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面前,韩阙立刻护着儿子,冷哼道:“也罢,虽然黑了些,但看着精神。”
说罢就带着白起上了马车。
魏家主嗤笑一声,对魏雍道:“你也是替陛下做事的,我不问你,有些事你心里记着就好,这两天找个时间搬家吧,也免得陛下不安心。”
魏雍连忙谢过家主。
下朝的路上,有几辆奢华的牛车渐渐偏离官道,向着女闾而去,就像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日子。
☆、女闾案
大狱建成,征调来的民夫领了工钱,纷纷赶回去种地,狄仁杰领到的工钱无疑是这些人中最多的,因为一些账目的交接,他要多待几天等到廷尉府的人正式接手才能离开。
这座大狱背面临山,向左不远有一处军营,名为虎豹营,营中蓄养大量军马,每日都有重兵巡逻,右侧则是一面悬崖,只要把住了正门,基本上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很省人手,这处地点也是白起在观察了附近的地形之后拍板决定的。
常胜将军,不仅要有带兵打仗的能力,其余方方面面也要涉猎一些。
狄仁杰睡在正门靠里的一溜低矮房屋里,这是预留给狱卒的住处,比大狱里板板正正的单人牢狱要宽敞得多,外面还有一道矮廊,入冬时可以悬挂些腊肉熏肉之类易存储的干货,毕竟这样的山里,想吃野菜肯定是管够的,想吃点别的什么,就得自家带了上山来。
狄仁杰估计着,等到这座大狱投入使用,进山的狱卒应该会在本地征调人手来充任更卒,他打听过,这里可没有科举的渠道,乃是荐官制,朝中与各地方的官员都由士族包揽,像他这样一无家族,二无人脉的寒门子弟,能通过巴结士族落个小吏都是幸事,与其蝇营狗苟,倒不如趁着机会在这座新建大狱安身。
举凡新建之地,最缺人手,他始终有着一层落魄士族的身份,在这里向上爬,最终目标入廷尉府,比做个毫无前程的小吏强得多。
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尴尬的理由了,狄仁杰也实在是种不下去田了。
换成他前世年轻时那会儿也许还成,但这具身体本就经历一场大病,虚弱得很,春耕累人,哪怕是干了一辈子的农夫都要叫一声苦,何况他呢?
山中春寒,过午时分,狄仁杰正在读书,忽闻外间一阵喧闹之声,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快步迎出去,然而料想之中的来接手大狱的人手一个不见,反倒是一众盔甲鲜亮的骑兵裹挟着十来个脸色难看的士族贵胄子弟一路进了大门,领头的是个英俊青年,一身玄色铠甲昭示了他天子近卫的身份,见狄仁杰立在不远处,青年当即问道:“可是大狱主官?”
狄仁杰连忙上前道:“士人周凤,只是个临时账目,狱中无人,留我在此照看,等候廷尉府来人交接。”
魏雍不甚在意地道:“中郎将魏雍,奉陛下命令,送押犯人,带我们去牢房,把这些人先安置下来。”
狄仁杰一句话也不多问,当即带着众人来到了最近的牢房,十来个人分隔一间牢房关押起来,魏雍便道:“劳账目先照看着这些人,等到晚间廷尉府估计就会来人了,白天就不用管了,他们刚从女闾拖出来,酒足饭饱的,饿一顿两顿没事。”
一座大狱不仅仅要有狱卒,上上下下都是嘴,也要伙房周转,大狱不可能为一个人单独开火,狄仁杰这些日子一直是自己勉勉强强煮些糊糊配着干饼野菜吃,听说晚上会来人,即便是以他的心性,还是忍不住干咽了一口唾沫。
魏雍来得快走得也快,很快大狱里又只剩下狄仁杰一个、不对,还有十来个“从女闾拖出来”的士族贵胄。
狄仁杰对这里的各项认知都来源于身边的乡民,三观还很朴素,他知道女闾是个什么地方,却不知道这里狎妓犯不犯法,姑且就认为犯法吧,见这么一大批人因为狎妓入狱,也有些哭笑不得,大狱黑不见光,他给这些人留了几盏油灯就出去了,待在里面怪闷的。
至于去奉承这些贵胄子弟?狄仁杰觉得自己不行。
魏雍之后又来了三趟,最后一趟的时候带来了刚从韩家出来,身心俱疲的白起。
伙房开炉造饭,巡夜的人手点起灯笼,一日之间,牢房就住下了三百多人,这座坐落在深山里的新狱立刻活了过来。
喝一口热腾腾的羊汤,鲜美的滋味从喉咙口一路滑进胃袋里,吃一口香喷喷的米饭,就着油水丰沛的咸菜烧肉,狄仁杰忍不住喟叹一声。
但牢房里的士族贵胄却没有这样容易满足,打翻食碗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有寥寥十几个人选择了老老实实地吃饭喝汤,剩下的不是在高声叫嚷,就是在唉声叹气,还有人不住地在脑海里复盘,思索着被抓进来的原因。
由于魏雍抓人是按照姬越给的名单一家家上门抓的,除了最开始的那十来个人是头两天约好了今天一起去逛女闾,都凑在一起也省事,就最先抓的他们,其他人还是上门抓,这就导致了一个时间差,先来的人知道自己是在女闾被抓,但其实也没想到能是为女闾的事,后来的人就更茫然了,他们之中不少人下了朝会还要去办差的,大部分人基本就是在办差地点被抓的,这谁能不多想?
其中最慌张的还是要数一对许姓兄弟,这两兄弟是王城官员里难得的寒门出身,因巴结上了康王府的大郡主,大郡主野食吃多了,某一日忽然觉得士人更有味道,但正经士族谁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和郡主偷情?许家兄弟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头的,也是托了郡主的福,背地里又走了韩家的门路,这两兄弟才得以做了粮税官,官不大,油水不小。
前段时间太子逼宫,康王府没了,大郡主和其子深夜暴毙,许家兄弟慌得很,韩家也不让他们上门了,但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发现没人顺着大郡主这条线找到他们,胆子渐渐又肥了,重新干起了捞油水的勾当。
不料青天白日,凤翎卫上门,把两兄弟小鸡仔一样地拎出去,关进了这座黑牢狱之中。
莫不是东窗事发,大小罪名一齐算?
像这样心里有鬼的人其实不多,士族有士族的骄傲,正经做官最忌讳的无非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但有些脸面的士族基本都有大量的田地,每年进账丰厚,反倒是国库要向他们要钱充税,很少有士族短视到贪贿,结党营私就更不可能了,三公九卿就是天然的派系党羽啊,除非哪天三公倒台,不然哪轮得着他们?
不少人自认问心无愧,叫嚷起来也分外大声,宛如被陷害的泣血忠良。
姬越有金台在手,四舍五入就等于苍天有眼,第一批抓进来的三百多人都是她观察多日之后确定下的名单,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间接参与女闾案,全都是直接案犯,最大的一部分是看中了家里的奴子,找了由头发作,再经由“专门做这个的”门路,将人送至女闾,女闾虽然没有替客人守贞的规矩,但守着时间还是能够拔得头筹,基本上,拔得头筹之后,他们也就不再去管这些奴子的后续了。
其他地方的女闾也有这种情况,但是加在一起都没有曲沃多,毕竟王城的官员多,职位高,私欲一起,只要瞒住天子,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但现在,瞒不住了。
第二批送进黑牢狱的是女闾的管事,之所以是管事而不是官员,是因为女闾这样的地方是用不到正经官员来管理的,一共三个吏员十二个管事,全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进来,也是这些人,勾结贪心不足的官吏,把原本用来惩处重犯的变相牢狱生生变成了坑害无辜的血泪欢场。
狄仁杰也是过了好几天才听闻了个中内情,虽然也替这位新君的雷厉手段叫好,但他其实并不认同这种大面积入罪的行为,国家需要安定,社稷不可轻动,即便要打击士族,也应该按部就班徐徐图之,步子太快容易扯到……咳咳,但他现在也只能自己背地里想想治国方略,毕竟他只是一个狱中小吏。
和狄仁杰猜想得别无二致,虽然姬越一开始确实很愤怒,但等冷静下来之后,她所想的就不是女闾这点事了,她不是父皇,她想要大权独揽,想要从士族手中收回权柄,她需要立威,女闾案就是递到她手里的刀。
这一刀,须下得快狠准。
☆、嘉嫔
第三批入罪的是从各地押送来的官员,其中有不少都是朝中大士族出身,牵连极广。
上品士族以韩赵魏三家为首,一旦遇到了什么事,也是由这三家打头向朝廷施压,但这一次,韩家庶支子弟被抓了十几个,就连嫡脉也有两位郎君入罪,魏家主支一个没动,却有不少门客被牵连,至于赵家,赵家是损失最大的,嫡系之中五个郎君被抓,庶支上百,门客不计其数。
三家历来同气连枝,但当赵家主找上门来的时候,无论是韩阙,还是魏家主魏灼,都选择了闭门不见。
这是打定主意要隔岸观火了。
谁也不是傻的,韩阙虽然也心疼自己的次子和侄儿,但事关家族存亡,韩家可是有着勾结康王的证据在姬越手里!一着不慎,他就是把韩家带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罪人。
当然,这纯粹是韩阙想多了,从正常逻辑来说,姬越如果没有掌握关键性证据,是不会怀疑到康王和韩家有牵扯的,如此才能解释她连骂名都不顾,急着逼宫篡位,他谨慎惯了,也习惯用谨慎的心态去猜测别人,用在士族争锋,自然显得老谋深算,但用在姬越身上就不行了,她早就想杀康王一家。
魏灼那里又是另外一种情况,姬越虽然没有刻意给魏家留脸面,但魏家牵扯进来的人确实不多,魏灼与妻子恩爱非常,所谓上行下效,魏家郎君普遍晚婚,多半不置妾室,主支尤其清白,这次抓捕士族用的还是魏雍,实打实的魏家子弟,魏灼对魏雍寄予厚望,为了魏雍的前程,这个时候当然也不能吭声。
三家之中,名义上韩家为末,但实力上属赵家弱势,司空通司工,司掌工事、也兼祭祀、礼仪,魏家打头,军政不稳,韩家打头,人心不稳,赵家打头,他们是能把姬越的皇陵停工,还是拆掉皇宫?
赵家主气得直翻白眼,从魏家回来就告病,他这么一来,倒也给了不少士族启发,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内,告病的奏牍摆满了姬越的桌案。
士族就那么多,世代为官,官职虽然不是世袭制,但一般而言,基本上都是父荐子,子荐孙,这一个家族做熟了这个职位的,换个人来也没法上手,你让教,谁肯教?士族无兵,也不能蓄养部曲,但位置不可替代。
士族的傲慢正是来源于此。
姬越隔天开朝会的时候,偌大的承天宫只零零散散站了几十个官员,剩下的全都告了病。
明面上施压是对姬岂的法子,这样的同仇敌忾,是给新君的下马威。
姬越让内官记下了没来朝会的官员名单,将告病的奏牍分门别类整理好,按照官职排列,列出所属官职的吏员名单,第二日清晨,第一批士人吏员战战兢兢地跟随凤翎卫进了承天宫。
前次已经提过,晋以士族为官,寒门为吏,官为正职,吏为副手,姬越认真观察过各级官署的运转,发觉很多事情并非是她先前所想象的那样,官员总揽大权,而是由一个个小吏组成更小的权力部门,反之来说,官员会做的事情,吏员同样会做。
这第一批四十个人就是她亲自观察过后择定的适合人选。
窦英就是这些小吏中的一个。
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年轻时候也是个狂生,但娶妻生子之后,渐渐被生活压弯了腰,起初是给豪奢子弟做枪手,后来奉承上了士族,以文换钱,每一首坊间传唱的佳文自此都冠上别人的名字,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他渐渐失了文采,就被打发去做了粮税小吏。
窦英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当一名沉默寡言会做事的吏员,所以粮税官换了三任,他还在任上。
但也就只是如此了,家境渐渐富裕起来,日子也开始如流水,少年狂生,青年小吏,到步入中年,窦英也是最近才忽然发现,年轻时候挺得板直的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直不起来了,弓腰点头,再附和几句,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窦英这辈子都没有踏进过承天宫这样的地方,但他的表情却比其他人都要平静,他如在梦中。
直到上首的少年天子忽然点到了他的姓名,“窦英上前。”
窦英如梦初醒,士人会专门学习各项礼仪,但窦英自从做了小吏之后就没再碰过这些东西了,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姬越,对上那张神采奕奕的黑眸时,脑子忽然一空,他随即反应过来,吓得一个稽首跪倒在地,连爬几步上前。
承天宫里顿时响起了一片低笑。
姬越却没有笑,她看着窦英,沉声说道:“孤命你为粟官,掌农事、田税,可有疑虑?”
窦英愣住了。
粮税官不是粟官,粟官乃是晋九卿之一,窦家祖上确实曾任过两次粟官,但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他一个寒门子弟,在粟官之下的粮税官手里做小吏的寒门子弟,怎么就被任命为九卿了?
姬越定定地看着窦英,她承认这一步棋下得很大,但为人君者,正该乾坤独断,被臣子辖制的,不堪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