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最后一句,一旁的苏磬音眉心一跳,略微抬头,便想要当前开口。
但齐茂行却早有准备一般拦下了她。
他的眸光清亮坦诚,先看着她,似乎带了几分歉意的微微的摇了摇头,这才转过身,平静道:“府里能派人去苏府,诬陷我夫人挑唆我不敬亲长,孙儿这只是投桃报李,实话实说罢了。”
老太太的声音提了几分,几乎有些尖锐:“怎么?从一丁点儿的娃娃,捧在手心上把你养这么大,可有一点儿对不住你?还养出了个仇人不成!”
听了这话,齐茂行的眼角垂了下来,他微微低头,但是脊梁仍旧挺直,不卑不亢:“祖母的抚育之恩,孙儿一日不敢忘,只您一句话,陛下身边的体面情分,性命拼来的护驾之功,哪怕是要我做齐君行的垫脚石,也是别无二话。”
提起这事来。即便是这样的老太太,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
“祖母放心,有您在一日,孙儿一日不会明着自立门户,这齐侯府的爵位,既是已经叫了齐君行回来,满府的前程往后,便也只叫他担起来。”
“权当我们夫妻是府里分出去的一支罢了,逢年过节,孙儿必定上门与您请安道贺。”
老太太沉默的听罢了这一番话,再开口时,却是干脆越过了他,只是忽的看向了一旁的苏磬音,语重心长道:“磬音,老婆子打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一个聪明明事理的,不会如茂儿一般,只顾着一时意气。”
“这不是钱财铺子,庄子宅子,丢了往后或许还能再有。”
“这是正经能传家的侯爵,一个六品宜人的诰命算什么,年节里进宫请安,连坤德宫外头的空地都且轮不着你跪,有了齐侯府,你往后便是正经的侯夫人!”
“你便是觉着此刻又茂儿给的体面,不在意这个,可你也往日后想想,侯爵自个袭了,还能再往下传给儿子孙子,你便能担保儿孙各各都争气不成?往后子孙一个不成,便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去,你到时便甘心瞧着齐君行的子孙们,个个官爵加身,见面还要与他跪地请安?”
“你便不怕,你往后的儿子孙子,怨你怪你,只为了赌这一口气,生生替他们丢了这侯爷的身份?”
自打和齐茂行成婚,老太太这是第一次对她这样的正视看重,说出这么长的一番劝服来。
虽然不太合适,但是苏磬音却莫名的,几乎生出几分受宠若惊。
“好孩子,只要你愿意劝了茂行留下,老婆子便将这整个侯府都交予你管,便是茂行着实不肯,只有你愿意,我也拿你当亲孙女儿一般疼,整个侯府,谁也越不过你去!”
说到最后时,袁老太太往前倾身,死死的盯着苏磬音,只说的掷地有声,任谁也不会怀疑她话中的诚意。
但在对方这样灼灼的目光下,苏磬音却只是微微笑了笑:“谢老太太偏爱,只是……”
她转过身,看向一旁的齐茂行,声音轻柔,却又韧如蒲草:“夫君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齐茂行方才的坚硬神色,在这一句话里,就像是旭日下的薄雪,眼见着便化了开去。
他对着苏磬音抬了嘴角,眉眼暖的春风一般,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的传来了一道幸灾乐祸似的嘲讽声音:“瞧,孙儿早说了不成,您偏不信这个邪,啧,叫人打了脸了不是?您说说,您这是何苦来着?”
两人抬头看去,五福堂的后角门外,进来一个身着青衫、手摇折扇,分明是偏偏公子的打扮,在他身上,却无端露出几分刻薄的男人——
是齐君行。
第112章
刚才单是齐茂行与袁老太太两个时, 祖孙两个虽也冷漠,但也勉强算是撑住了表面的平和,相互并没有撕破了脸,当真闹的难看。
但是齐君行一出现, 五福堂内的氛围便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齐茂行与是苏磬音两人不必提, 只是看一眼, 便都是满面的厌恶不喜。
但叫人诧异的是,竟连主位上的老太太, 竟也毫不掩饰的露出明显的嫌恶来, 径直道:“不是已叫你回去了,怎的还在外头?”
苏磬音略微有些诧异,忍不住抬眸看去,便见齐君行在这明摆的嫌弃里, 也是早已习惯似的, 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
他摇摇头, 格外坦然继续道:“孙儿不留下,如何能在二弟下了您的脸面之后,及时进来劝您?”
“大好的爵位, 二弟不要, 您何必强求?您也不光只一个孙子, 孙儿这还不是在这儿等着呢!”
齐君行的摇着折扇在一旁坐下,不再装着从前的斯文有礼,反而露出几分故意似的无赖:“赵王府都答应了,等郡主生下长子,便送回府来,继承侯府,孙儿好容易才定下的事儿, 你这般说变就变,便是孙儿不争,只怕王府也是不肯的。”
可对于这抬王府出来压人的话头,老太太却只是一声冷笑:“你说的倒也不错,只是你做郡马也已三个月了,我且问你,郡主的身孕呢?”
齐君行摇扇的动作几不可觉的微微一顿,只是笑道:“这才三个月,您着什么急?身孕这事,缘分不到,等上几年也是有……”
“够了,人家等几年,也是要成了事才能等的,你?”不待齐君行说罢,老太太便是忽的打断了他,面色沉得简直能滴出水来,说的格外直白:“你当我不知道?直到现在,你都还没爬上过郡主的床过!”
话音刚落,齐君行的面色便是猛然一变,手上上好的扇面,都生生叫他撕出了一道口子来:“你!”
难怪他成婚时,府里为他里里外外送了四五十号的下人过去,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五福堂的钉子,竟是连这等私密之事,都探听的出来!
这话一出,莫说齐君行了,便是齐茂行自个都忍不住的抬头撇了这个庶兄一眼。
之前见面时,他这个庶兄分明像是已将丹城郡主哄骗的服服帖帖,才回来短短几十日的功夫,便能成了郡马,当真没想到,郡主竟是这么久都没有叫他近身?
还是说,是因为丹城郡主从前的痴癫之症?
要这么说,便也对了,难怪王府这么利落的答应了往后将郡主的长子送回来,宽和的丁点不像是赵王府的行事。
只怕他们是早已清楚了,丹城郡主压根就生不得孩子,送不送的都是一句空话!这才答应的这般轻易。
在齐茂行的目光下,齐君行的面色先是泛白,接着又涨的通红:“我不过是不愿着急罢了,丹城不过一介妇人,待我再过些日子,我……”
但老太太面色冷然,这一次便已干脆连反驳都不屑,只是一声冷哼,便又将带了些老人浑浊的目光,重新看向了面前的齐茂行:“茂儿,你便是记恨祖母,可你到底姓齐!你也是在这府里一日日的长大了,你便当真忍心,就这样看着侯府绝嗣不成?”
说着,老太太的眼角便都挤出了一道浊泪,谁都能瞧得出,她眼下的悲痛,是当真没一丝作伪。
即便是决定之后,便会一股脑走到头的齐茂行,在这样的悲痛前,也忍不住的低了头,沉声开了口:“我听说齐侯府里,还有几个叔伯兄弟流落在外头,您放心,若是齐君行当真都不成,孙儿必会将这些叔伯都找回来,总不会叫府里绝了后嗣。”
但听到这样的回答,袁老太太的面色却反而愈发难看,悲伤哀痛都敛了大半,眼中几乎露出几分恨意,只叫人看着心惊。
袁老太太并非寻常娇养出来的闺门娇女,她与老侯爷起与微末,刚定亲时,两边都是穷的叮当作响的泥腿子。
那时候年景不好,天灾不断,官府又横征暴敛,两个人再是勤勉,也不过勉强得以度日。
可再往后,情形越来越差,便连勉强度日都不成,一次兵祸,夫妻两个相互扶持着逃出了家乡故土。
不过世间的变故总是福祸相倚,也正是因此,他们反而在逃难的路上,遇上了当初太-祖爷的义军,为了混口饭吃,就这样一道投进了太-祖账下。
老侯爷力气大又勇武,从军不久,便在赢了旁人,从马前卒升为了十夫长,三月打下一座小城,便又升百夫长。
听着简单,但当时的太-祖声名不显,军伍不壮,就算是百夫长,也连一副齐整的甲胄都凑不全,甚至时不时还要饿着肚子习武练兵。
在这段期间,年轻的袁老太太并没有躲在后头,过太平日子坐享其成。
天下大乱,太-祖账下也有妇孺,她当时便也一路跟着自个的丈夫,在军中干着浣洗烧饭的活计,也领一份钱粮,就近照顾。
老侯爷吃不饱,她便省下自个的口粮,想方设法为丈夫多送一口吃的,夜里得了空闲,还能去老侯爷的坑铺里,帮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
沙场无眼,受伤之后,还能帮着清洗换药,一次老侯爷中了敌军暗算,高热昏迷,连着好几日未醒,军中大夫都说不成了,是她不离不弃,嚼碎了肉汤一点点的哺到嘴里,就这样生生的从阎王那拉了回来,自个却生生大病一场,肚子的孩子都累滑了。
就这般,几次死里逃生,好容易相互扶持的走到天下太平,一把年纪,得封了侯爵侯夫人。
安定下来,养了几年身子,也几经艰难得了儿女双全,原以为这辈子的苦头,便已经到头了。
但这个时候,曾经老太太却才忽的发觉,并不是,曾经共患难的丈夫,在富贵之后,开始一个个的往回带“丫头”了。
没错,是丫头,老侯爷从来都不纳妾,再是喜欢的,也只是当个通房,若是不安分的,还会干脆养在外头,只将孩子送回来养,再不许亲娘见面,平日里,也是不闻不问,对夫人全然放心。
或许老侯爷觉着,这些,就已经足够表达他对糟糠妻的敬重,对他们几十年情分的不负。
但袁老太太如何会认?
她只是冷眼瞧着,等着老侯爷驾鹤西去,七日回灵才刚过,便硬是堵着一口气,不顾年岁大小,能否自立,全都一人二百两银子,连带着几个碍眼的丫头都一并远远打发了出去,便是还不会走的奶娃娃,也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全都送去了边疆苦寒之地。
直到如今,她也从未留心过送出去的,后来都是个什么情形。
总之几十年过去,却是无一人再往回传过消息。
想来,不是是叫人哄骗,死在外头了,也可能苟且偷生,便是想回来,都没了这个本事罢了。
如今齐茂行却说,将这几个再找回来?
那她这名声脸面都不要,拼着这半辈子,将心肝都呕出来,却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只气的浑身都在忍不住的发抖,面色先是发白,接着又隐隐泛青,只瞧着这模样,活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气的倒下去。
齐茂行看着,都忍不住的变了面色,转过身去,犹豫着是不是要叫人寻大夫过来。
但袁老太太却并没有倒下,甚至几息功夫之后,她还硬生生的掐着手心重新平静了下来,只是声音还坠的发颤:“够了,你出去,叫你老子进来。”
齐茂行略微沉默一瞬,虽然瞧出了祖母的模样实在是不太对,但是良久之后,却终究还只是双膝跪地,认认真真的对着主位磕了一个头,之后,便也带了苏磬音一道,转身出门。
去的没有一丝迟疑。
在屋里耽搁了这么久,齐侯爷夫妇当然也早已到了五福堂,只是因为袁嬷嬷在外头拦着,一时没有进来。
这会儿见齐茂行出来,两人不必齐茂行叫请,便已经干脆越过他,一甩衣袖,径直与李氏一道进了门去。
不过齐茂行与苏磬音,谁也不在意这个,两人相伴着走到了五福堂院外,齐茂行的步子便是一顿,忽的转身看向了她,认真道:“磬音,你等等我,我叫你丢了一个侯夫人,往后,会给你挣出一个自个的爵位来。”
“未必能到侯爵,只是……给我些时日,我必不会委屈了你。”
苏磬音闻言眨眨眼,错过了开朝时大封天下的时候,太平年岁,想要拼出一个侯爵来,谈何容易?
但她面上却也没有丝毫介意,反而眉眼弯弯,露出了面上的小梨涡:“这倒也是,定亲事的时候,我家里可是瞧着你是未来的侯爷,才这般匆匆大婚的。”
齐茂行低了头。
“不过可惜,那个继承侯府的齐茂行,是个大婚当日就要和离的混人,伤透了我的心,我是一点都不喜欢的。”
齐茂行闻言张了口,似乎是还要再认错解释,但是苏磬音却又笑着拉了他的手心,声音柔的似水一般:
“还好,我如今在意的,只是齐二。”
“不论有没有爵位都好,有齐二就够了。”
齐茂行的神情一顿,在这样的话里,因为最后在五福堂内,能隐隐有些低沉的神色,便也立时消融个干净。
他亦是回手反握住了苏磬音细嫩的手心,仿佛握住了在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