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样的世道,白起简直觉得像是对他的讽刺。
他一生征战,封武安君,一将功成万骨枯,无数尸骸累积起来,却也没把他送上梦寐以求的三公之位,反倒是最后被逼自刎,死非其罪。
晋国未分,赵人也是晋人,让他来到这里,莫非是要赎罪?
马刷洗到一半,外间忽然有人传唤,白起用脏水过了过手,随意地把外袍搭在精赤的上身肩膀走了出去,他这几天看习惯了,倒也不怎么介意让人瞧见瘦巴巴的身板。
外间来的是魏雍,他刚从宫里出来,见到白起,虽然被他军汉似的打扮吓了一跳,但想到来的目的,还是忽略过去,拱手行礼道:“廷尉,陛下传唤。”
白起心里有点慌,但面上一点都不显露,只哑声道:“待我先去更衣。”
魏雍连忙道:“应有之义,应有之义,请。”
白起去换了一身庄重些的衣物,想了想,又把才长出的一层胡茬刮了个干净,这才清清爽爽地走了出来。
魏雍昨日就已经把在女闾的见闻一五一十禀报给了姬越,姬越对他颇有些满意,今日召见白起,一是想看看他适应得怎么样,二是有事要交给他去办。
白起只在朝会上见过这个年纪尚小的晋帝,那时候要讲究规矩,目不能斜视,私下里见还是第一次,刚抬起头,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叫了声好。
帝王长相如何通常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威仪气度,姬越不仅长得好,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人的时候,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一身的威仪更是带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天生太子,少年帝王,坐拥四海,正该有这样的煌煌气象。
姬越前次已经在朝堂上打量过白起,虽然是异灵,但既然蓝星那边没有向他们说明实情的意思,她自然也不想去费那个事,何况说明情况就是把人真正拉上了自己的船,帝王心腹是那么容易当的?
姬越看了白起一眼,只是问道:“廷尉狱最多能容纳多少人?”
白起想了想,“百人有余。”
姬越摇摇头,说道:“不够,孤要在城外新建一处大狱,由廷尉督工,至少要容纳千人有余。”
白起有些意外,但还是领命应是。
姬越又道:“廷尉最近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白起面色不变,只道:“臣在戒断五石散。”
姬越本就是想试探一下,见异灵神情自若,像个人物,不由笑了,说道:“那可不太好戒,要是成了,孤也为你高兴。”
魏雍有些糊涂了,陛下以前最厌恶服五石散的人,怎么今日对廷尉的态度这么好?
白起倒没觉得有什么,他压根就不知道韩青以前是怎么和人相处的,昨天廷尉府来了个人,他还以为是探监的,结果是这韩青的亲老子,险些没糊弄成,后半夜的时候,他索性用冷水一桶一桶往头上浇,准备装病几天。
没想到进了一趟宫,反揽了个差事上身。
好在督工也是去城外督工,征调的民夫谁也不认识谁,倒是个学习晋语的好机会。
见过白起,姬越也没什么事情了,从明光殿出来,姬越径直去了兽园。
兽园一般是豢养各国进献上的奇珍异兽的地方,姬岂俭朴,也不爱养那些大象狮子老虎棕熊一类的猛兽,只在兽园里养些猫儿狗儿兔子什么的,姬越一不爱奇珍异兽,二不喜娇贵宠物,只喜欢养几条好猎狗。
姬越最喜欢的狗是一条通体纯黑的细狗,个大毛长,彪悍漂亮,又识主,都不需要喂养,会在兽园里漫山遍野地打兔子吃,旁人来寻一定是见不着的,但姬越只用远远唤上一声,这狗就会立刻飞奔出来。
但今日却不同,没等姬越唤,她就瞧见了被一位美妇人抱在怀里抚摸的大黑狗,见到她,大黑狗吐了吐舌头,尾巴拼命地晃,却没有离开妇人的怀抱。
姬越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抱着狗的美妇人。
实在不怪她奇怪,昨天还在装病的人今天一下子就到了眼前,任谁都会觉得奇怪的,她很想问这美妇人,晋语才学了多少,这就敢出来走动了?
这位美妇人自然就是前丽夫人,如今的武媚娘了。
丽夫人的年纪并不算大,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灿烂的年华,衣裙虽然有些旧了,却素淡得雅致,面若芙蓉身似柳,仪态万方,如果不是在重重深宫里,怕是要惹上无数的情债官司。
似乎才有所觉,武媚娘回转过头来,面上露出些许惊讶,没有半点手足无措的样子,镇静地上前,只行了一个普通的礼节。
天子妃嫔,皇后之下三夫人,以丽夫人的身份,行这样的礼节正好。
姬越看了看周遭,问道:“夫人来兽园这样的地方,怎么不带宫人随行?”
武媚娘轻声说道:“谢陛下关心,这儿离碧泉宫近,只是随意走走罢了。”
她说这话时眉眼略低,一股成熟的风韵带着些许落魄的苦涩,安安静静的,带着独属于年长女性的魅力,并不是那种直白的诱惑,却让人心生怜惜。
姬越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低头闻见了一阵梨花的香气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离这异灵很近了。
她后退一步,轻咳一声,说道:“孤派人送夫人回去。”
武媚娘没再多言,柔柔又是一礼。
回碧泉宫的路上,武媚娘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正和大黑狗亲昵的少年,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刚来这里没多久,本不该兵行险着,但形势不容人,老皇帝久病,前段时间更是被太子逼宫,眼看没几天可活了,这里的妃嫔在皇帝死后,可不是去感业寺!她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而不是生生去给死人陪葬。
可这皇帝,未免也太小了些……不说情窦未开,怕是连单纯的欲望都没开始萌芽,再进一步,是否会是死局?
☆、征调民夫
来到这里已经小半个月了,狄仁杰的生活过得非常规律。
吃饭、种田、睡觉,吃饭、种田、睡觉。
如今正是春耕时节,田垄上随处可见劳作的农夫,中原沃土千里,农夫食得饭饱,心情自然开阔,倒是和他印象里的农夫大有区别,然而深入了解之后,他就释然了,此地并非神仙国度,也有良贱之别,甚至这里的五等民制度比他认知中的奴仆制度要严苛得多,他所见到的,只是良籍百姓。
一开始他有些怕这身体的家人找来,却是无法解释这借尸还魂之事,但慢慢地他就发觉,这身体应当是久在病中,也无家眷亲朋,便试着走出家门。
这里的乡音和太原话近似,故而没过多久他已经能够和人正常交流,从居所的各处细节和附近乡民对他的态度,狄仁杰不难得出这身体的原主人是个读书人的结论,寻摸到原主荒废了数年的闲田,狄仁杰磕磕绊绊地和乡民学起了种田。
不种田是没有饭吃的。
今日春阳明媚,微风徐徐,狄仁杰正在辛勤劳作,然后就被官府征调去搬砖。
被乡老召集来的青壮们大多愁眉苦脸,虽然官府征调一般都会给些工钱,农闲时候可比进城打短工好得多,但现在正是种田的时候,耽误一天都叫人心里急得慌,何况一征调就是一个月呢?
狄仁杰没想到刚来这里半个月,先是种田再搬砖,把他上辈子没做过的活计都做了一遍,但他这个人政治敏感度很高,关心的却不是劳作的事情,征调民夫是要盖大狱,这里距离曲沃都城不算远,征调了附近五六个乡镇的青壮民夫,工期也不算短,是什么案子要牵连这么广,需要加急盖一所这么大规模的牢狱?
正纳闷的时候,乡老郑伯忽然指了指狄仁杰,对身侧的士族青年道:“这是士人周凤,不在民夫之列,通些算数,小韩公如不嫌弃,可令他做个临时账目。”
乡老一般由年长德高的人担任,这样的人即便到了上品士族跟前,也是很受尊重的。
白起看了看狄仁杰,见这名士人眸正神清,一身气度不凡,但衣着寒酸,一看就知道是个寒门子弟,但他对士族之间的弯弯绕不怎么耐烦,只道:“就依郑伯所言。”
狄仁杰便上前来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士人的礼节。
大狱的选址并不好,是在一处山中,依山而建,距离曲沃城更近了些,不过牢狱的选址并不需要看风水,建得坚固结实也就够了。
白起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临到下午的时候,附近乡镇的青壮都召集齐了,直接就在山中建营,一般像这样的工事都是由各家妇人带饭,官府能省则省,但白起下令禁止妇人出现在营中,专门派遣出一队人生火造饭,不像是寻常工事,倒像是大军扎营。
狄仁杰比那些嘀咕的乡民更早看出来,这位九卿之一的廷尉从带人进山扎营起,所下的命令不过十来条,桩桩件件都是让人快速听令的手段,这是军中做派,哪里像个王都贵胄子弟,分明就是战场上多年征伐的宿将。
大狱的建造进度比姬越预计的要快得多,一方面是民夫急着回去春耕,肯下力气,另一方面,就不得不说白起驭人的本事了,按理这么多青壮整日待在一个地方,大小摩擦是少不了的,加上有人偷工减料,有人偷奸耍滑,她给出一个月的工期已经是万分加急,但白起硬生生只用了二十天的时间,一座千人大狱就平地而起。
近来姬越派人在城外建牢狱的事情落入了不少有心人的眼中,虽然猜测是有人要倒霉了,却不知道具体会找个什么样的由头,近来各家士族都紧了身上的皮,尤其敲打了族中惯爱惹是生非的出格子弟,各家都有些紧张,瞧大狱的规格,怕不是哪家上品士族要举族下狱了?
姬越的刀迟迟不落下,众人也都等得十分忐忑,忐忑的同时又带着一点好奇和期待,毕竟谁家关上门琢磨琢磨,都觉得自家不可能干出连坐全族,估计连奴隶都不放过的大罪。
韩阙最近安静如鸡。
如果不是主持建造大狱的人是他儿子,他这会儿剑都架在脖子上了,作为一个合格的家族掌舵人,他一向秉承着韩家自古以来的家训,有多大脑袋吃多大碗饭,在康王找他谈话之前,他是真的没想过别的。
毕竟就是不图那点从龙之功,韩家的位置也稳稳当当的,谁料想老康王言之凿凿说太子乃是女儿身,继承不了大统,又有姜君一力证明,打小跟着太子的心腹都这么说了,他还待怎的?按照正常的逻辑,不是皇帝一去,康王一把太子的身份揭露,底下士族纳头就拜吗?
陛下是不是女儿身暂且两说,凭他一把火烧干净亲叔叔一家的狠劲,他就觉得这事很难了账。
说实话,韩阙最近盯姜君盯得很紧,他准备看姜君什么时候死,如果姜君死了,他就一道请罪自裁,也好保全家族,如果姜君没死,就说明陛下解决了康王府一家之后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他也能省一条命。
截止到大狱建成后两日,姜君一没有下大狱,二还没有死,韩阙的心安了一半。
今日的朝会开得如往常一样平静,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大家基本上都已经比较习惯姬越的上朝风格了。
姬越颁布了一下对佛教征收五成税,并要规范僧尼户籍,非经考核不得剃度的政策,底下没人反对,但凡士人,很少有信佛教的。
士人信的是死后和生前别无二致,生前受荣宠,死后仍富贵,不管是人是鬼都是要享福的,佛教生造出一个什么六道轮回十八地狱来,硬要说人死之后要还债,还完债还要忘却前世去投胎,这辈子贵胄子弟,下辈子猪狗畜生,这教义除了下等贱民愿意相信,哪个士人肯听?
但姬越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还在女闾之上,说得直白点,女闾制度存在上千年,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个令社稷动荡,家国不安,但佛教不一样,从传入中原的那一天起,它没有一天不在挖大晋的根基。
不细查不知道,五等民之中,良家子以下,有无数的愚民前赴后继地信教,僧人不纳税,许多青壮因此剃度遁入佛门,荒废良田,僧人在大晋的土地上四处行走,美其名曰化缘,饱食供奉,活得像是天神一般!
如果不是怕引起民乱,姬越恨不得把这些僧人杀个干净才好。
如今这样看似严苛的政策,已经是她折中再折中,压抑了无数怒火才想出来的法子了。
下了朝会,韩阙快走了几步,叫住了想故技重施的白起,黑着脸,沉声道:“往哪儿去,在城外这么多天,也不晓得回家一趟,白教你母亲担心!”
白起只好回过头来,低声叫道:“父亲。”
韩阙上朝的位置在最前面,白起上朝时又是低着头,他还真没注意到,眼见肤如细雪,美姿仪的儿子去了山里一个月不到,就黑了几个度,韩阙眼前一黑,甚至顾不得场合,只喝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魏家主原本一边走向自家牛车,一边和魏雍说话,听见动静不由回头,见白起这个样子也有些奇怪,笑道:“这时节,怎么就晒成这样?”
白起只装哑巴,还是魏雍笑笑,说道:“可见廷尉替陛下办差,顾不得平时讲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