沈姑娘?”
明姝打量了一番女子面容,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她,由是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我是。”
那女子露出个格式化的笑容:“既是如此,那便要麻烦您同我走一趟了。”
瞧得明姝疑惑神情,女子补充道:“是皇后娘娘召见您。”
闻言,明姝眼中惊色愈浓。
皇后娘娘……那不是谢静瑶的养母吗?
而刚走近来的谢嘉言,正好听见了女子的这句话。
听得话语中所提到的人物,他神情瞬间微变。
而那女子在看到谢嘉言后,也是微惊,但极快便反应过来,朝他恭敬行礼道:“见过世子殿下。”
谢嘉言上前一步,冷淡的目光在女子面上滑过,沉声道:“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又如何会被皇后娘娘召见,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听了这话,明姝轻轻扯了扯谢嘉言衣袖,想说自己还是谢静瑶的伴读来着。
可却被谢嘉言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
第52章
面对谢嘉言的诘问, 女子面色不变,神情恭谨地道:“奴婢只是奉皇后娘娘的命令,过来接沈姑娘入宫罢了。”
“具体情况如何, 还要等姑娘见了皇后娘娘才知道。”
说着,她展出了袖中的令牌。
看到那精致令牌, 谢嘉言顿了顿, 才继续道:“既是皇后娘娘传唤, 自然是不好阻拦的,只是烦劳稍等片刻, 让我同她说上几句话。”
女子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世子请便。”
随即,明姝便被谢嘉言拉至了一边,他低声道:“等会进宫,少说话,见了皇后, 不论她说什么, 你只管顺着她便是, 切莫顶撞她。”
明姝点点头。
谢嘉言又补充道:“无论看到听到什么,都切莫表露出震惊来。”
明姝有点点头, 但有点慌了。
最后,谢嘉言示意她可以走了:“她直接从太学召了你去,定然是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也不需要过分忧心。”
明姝:听起来更让人担心了呢!
望着明姝走至那墨蓝衣裙的女子身边,谢嘉言扬声道:“早去早回,太常安排下来的功课你还欠着不少。”
这话自然也是说给那女子听的。
那女子眸色微闪,嘴角笑意却不变:“世子放心, 皇后娘娘见过姑娘,将事宜吩咐完, 自然是会将姑娘安然送回来的。”
跟着女子离开之时,回想起方才谢嘉言目送她离开的灼灼目光,明姝脑中自动幻化出一个迷你谢嘉言,在挥着小手绢给她送别。
这一生动画面让她没忍住笑出声来。
在前面引路的女子感受到后面的状况,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
看来,这位沈姑娘应该不曾听说过皇后娘娘的相关传闻。
不然,她此时应该笑不出声来才是。
太学外面停靠着一辆朴素的绿顶马车,明姝坐上车后,马车便平稳地行驶起来。
明姝靠在车厢壁内,这才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境遇。
按理说,谢静瑶记在皇后名下多年,两人关系应该算得上亲密才是。
可明姝却从没有听她提起过皇后。
一句也没有。
被选为谢静瑶的伴读后,明姝原本是该去拜见皇后一次的,可却被皇后以“犯了头疼、不见外客”的原因客气地打发了。
而谢静瑶当时似乎还流露出了几分庆幸。
再结合谢嘉言的叮嘱,可以得出结论:
这位皇后娘娘应该是个了不得的角色。
明姝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而马车此时也缓缓停下。
明姝:苟住,我可以!
她想起谢嘉言的叮嘱,无论如何,面上绝不能表露出怯意来。
一下车,见到的便是朱红的宫墙和熠熠生辉的琉璃瓦。
接应她的仍是那先前那女子,那女子面上仍是极标准的笑:“接下来的路,要烦请姑娘同我一起步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