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是零散贩卖的人伢,是因为还有大批进货,大批贩卖的人伢,据那个被剥了一条腿的人伢交代,他在人伢之中算是资格比较老的了,只要再有三五年时间,他就能够从盗童鬼那里大批量进货,拥有几条稳定的贩卖渠道了。
如果不是受刑太过,这惯犯人伢原本是想,像之前两次那样熬了刑,等出去之后再操持生意,毕竟这一行实在暴利,他距离混出头也就几步路。
白起认真整理了一下人伢的口供,出于对罪犯的天然不信任,他又上了点刑,发觉这人伢说的应该是实话,于是难得给出了一个承诺,只要人伢好好配合,他可以上报天子,落个轻点的刑罚。
人伢松了一口气,他这么配合交代,主要也是担心自己熬不过去,死在牢里,有了这句承诺,这条命也算是保住了。
然而白起和姬越所理解的轻刑,是除去五马分尸之外的刑罚,包括但不限于腰斩,斩首,绞杀等。
白起觉得这种重大立功情节值得鼓励,给个全尸意思意思很够意思了。
按照时下的观念来说,这是典型的法家思想,法家主张重刑,以刑止刑,以杀止杀,刑法越严,罪案越少,这也是姬越的想法。
顺着惯犯人伢这条线,白起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背后的水有些深,又或者说他即将挖出的是一条完整的生产链,好吧,这其实根本不用动脑子,盗童鬼每年掠夺大量人口,从人伢这里得到的信息却是,零散贩卖的人伢数目虽然多,但贩卖出去的都是被筛选下来的,或是相貌不佳,或是呆呆傻傻,这样的孩童才会被他们收购,再零散贩卖出去,那么剩下的孩子去了哪里?
白起马上将口供一式三份留档,让医者替惯犯人伢处理了一下伤势,带着一份口供和他自己整理出来的这些天的审讯记录入宫求见姬越。
姬越正在练剑。
她练的剑和旁人有所不同,基本上没有太多杀招,都是以防守为要,拖延时间的,一旦遇险,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白起候了一会儿,目光就忍不住落在了天子的脚上。
说实话,来到这里已经很久了,白起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姬越的脚,人人都知道天子有疾,但都讳莫如深,白起听闻过,但见到姬越时就想不起来了,他见过很多伤到腿脚的士卒,本该对这个很敏感,但他还是第一次真正反应过来,天子的脚是有问题的。
一个人能做到把残疾完全掩盖,需要花费多大的毅力?
姬越把一套剑法练完,用稳定的步伐走向白起,只道:“劳廷尉久侯。”
白起道了声不敢,跟在姬越身后进了明光宫,和以往几次不同,明光宫中明显多了一点人气,左右侧殿里都有人,不时还有宫人捧着竹简敛息屏神进进出出,但除了一点轻微的脚步声和翻动竹简的声响,就再没有别的响动了。
姬越在垫了绣花软垫的黄铜座椅上坐下,白起也跪坐在距离姬越不远的坐垫上,姬越一边翻阅着竹简,一边按照自己的习惯开口询问。
白起一开始不太习惯这种对答,久了反倒觉得很好,有很多臣子不善言辞,或是废话太多,这样的对答可以让天子迅速了解到他想听的事情,有什么遗漏也可以能对答完之后再行补充,反倒比自由奏报要节省许多时间。
姬越对于廷尉府这些日子的动向是很清楚的,她对盗童鬼了解不算多,但仅有的几个案子就足够让她怒气上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子民归她所有,这等掠卖人口获利之事,和在她脸上抽巴掌有什么区别?
五马分尸都不足以泄愤。
一问一答间,廷尉府这些日子的进展姬越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和白起想得一样,掠卖人口是为了获利,掠卖孩童却不一样,孩童本身没有劳动力,需要养到至少十来岁才能干活,如此大批量的需求根本不符合正常人家购买孩童的动机,晋土之内,有什么样的势力既有对人口的需求,又有豢养孩童的财力?
先前姬越就很奇怪,韩阙报上来的奴子数目和她后来实际统计出来的奴子数目是有出入的,但因为出入多半是在孩童与少年身上,想着士族有瞒报家生子的习惯,她也就没有深究,但如今哪里还不明白?这些多出来的奴子孩童,多半是那些被盗童鬼掠去的普通村童。
欺君太甚!
当着白起的面,姬越深吸一口气,只道:“此事继续查下去,不必掩人耳目,朕授廷尉先斩后奏之权,如有顽抗不予配合之人,但杀无妨。”
白起看得出来,这个案子一旦落实,恐怕是要比女闾案牵连更广的大案。
但他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姬越对白起是很满意的,或者说对前后两批异灵都很满意,这些人随便拿出一个都是国之栋梁,也难怪能在身体湮灭之后以灵魂的状态存活千百年了。
白起走后,姬越忽然收到金台的提示,时空能源汇满,近期可以再送两个异灵过来。
她打开名单仔细看了很久,最终选定一人,刚要关闭,小V忽然开口道:“异灵王莽,还有13天即将真灵溃散,过时不补,请陛下慎重斟酌。”
姬越有些奇怪,这次她第一次被提示异灵即将溃散,也就是说,这个叫王莽的人快要消失掉了?
物以稀为贵,即将绝版的东西总是会引起注意,姬越点开王莽的名字,发觉这人仍然没有太多介绍,只有几句话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的政治主张。
收归天下田亩,士族百姓无私田,由天子划分归属,废奴制,禁盐铁官卖。
寥寥几句,足够姬越在心里勾勒出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老先生形象。
最关键的是,这个人的政治主张和姬越的想法很是契合,盐铁官卖是早就有的制度,但前两样,晋国甚至没有人提出这样的概念过!姬越立刻选定了王莽,先前选定的那个人才虽然不至于抛到脑后,但她对于王莽的期待,却是真的远超过先前那个叫做诸葛亮的人。
就当是个搭头吧。
选定之后,两个异灵夜临大晋。
然而姬越满怀期待地点开金台之后才发觉,她极为期待的王莽此刻降临到了一个她并不陌生的地方,边关。
再具体一点来说,王莽醒转的那具身体,属于被姬越打发去楼兰为官的一个清贫小吏,那名小吏路上感染疾病,为了不干扰路程,负责护送官员的安西将军卫青就将小吏留在边关一户农家养病,王莽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两个留下来照顾他的士卒,大部队已经赶向楼兰王城了。
这不是一般的倒霉啊。
姬越拧着眉头思索了没多久,忽然注意到第二个红圈距离她所在的晋宫极近,她点开拉近一看,脸上顿时露出了古怪的神情,那名叫做诸葛亮的异灵,取代了九卿之一的少府监。
少府掌管宫禁支入,为天子掌管财务,有统御九卿之职权,虽然名为九卿之一,但实际上可以算是九卿之首,这样的官职也必须是由天子心腹担任,原本的少府监就是先皇的心腹之人,姬越登基之后也一直没去动他,不料此人前些日子告病,出于正常的关怀,姬越没有把他的职务交给他人,在任上去世算是一种荣宠。
一步登天,不外如是。
不过这个异灵幸运之中也有一点倒霉的成分,因为少府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而其他的异灵,卫青十六岁,狄仁杰二十二岁,媚娘二十五岁,白起二十七岁,曹操三十有六,就算是最倒霉的王莽,他也是醒在一个三十来岁的小吏身上。
姬越对这次的结果并不满意,但还是暂缓召回王莽,虽然这样一个人才留在楼兰是很可惜的,但姬越怀疑他的身体支撑不了舟车劳顿,还是再养一段时间。
☆、第37章 玉怜
暮春四月, 晋国使者抵达楼兰。
在晋国四方国境周边的小国,没有不知道这位强邻的, 楼兰也早已称臣,每年晋商进入沙漠的两个月对楼兰人来说堪比过年, 同是做苦力,晋商再吝啬也比那些穿金戴银却无比残酷的欧罗巴商人要好得多,他们是会让苦力吃饱的。
楼兰国虽然在晋国看来无比弱小,只不过是占据了一片沙漠绿洲, 位置险要一些,但在西域诸国看来, 楼兰是当之无愧的西域大国,人口过万,雄兵两千余,已经足够在西域各国之间横着走了, 卫青带着五万余人的兵马自边关抵达楼兰时, 几乎让途中所经的西域各国都惊呆了。
晋国平时极少置常备军,有战事需要才会大量募兵,千百年来自然领悟了一套速成练兵法,虽然武卒对奴军有一种天然歧视,军队之中的上下欺也压难以避免,但总体战力却在这一路上不断提升, 这一点连不太习惯带晋兵的卫青也不得不承认。
骄兵难带, 但只要是个将军, 没有人不想带这样的士兵, 卫青这具身体是士族出身,又太过年轻,一开始肯服从他的人不多,几次立威也没能起到太大的效果,带兵打仗不是朝夕之事,姬越已经看在卫青初来乍到的份上,将武卒中有积年威望的将领留下,故而这个杂合军只是难带,而非带不下去。
不了解军队的人大约会以为军中简单,但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有人的地方,争斗就难以避免,更何况军队和士族天然对立,想要真正带出一套自己的班底,还是得靠一场一场的战事。
抵达楼兰之前,卫青一直在观察西域诸国的形势,他倒不是有多急切打一仗,这是身为一个远征将军必备的军事素养,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黑甲晋兵的故事在西域诸国都是被当成鬼怪故事止小儿夜啼的,传了一代又一代的恐怖故事忽然成真,亲眼见到马蹄裹挟着飞沙的晋兵,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孩童在路中间哭嚎,满含泪水的眼睛里倒映出黑色的铁蹄。
卫青满脸风霜,几乎看不出少年模样,他命身侧掌旗兵打出停止行军的旗语,从马上跳下来,伸手遮住刺眼的沙漠阳光,看了一圈周边的黄土建筑,取了水囊用手掌接了点水,喂给喘着粗气的战马。
孩童还在尖锐地哭嚎着,卫青招来楼兰的向导,掏出一包有些化开的饴糖,喂了战马几块,剩下的都交给向导,只道,“去哄哄,问问是谁家孩子,大热的天,哭得人心烦。”
楼兰向导小心地接过饴糖,一路小跑着去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沟通的,没过一会儿就有一对父母跑过来,把孩童抱走了。
卫青注意到这对父母先前一直带着几个孩子躲藏在不远处的土窑后面,竟就眼睁睁看着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站在路中间哭,骑兵全速跑起来的时候是很难注意路况的,如果不是哭嚎声太大,孩子极有可能就被踩死了。
可见百姓畏军如虎狼。
卫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即便他还没有亲眼见过晋国的少年天子,也不难从他的种种举措之中看出一股为君者的雄心壮志,只是这里没有如狼似虎的匈奴,有的只是在大晋威压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国弱民,天子按剑,欲霸四方,谁不是天子御辇下的一粒尘埃。
楼兰的情况比卫青想得要好一些,虽然贫穷,却已经有了整齐的街道,泥砖的建筑,楼兰王宫的地面上还铺了颜色一致的石砖,墙壁上有彩绘,放在晋国也许不那么够看,但在一路上经过的西域小国之中,已经算得上奢侈。
姬越派来楼兰的官员经历了一路上的颠簸,能打起精神干活的没几个,最短的也歇了三天,但卫青带来的兵马已经安置在绿洲边缘地带,扎营练兵两天了。
卫青的兵主要成分是奴军,和武卒的比例是四比一,卫青路上采用以武卒治奴军的方式,由一名武卒管辖四名奴兵,现在到了地方,他就不打算继续下去了,仍旧将武卒整编成军,由原本的将领操练,奴军这边则提拔了四名奴子出身的将领,都置校尉军衔。
武卒世代从军,心思灵活,对士族有敌视心理,对这一部分士兵,卫青不准备硬来,而是缓缓图之,而对刚刚成军不久的奴军,可以用的法子就太多了,路上的时候卫青就发觉这部分奴军主要是以籍贯分派阵营,其中以鲁地阵营的战力最强,人数最多,此外还有南地阵营,北地阵营,以及一小股军、军……女兵。
卫青对原身犯下的罪责已经心知肚明,但这些女奴兵虽然出身女闾,可和那些被陷害入女闾的无辜女人不同,这些女兵都是有罪案在身的,或许其中一两个因为家人连坐的有些冤枉之外,基本上手里都带着人命,也不是那么无辜了。
女兵没有经过太多训练,这一路上受不住劳顿,死在路途中的就有十几个,撑着到了地方的,也有许多人病倒,卫青不是对将士对严苛的人,却也实在没带过这样的士兵,然而就在士卒操练几日之后,有人来报,说是有很多士卒会在晚上偷偷去女兵的营帐里寻欢,女兵在女闾习惯了这等营生,也就认了。
来报的也是个女兵,二十上下,虽然满脸土灰,也能看出容貌不错,卫青本在思考,也没有注意其他,随手要将人打发出去,那女子却抬起头来,不避不让道:“将军如若默认此事,小女也该回去告知其他人,要仍操持起皮肉生意来,倒也省得练兵辛苦,不知将军能否宽待些?”
卫青拧眉看向这女子,只道:“不必出言激我,此事需要上报天子,由天子决断,在此期间,我会让人看守营房,禁止男兵出入,女兵照常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