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兵笑了一声,说道:“若不是亲眼见过,小女还真认不出赵五公子了。”
卫青猛然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应当是认识这具身体的,他停顿片刻,只道:“出去吧。”
女兵柔柔一礼,竟是世家的礼节,只道:“玉怜告退。”
卫青在大帐里坐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剑柄被掌心捂得滚烫,最终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认识原身的人是杀不光的,他甚至不认识任何一个赵家的人,怕是父母当面也如陌路,今日就算杀了玉怜,又有什么用呢?
姬越收回金台,让人去查了一下玉怜,意外发觉她虽然不认识这个玉怜,但这人却和她有些关联,四年前她盗了父皇御笔圈下满门连坐的一桩大案,这玉怜因是案犯之女,也被连坐,本该判处死刑,但她自愿以身代罪,更名玉怜,没入女闾,当时还成了一件艳谈。
姬越没有半点同情和怜悯,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桩案子的细节,案子本身没什么可说的,身为边关大族,世代郡官,玉怜之父崔定举族私通秦人,盗挖铁矿,被告发之后上八议,父皇定其斩首之罪,崔氏全族三代之内不得为官,她认为此举等同叛国,不应轻判,于是盗改御旨,改为崔定本人五马分尸,崔氏嫡支斩首,庶支五代不为官,旨意下达之后难以追回,后来她才知道,崔氏一族被斩首三百余人,婴童不赦。
作为整个崔家嫡支唯一的遗孤,姬越十分怀疑这个玉怜的居心,更别提她还试图吸引卫青的注意,卫青是什么人?姬越的大将军,领兵五万在外,盘踞楼兰要塞,地位何其重要!
姬越立刻就起了杀意,女兵营的计划已经定下,这个时候发旨追到楼兰杀个女兵会显得很奇怪,这一点姬越压根没有思考,直接拟旨定了个秦人细作的罪名,不光玉怜要死,她还要卫青查明女兵营中和玉怜关系密切的人,一并处死。
除此之外,姬越使用金台的回溯能力,略过那些让人不适的内容,仔细茶查看了玉怜在女闾的几年间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人,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才算是筛选出了几个大分类。
第一类是花钱来找乐子的平民百姓,一次就走的暂时不算在内,主要是从玉怜一开始进女闾的客人和几年间来往颇多的客人里筛选出了三个。
第二类是朝中官员,主要是士族一类,这部分人比较多,而且多少常客,姬越只能用排除法去了一部分不可能有问题的,剩下的按照玉怜的殷勤程度划分。
第三类,也是姬越最关心的一类,行商。
她没忘记,崔氏一族的罪名就是贩铁给秦人,行商南来北往,最为可疑,姬越现在已经怀疑玉怜压根就是秦人留在曲沃王城的细作,尤其以她士族之女的身份和对晋国的怨恨,这个细作就能用得十分放心,相应的,她也是没什么用处的,能忍受四年的非人境况,这个女子的心境已经难以想象,不可能盘问出什么。
经过整理,姬越确定了,这个玉怜就是细作。
每年都会有一个姓赵的行商来曲沃贩卖宝石,这种宝石只在西域一个小国出产,产量稀少,一来一往间的利益根本不成正比,更何况这人是一年来两次,以西域的气候,再贪婪的商人也只会一年去一趟,更重要的是,这个行商和玉怜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这就奇怪了,一个辛苦奔波的行商,花了大价钱找曲沃最红的娘子,竟然只是为了和她说说话?
姬越听不明白那些诗词歌赋里暗藏着什么秘语,但不妨碍她准备顺着行商这条线挖下去。
☆、第38章 说曹操曹操到
秦人最早曾为周王室养马,因养马有功, 受封秦地, 但未成国, 秦人在秦地休养生息,扩张领土, 至晋国称霸时期,已经占据了函谷关以西大片土地, 为关中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当时的晋公与楚国联盟, 将秦人驱赶出秦地,两国分秦,之后不久,晋公攻楚,通过战后和议, 又将秦地完全吞并。
晋国将关中平原分为二郡,世代治理,秦人自此向西而去,有时劫掠西域小国, 有时占下一块国土,却总是不能长久, 因为每一代秦人心里都把那块肥沃的关中平原当做故地, 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力量, 没有秦人不想着打回去的, 晋国越来越强大,秦人对秦地的执念也越来越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晋也算是宿敌了。
和以前那些完全不清楚秦人根底的皇帝不同,姬越在得到金台之后就仔细观察过秦人的人口情况和兵力虚实,发觉秦人的实力最多就和楼兰齐平,人口过万,兵员两三千之数,但秦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擅马术,机动性极强,往往能在晋军大部队到来之前撤离,很难彻底消灭,最重要的是,这些秦人不仅有足够的兵器,还有甲胄,战力不容小觑。
想到秦人的兵器甲胄,姬越就恨不能把崔定全族从棺材里刨出来再鞭一回尸,秦人劫掠西域小国和来往商队获得的财富,在崔定这里换成了大量铁器,到头来这些铁器还是用在边关晋民身上,崔氏知法犯法,举族通敌,没有连坐到庶支,都是她那时年纪尚小,心慈手软之故。
姬越仔细观察了那名行商的行动轨迹,发觉他每年确实会去两趟西域,而其中一个地点正是秦人如今盘踞的祭塞小国,除此之外,这名行商还和晋国中几个士族有生意往来,大多是一些丝绸布匹,但其中一个鲁地的大士族,与这名行商明面上交易丝绸,实际上交易的是私盐,而在她清理鲁地的时候,这个大士族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
鲁地士族叛乱前期,正是这名行商交易完私盐离开之后,姬越合理怀疑,鲁地的叛乱里有秦人的影子。
拔出萝卜带出泥,小小一个玉怜,倒是让她大开眼界。
姬越除了把那名行商记下之外,没有再多追查的意思了,秦人的谋划终究只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如今才是占尽天机的那个人,不过也正是这次事情,让姬越又想起一件事来。
通讯。
晋国占地极广,从南到北,骑最快的马也要四个月才能走个来回,以前没有直道的时候更艰难,但目前的情况实在让姬越很难满意,尤其她的目标之中还包括海的另一端,总不能打下来之后,一道圣旨发几年才有回信吧?
现在仅仅是下道旨意杀个人,都要在路上花费两个多月的时间,有什么法子能够让两地之间的信息交流得更快捷?
春秋时有贤士蓄养飞鸽传信,但飞鸽只能单向传讯,且空中天敌极多,不能传递重要讯息,如今晋人传递消息大多使用快马,消息使用绢帛密封,由一处驿站赶至下一处传讯点,两地间隔最多不超过三十里,普通传讯换马不换人,紧急传讯换马也换人,称“八百里加急”,这样的传讯方式最快的纪录是日行五百里,但马匹的耐力甚至不如人,全速奔跑很容易累死,这样的速度足以消耗死一路上更换的马匹,除非紧急战报,否则不可能使用。
姬越本身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洞察到各地发生的事情,但发号施令需要时间,虽然这样的能力已经能够节省下一半的路程,但也正因为如此,姬越对另外一半就不那么满足了。
她有一个初步的设想,需要用到工匠,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曹操,与此同时,曹操也在进宫的路上。
曹操甚至没有骑马,他坐着牛车,带着一叠纸张,心里砰砰地跳。
一叠纸张分量轻轻薄薄,拿在手里却重如泰山,曹操不是一般的工匠,他从一开始就很明白纸张的力量足以改变一整个时代,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不光是因为他这辈子想做一个治世之臣,也是因为……因为,好吧,就是因为他想做个治世能臣。
这样的想法很简单,很素朴,却不像是他会有的,就连曹操自己都觉得自己怪高尚的,可能是死过一次的人就少了很多畏惧,曹操压根就没想过纸张大行天下之后,同为士族的那些人会怎么看他,因为到那时,这些人恐怕就没有时间排挤他了。
虽然这里没有类似的话,但姬越还是感受到了“说曹操曹操到”的奇特体验。
不等姬越开口,曹操就将手中的纸张呈给了宦官顺意,和一般的士族不同,曹操对宦官的态度很平常,顺意都多看了他一眼,随即捧着纸张查验了一番,没有发现问题,几步上前转呈给姬越。
姬越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眼前这么个白白薄薄的东西完全吸引过去了,一肚子的设想都抛到了脑后。
她谨慎地看着眼前的纸张,第一反应是拿起一张试验了坚韧程度,白皙的手指在更为白皙的纸面上抚摸数下,随即反应过来,在桌案上铺平,笔尖蘸墨,在纸张上落下一条横杠。
和木牍相似的一个白薄平面,却比木牍更轻,更薄,也不洇墨。
姬越猛然看向曹操。
曹操组织了一下语言,但话还没整理完,就见到了姬越那灼灼的眼神,他当即会意,立刻道:“此物为‘纸张’,以木屑制成,造价在木牍的十分之一,大批量生产的话,成本还会降下一些,此外,还有以破烂布头,草根树皮等物制成的糙纸,造价极为低廉,就算是普通百姓掌握了方法,也能在家制糙纸。”
曹操的理解完全正确,介绍再多,姬越想听的唯有成本价格而已。
听到这样低廉的造价,姬越连呼吸都屏住了一瞬,盯着手里薄如蝉翼的纸张,轻声说道:“司空此举,是令天下士族,自此无根基矣。”
士族曹操躬身行了一礼,只道:“天下学子,自此有路可行矣。”
姬越大笑出声。
纸张的事情实在令姬越惊喜万分,对于曹操这么一个功臣,姬越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低缓许多,念及曹操这个身份地位,也很少有不如意的事情了,姬越想了想,回忆起先前曹操似乎是把那个毒死同伴的高丽美人送官法办,又被白起直接斩了首,如今枕边位置还是空的,当即便道:“司空大才,朕都记在心里,纸张之事仍旧交给司空,此外朕再赏赐司空三十六名东瀛美人,家宅百间,赐钱百万,望司空尽心尽力,为大晋再谋福祉。”
官至三公之位,给再多虚衔也不值钱了,唯有切实的好处才能让人嘴上感激,心里也高兴,姬越即位以来,不,算上姬岂即位以来,都没有过这么大的手笔,可见纸张对于姬越的重要性。
曹操也怔了一下,百万贯钱和家宅百间虽然价值上更高,但他不是没有过,三十六个东瀛美人才是大头啊,在这个强制天下官员一妻一妾,天下庶民一夫一妻的时代,拥有三十六个美人,这是什么概念?比之汉朝的剑履上殿也不差什么了。
而且那天夜宴上他记得很清楚,东瀛美人虽然不如高丽美人绝色,但质量个个上乘,而且人数总共就三十六个,这是全都给了他?
曹操代入了一下自己,别说三十六个东瀛美人一个都不沾手赏赐给底下的人,就是一个,他也心疼得慌啊,昔年大将关羽看中一个小将的妻子要娶,他先把人叫来看了一眼,一看是个绝色,就舍不得给关羽了,后来关羽打死不肯跟他,不说和这个美人有没有关联吧,反正他后悔是后悔,但抱着美人的时候又不怎么后悔了。
这个小皇帝身边有丽夫人那样的美色,说明小皇帝年纪虽然小,却也不是那种不看重美人的皇帝,就这样了,还先给了他两个绝色,又把如此数目的东瀛美人全都赏赐给他,这对他是何等宠幸!
曹操挺高兴,又有点怪不是滋味,毕竟到他这个份上,对皇帝的观感是很奇妙的,理智上他对皇权仍有一丝敬畏,但实际上他又曾数次践踏过皇权,甚至临终也思考过很多次要不要称帝,虽然最终还是没有。如今换了一个世道,连基本盘都没了,但心里还是保留了一丝傲气,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小皇帝的赏识,曹操却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罢,罢,还有什么好想的,难道他不喜爱这个清平治世,反倒还思念那个易子而食的乱世吗?
他一生征战,杀伐无数,为的不也是这么一个三餐温饱,百姓安乐的世道?
曹操忽然大彻大悟。
从今天起,效忠皇帝,面朝天下,做个能臣。
☆、第39章 明君与暴君
除了纸张的事情, 姬越想见曹操, 主要是为了落实一下自己的通讯计划。
两地交通往来, 主要靠驿站之间的快马传信,但信件本身大多由书帛传送,极为轻薄,如果能够解决定向传输的问题, 那么必然要比笨重的马匹更为快捷,姬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管道运输, 以相同规制的长管连接构架成一道翻山越岭的管道,沿着直道蔓延至国境四方,虽然颇为耗费人力物力, 但管道一旦建成, 带来的就是极为迅捷的信息传输渠道。
曹操被这个堪称异想天开的计划震了一下, 但仔细思索之后,发觉确实有可行性,晋人擅烧砖窑,长管可以用窑烧的方式制作, 各地只要得到相同规制的尺寸就可以自行烧造, 长管一头倾斜,每隔一段路就派专人查看情况, 抵达一地之后再迅速放入新的管道, 剩下的不过是工作量的问题, 这一点又用不着他操心。
晋人的管道运输由来已久, 大部分是使用中空的竹管连接河流小溪, 采水至田垄,也有两地商贾连接管道运输卤水等物,将信件密封至圆形的器具之中,再以急水冲下,只要途中不出差错,这种传输方式要比马匹方便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