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林眉目冷冽,毫不留情地质问:“是,他有苦衷,所以可以颠倒是非黑白。瑟瑟,你能保证将来宋家的事、抑或是你永远都不会跟他的帝位,跟他的权力有冲突吗?沈昭做得都对,他也应该会是个好皇帝,但我绝不同意你嫁给他。”
瑟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想了许久,却发现徐长林又将目光递向了窗外,他一边在跟自己说话,一边又对外面的光景很是关心。
还未等瑟瑟问出口,他先说了:“我知道你会维护沈昭,今日便让你看看他和兰陵长公主的真面目。”
几乎与话音同时落地,上百名护卫涌入寺庙,香客惊叫,陈设翻倒,甲胄亮熠的护卫拥簇着兰陵公主直奔禅室。
温玲珑被吓了一跳,惊慌站起,茫然无措:“公主,您怎么来了?”
兰陵公主含笑看向她,道:“此事跟你无关,你先随侍女们下去休息。”
温玲珑心里嘀咕,忐忑不安,可却也不敢违逆兰陵的意思,担忧地看了看禅室紧闭的门,鞠礼退了下去。
婳女跪在门前。
兰陵冷睨了她一眼,道:“本宫将你放在瑟瑟身边,是见你处事周到,体贴细致,可如今你却眼看着她胡闹,接触些乱七八糟的人,却不知规劝,还帮她瞒着我,我要你有何用?”
婳女哆嗦了一下,深揖泣道:“奴婢知错,公主恕罪。”
“知错?恕罪?”兰陵脸上浮起戾气:“你明知道自己错了,却还照办不误,本宫为何要恕你的罪?来人——”
护卫上前要将婳女架起,禅室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了。
瑟瑟护在婳女身前,恳求道:“母亲,这都是我的意思,婳女不敢不从。您不是常对我说,奴仆若是不忠,那便不堪用。婳女对女儿一片忠心,求您看在这忠心的份儿上,饶她这一回吧。”
兰陵冷掠了瑟瑟一眼,却不说话,只静静看向木门大敞的禅室。
徐长林一袭月白锦衫,衣袂飘飘,款款而出。
兰陵凉凉一笑:“长林君好风采,跑到寺庙里兴风作浪来了。自你绑了瑟瑟,本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你许多次,你却偏不知死,非要来挑衅本宫。你以为本宫是谁?凭大秦和南楚议和,本宫就不敢杀你了吗?”
徐长林不慌不忙,竟还不忘执晚辈礼,朝着兰陵深深一揖,颇为云淡风轻:“长林的身上有公主想要的东西,所以公主会屡次将外臣放过,外臣心里有数,不敢挑战公主权威。”
“好。”兰陵道:“你倒是干脆,本宫喜欢干脆的人,把东西交出来,今儿的事就算了。”
徐长林摇头:“公主太不实诚了,您今日来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取长林性命,何必编出这些话来诓骗外臣,外臣虽然年轻,可也不是没经过事的蠢人。”
兰陵笑了,可眼底的温度却在一瞬冷却,宛若焠了寒光的剑刃,无比锋利地看向眼前人。
“你命人在内廷搞小动作,查瑟瑟的身世,查骊山行宫的旧事,本宫也没有把你怎么样,本宫自认为平生对人的忍耐不过如此了,你却不知足,非要找死,那能怪谁?”
空中闪过数道银光,护卫同时拔剑,齐刷刷朝向徐长林。
瑟瑟忙展臂护在徐长林身前。
她眼睛微红,哀怜戚戚地看向兰陵,求道:“母亲,放了他。”
兰陵那满脸的杀意弱了下来,显露出几分温柔:“瑟瑟,你还认我是母亲吗?”
瑟瑟紧咬住下唇,狠点了点头。
兰陵唇角微勾,噙着慈和笑意,言语幽缓,如自小到大无数次对她的谆谆教导:“既然认,那便让开。母亲都是为了你好,你与太子大婚在即,你将来会是太子妃、是皇后,母亲为你设定了一条能令天下女子钦羡的光明之路,你该乖乖地顺着走下去,不该去帮着外人来伤母亲的心,对不对?”
瑟瑟的睫宇颤了颤,两行清泪无声的顺着脸颊滑下来,望着兰陵不语。
徐长林嗤道:“瑟瑟不会嫁入沈家。”
兰陵不屑地飞掠了他一眼:“这里轮不到你说话,有话留着跟阎王爷说吧。”
瑟瑟抬手抹掉眼泪,眼中残留着最后一分指望,隔着朦胧水雾,看向外面。
徐长林知道她在看什么,在等什么,既惋惜又心疼地说:“别看了,太子的人不会来。他早就料到我约你见面瞒不过长公主,这是在借长公主的手杀我呢。既除了他的大患,又不会沾了他的手,事后他说不定还会假惺惺来安慰你,你也怪不着他。”
“这是太子殿下的一惯风格,隐在暗处,坐收渔利,他向来高明。”
瑟瑟猛地回头看他。
事情发展到此,她才终于明白徐长林的用意。
他在以自己为饵,让她看清楚他想让她看清的事,让她彻底对这门婚事死心,好跟他走……
若说方才她对于他的身份还存着疑虑,现在,却有些信他了。
诚如他所说,这世上除了亲人,谁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带走一个人。
他从未想过要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自始至终所求的都只是要带走她,为此,不惜身涉险境,不惜以命相搏。
想到此,瑟瑟却轻轻摇了摇头:“你太傻了,我早就说过,首先你得好好活着,今日我若救不了你,你若是死在了这里,那多不值。”
徐长林目光坚定,“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好了。”兰陵公主像是被他们的深情惹恼了,不耐烦地道:“把长林君带下去,给他留个全尸。”
瑟瑟紧紧护在徐长林身前,但护卫却不再忌惮她的身份,上前将她推开,扼住徐长林的手腕,正要把他拖下去——
“圣旨。”
一声尖细的嗓音,谭怀祐端着拂尘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护卫飞速奔到兰陵身边,附在她耳边道:“御前大内官带着禁军硬闯,属下们不敢拦……”
兰陵神情冷炙,皮笑肉不笑地转身,道:“哪阵儿风把大内官吹来了?”
谭怀祐好似听不出兰陵话里的讽意,规规矩矩地鞠了礼,笑道:“奴才是陛下的奴才,自然只有陛下的风能把奴才吹来。这长林君将要回丰都,骊妃舍不得兄长,求了陛下请他入宫再见一面,现如今骊妃正巴巴等在宣室殿呢。公主若是有差遣也无妨,奴才可以等,只要您差遣完了把人全乎地交给奴才就成。”
兰陵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却又听谭怀祐一阵惊呼。
“呦,温贵女怎么坐在地上?”他颤巍巍地上前,亲手将瑟瑟扶起来,像是看不见徐长林正被兰陵的护卫钳制着,一脸关切道:“您是尊贵之躯,可得小心身子。大婚在即,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可是得不偿失。”
兰陵听着这一番意有所指、说给她听的话,再看看外面训练有素的禁军,冷笑一声:“既然皇兄要人,我这做妹妹的焉有不给的道理。”
谭怀祐将瑟瑟放到婳女身边,不慌不忙地回来,笑吟吟朝着兰陵鞠礼,道:“公主体恤奴才,奴才谢您,那人就带走了?”
虽是询问,但说话间三五禁军已走到近前,强硬地从护卫手里夺过徐长林。
徐长林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任由他们争来抢去,脸上半点波澜都没有。
这是他早就设下的脱身之法。
他还想和瑟瑟重温天伦,可不能就这么死了,诚如瑟瑟所言,若是这样死了,未免也太冤了。
死里逃生,徐长林临走时不忘嘱咐瑟瑟:“只要你打定主意不肯嫁,你对他们便没有利用价值,我就能将你带走。瑟瑟,丰都的桃花很美,在河间游船,我会带你看最好的风景……”
他似是还有话要说,但被谭怀祐命人把嘴堵了,强押了出去。
虽然狼狈,但瑟瑟却松了口气,想起他那执拗的模样,不禁笑了。
人都走了,寺庙恢复沉寂。
兰陵二话不说,拉着瑟瑟去了翠华山顶,山间云雾环绕,笼罩着群峦林木,让一切看上去很是虚幻,唯一真实的,便是不时传来的野兽嚎叫,徘徊不散,叫得瑟瑟心里发毛。
母女各自安静了许久,兰陵先开口:“母亲自小教你,仁义道德是最无用的东西,信任更加不可轻易予人,你从未放在心上过。”
瑟瑟的嘴唇嗡动,沉默了许久,道:“您放过徐长林,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
兰陵笑了:“我养了你十六年,却比不过他与你相识月余。”
“不!”瑟瑟泪眼晶莹:“在瑟瑟的心里,母亲永远都是重要的。长林君也重要,他是……”残存的意识及时阻止了将要出口的‘兄长’二字,瑟瑟深吸一口气,道:“他没有做必须要死的恶事,这世间该有善恶之分,不能眼睁睁看着好人枉死。”
兰陵只觉荒谬:“善恶?我告诉你,善与恶皆取决于自己,所有要挡你路的人那都是恶,都该死,他屡屡蛊惑你,早就该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了。”
瑟瑟张了口,却又觉无话可说,她从未觉得母亲这般陌生过,与她说话这般无力过。
静默了许久,瑟瑟攥紧了手,道:“到底是挡了我的路,还是挡了母亲的路?”
这话一出,周遭一阵死寂。
兰陵在愣了许久后,笑靥轻绽,美艳中透出了冰冷的残忍,她将目光投向这苍茫深山,道:“瑟瑟,母亲喜欢这里,这里人少,野兽多,没有尘世的那么多虚仁假义,动物间的厮杀才是世间最真实的法则。”
她抬手捋了捋瑟瑟的鬓角,耐心且温和道:“弱肉强食才是世间永恒的法则,你从前不懂,是因为有权力的庇护。现在,我要把这庇护暂且收回,你去试一下当弱者的滋味,余生你要姓温,还是要姓宋,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说罢,她唤来护卫。
“把贵女送到深山谷中,选一处野兽出没最多的地方,送到了你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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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石道崎岖,香客们被驱赶而下,皆敢怒不敢言,而粘了络腮胡子的傅司棋一身麻布粗衣,混在其中。
沈昭虽打定主意要借兰陵之手杀了徐长林,可毕竟瑟瑟牵扯其中,不敢彻底放手,仍旧带人守在了附近。
傅司棋自桑树下找到了沈昭,略微踌躇,回道:“陛下派人把长林君带走了。”
沈昭眉间纹络轻舒,看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只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样……也好。”
傅司棋又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兰陵公主把温贵女独自扔进了野兽出没的深山里。”
“什么?!”沈昭霍得回头。
“殿下不必担心,属下看见公主府的护卫没有离开,悄悄跟着贵女,只是贵女自己不知道罢了。想来……长公主不会傻到真让野兽吃了贵女,不过是想吓唬她,让她顺服些。”
沈昭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道:“你们随孤上山。”
“殿下,公主打定了主意要驯服自己的女儿,她不会卖您面子,您若要阻止,少不得会起冲突。不值,请三思。”
沈昭怒道:“驯服?孤告诉你,她是个人,不是豢养在笼子里的小猫小狗,更不是她沈淑的牵线木偶,轮不到她来驯服!让开!”
傅司棋不敢再拦,只有召集齐人,随沈昭上山。
在山谷入口处,果然被拦住了。
护卫恭敬且冷漠,只道奉了长公主之令,绝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山谷空旷,不时传出野兽嚎叫,声声嘶鸣,冷不丁传过来,竟惊得沈昭猛打了个哆嗦。
他凤眸微眯,看着眼前的阻拦之人,吩咐左右:“既然不让,杀。”
第29章 29章
山谷空幽, 溪水潺湲。
瑟瑟蹲在小溪边的乱石中间, 环胳膊抱住肩膀, 耳边时不时传来野兽尖啸刺耳的叫声。
她身体僵硬,不敢动, 苍白的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事情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她很想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出路,可耳边的叫声一遍赛过一遍的凄厉, 将她脑子里的思绪都驱散干净,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强迫自己镇定, 把对徐长林说过的话在心底默默重复。
——人总得先活下来,才能有出路。
总得活着。
她深吸一口气, 然后禀住呼吸, 鼓起勇气悄悄从乱石边探出个头。
像这种峡谷,有许多林木、山洞,可以凭此来暂时躲避野兽的攻击。
她撕扯掉冗长碍事的裙纱,爬到了一棵老榆树上,倚着枝干, 眺望远方。
环山重翠, 石壁陡峭。
唯一的出口被守住了,凭她自己肯定是逃不出去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自己留个全尸, 别被野兽撕咬得太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