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神识化为一抹银丝,向着地底深处一路探索下去,大地之下先是坚实的城基,后来是黑暗无光的泥层。
再下去,嗯?似乎有着一个沉封在万倾土石之下的巨大神殿。那神殿深处,隐约有一团光。
穆雪努力将接近极限的神识拉升得更长,想要瞧清楚那一团朦胧的光影到底是什么。
那像是一块凝固了多年的琥珀,里面封闭着一个双目紧闭的元神。
穆雪的神识慢慢靠近的时候,琥珀之中一抹冰冷刺骨的神识蔓延出来,一把拉住了穆雪。
那人突然睁开眼向穆雪看来。
那是一双曼妙的双眸,含着春情与秋思,妩媚又迷人。
穆雪先是听见了一声幽幽的叹息之声。
“咦,好有趣的孩子。拥有强大的神识,却又才刚刚开始修行。根基扎实却还没有采液还丹。”那个声音在空洞无人的世界里笑起来,“最妙的是走得还是有情道。看来,终究还是被我等到了。”
地面之上,坚挺了数百年的城墙,开始簌簌发颤,大块的土块不断掉落,分崩离析。
那些满地乱跑的老妇人,涌向了一个方向。她们互相推挪着往上奔爬,叠加触拥着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年轻女性模样。
只见那女子窈窕婆娑,逍遥姿纵,身姿婀娜有致,只披着一层缥缈薄纱,素足玉臂之上套着一枚环金环。举动之时,金环碰撞,传来叮一声清响。
如此含情体动,魅而不俗气,莫说在场的男子,便是女子看了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这到底是什么妖怪,我在书籍之中怎么从未见过?”面对这样身姿曼妙的女子,程宴不好意思再施展法天象地,和这样的女子贴身战斗。只能退在远处,口中大声询问。
林尹抬起手臂指着前方,指尖微颤,“你们看,她……她是不是和那些长得一样。”
这里的道路两侧的建筑大多残破损毁。但依旧可以看见众多混迹在石质建筑里的欢喜神像。
此刻,顺着林尹的手一指,大家才惊觉那欢喜佛佛像中的女佛,不论衣着容貌,都和眼前出现的这个女子几乎一模一样。
那魔神抬起素足,慢慢站起身,莲步轻移,向着穆雪的方向走来。
“主人,”忘川剑稚嫩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难得地夹杂着些畏惧的情绪,“我似乎见过这个人。但我想不起来。”
“不论她是谁,只要我手中有你,我们尽可神魔共斩。”
忘川朦胧的意识里,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有人也曾和它说过。
“忘川,只要我手中有你,天下神魔尽可斩之。”
那年代太过久远,久到它已经不记得是谁,或许是他上一任的主人吧。
穆雪手抚剑刃,以血冲出煞气,一剑寒霜,斩向那逼近自己的魔神。
“喔,忘川剑?”在地底听过的,那带着磁性的妩媚嗓音再度响起,“忘川剑,捆仙索,东岳的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东岳古神乃是上古大神,这世间不论仙魔鬼物提起他,无不要尊称一声古神,大能。但在这个女子淡淡的口气中,仿佛那只是她把酒言欢的一位朋友而已。
她第一句话说出的时候,离半空中的穆雪还十分远,随着双足之间金环叮一声响,那媚眼如丝的眉目已经骤然就贴近在了穆雪的眼前。
穆雪心中大吃一惊,心念一动驱使映天云后退,翻手祭出了一个小小的傀儡。
那巴掌大小的傀儡肌肤粉嫩和真人一般,手持一只碧莹莹的荷叶。只见她小手变幻,漫天之中现出残荷重影,一时碧荷连天,再找不到穆雪映天云的行踪。
这是在门派宝库中挑选的那块天外陨铁所制作的傀儡,因为时间短暂,只炼制了一点简答的功能,所以一路不曾取出,这还是穆雪第一次在战斗中使用。
只觉和她心意相通,如臂指使,十分地配合默契。
小小的傀儡看见主人成功遁走,露出十分拟人的开心神色。绿色的荷叶之间,穿出一只莹白柔软的巨大手掌,那硕大的手掌一把抓住了她,高高举起。
小傀儡的面上现出红色的符文线条,周身化为液体从那大欢喜神的指缝中溜走了。
高立在半空中的魔神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一抹红唇弯了起来,“真是神奇,东岳已经离去数万年之久。你竟然还能领悟到了一点东岳的神技呢。”
穆雪的映天云在远处出现,伸手从地上接回那化为液体,匆匆忙忙向着自己翻滚着跑来的小傀儡。她收起傀儡,一脸警惕地看着远处身姿婀娜,举动含情的欢喜魔神。
那位欢喜神抬起束着金环的手臂,双掌合十,眉目含笑,“等了这么多年,本来以为不再抱有希望。却想不到真的能被我找到。”
“那么,就随我进大欢喜殿来吧。”
她精美的面容如同碎裂的宝石一般溃散,天地随之摇晃,大地隆隆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现黑洞洞的无底深渊,深渊内壁隐隐见着楼台飞阙,似有着一座层层向下延伸的神殿。
那里深渊底部产生了无法抵御的巨大吸力。
穆雪瞬间只觉天旋地转,再也控制不住映天云,连同漫天飞沙走石一道被拖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头顶一线天空被沙石遮蔽,身后是无法抵御的神灵之力。穆雪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极速翻转下跌,被一路掉落的巨石飞沙砸得头晕眼花。
一片混乱之中,突然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手臂,那有力的手臂拉住了她,就一把将她拉进了一个坚实而炙热的怀抱中,紧紧地护住了。
第60章
昏天暗地之中, 穆雪发觉自己贴着一个结实而宽厚的胸膛。
她能从那人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清香,能感觉到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体温,能听见一声声清晰的心跳声。
千机化为黑色的鳞甲从她的身后层层覆盖上来, 把她严严实实护在铠甲和岑千山的胸膛之间。
面对险境, 穆雪习惯的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拼出一条活路。用伤痕累累, 换来一线生机, 自幼如此。
从来不曾想过这个世界还有能让她偶尔依靠的人。
曾几何时那个被自己护在怀中,瘦骨嶙峋的少年, 可以反过来这样用胸膛和手臂护着她,彼此为了对方遮风挡雨。
他们飞速下落,掉进了一个诡异的异度空间。
那里没有山石泥土,四面苍穹辽阔, 星云缥缈, 大小不一的星体悬浮其中。
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刮着强大的飓风。随时可以撕裂一切的空间裂缝, 像一张张裂开的大嘴, 四处出现。
穆雪感到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脸庞上流来。
那是血,岑千山的血。既滚烫
“放开我,你受伤了, 我要自己战斗。”穆雪推那个胸膛。
那人什么也不说, 一只手臂出力, 把她更用力地向着怀里按了按,另一手抽出了雪亮的长刀。
寒霜出鞘,劈开那一道道骤风乱流。岑千山的周身出现隐隐约约的空间虚影, 那些空间内的面目狰狞的魔神轮番出现,勉强护住他们从那些恐怖的黑色裂缝周围险险穿行而过。
即便如此, 他的身躯还是渐渐被血染红,就连全力护持的千机都在一次次的冲击下开始分崩开裂,不少的碎片从它的身上不断剥离,遗落在茫茫不分上下的空间内,它也因此变得越来越薄,很多时候,开始无法完全挡住那些强大的攻击。
“金丹期就达到修罗境,算是难得了。一天之间竟然出现这么多有意思的人类,真得是很有趣呢,
那星斗满布的苍穹之上,一颗球形的星体上站立着一个巨大的欢喜神像,那神像手膊金环,双目苍白,带着古神的威压居高临下从天际俯视。
“我要留下的只是你怀中之人。”带着磁性的柔美嗓音从天空传来,“念你修行不易,松开她,放你离去。”
岑千山冷笑一声,不搭理来至空中神灵的话语,也不顾怀中穆雪的抗议,白刃含光,孤身血战。
“米粒之光,也敢与吾相争?你可不要后悔。”天空中传来一声淡的话语,那巨大的神像虚影渐渐消失在苍幕之上。
岑千山举臂抹掉了遮挡视线的血污,莫名哈哈一笑。
百年之前,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这些神灵,降下九霄天雷,把我最珍贵的东西化为灰烬,却无能为力。
如今,能这样把她抱在怀中,护着她,就算是我死,也算是了却我当年心愿。
“让我出去,岑千山。你把我放开!”穆雪大声喊话。
战况之艰险惨烈,她的元神看得一清二楚。千机的铁甲被不断剥落。它全面地收缩了防御范围,只堪堪护住了自己一人,而从岑千山胸膛流下的温热血液,几乎浸湿了自己的头发。
“你放开我,以你金丹期的修为,自己一个人才有可能逃得出去。”穆雪急得不行,“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岑千山,我一定还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一定还会再来找你。你明不明白?放手,你放开我。”
在这一刻,穆雪多想告诉岑千山,自己就是他挂心多年的师父。
他不用这样拼死血战。筑基期的自己虽然在这样的风暴中难以存活。但即便死了,也还能再次转生,二人还有再见的机会。
只恨她不能述之于口,话一旦说出来。言禁失效,无限化身转轮秘法也就没有效用了。
岑千山一言不发,固执地护着她。寒刀浴血,孤身战神域。
也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他们终于脱离了那个诡异的异度空间,掉落在了实地上。
千机从穆雪身上脱落,收缩成了半个残缺不全的小傀儡,张合了几下嘴边,发不出任何声音。
穆雪红着眼眶看着千机,看着眼前鲜血淋漓的人,那人用浸透了血液的手指虚扶了一下她的轮廓。上下仔细打量,露出欣慰的笑,“好,好,你没有事,这一次总算没……事。”
话不曾说完,人已经耗尽灵力倒在你血肩头。
穆雪接住他,偏过头去抹了一把眼里的泪,不忍心看他那样伤痕累累的后背。
她让岑千山枕在自己腿上,为他处理伤势,包扎好伤口。
昏迷中的他皱紧着双眉,穆雪看了许久,伸手轻轻抚平了他的眉头,摸了摸他柔软的发头。
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但他却忍着什么也没问。
想到刚刚在地面上,他那样热烈而直白地述说着情思。想到掉落深渊时,他那样不管不顾地抱着自己。
穆雪心中又酸又涩。忍不住低头抵住他的脑袋,悄悄拥抱了他一下。
她不知道在那一刻,岑千山垂在身边的手掌一下握紧了,手指深深地嵌入肌肤中。
她们所在之处,似乎在一条长长的隧道之中。隧道曲折幽深,不知通往何处。黑暗无光的地底隧道十分潮湿,四处响着滴答滴答的滴水声。
穆雪从储物袋里取一盏琉璃灯,亮起了一圈暖黄色的光。可以看见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着雕刻精美的石像,石像有凡人,有妖兽,有魔神。有些面目狰狞,有些慈眉善目,在光影的晃动下,有一种神秘古朴的感觉。
穆雪站起身,想要向前走去。岑千山的手伸过来拉住了她。
“别走。”那个刚刚苏醒的声音哑得不行,微弱的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看上去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
“你醒啦?”穆雪弯下腰看他,温言道,“没事,我只是想去前面看看,不会丢下你的。”
“你会,”那个受了伤的男人眼里水雾朦胧,倒映着灯火,语气含着无尽委屈,“你们都会,总是一个个把我随便的丢了。”
或许受伤的人特别敏感,穆雪叹了口气,召唤出映天云,让岑千山躺在上面,飘在自己的身侧,和自己并排向前慢慢走去。
灯影摇晃转动,照在石壁上那些姿态各异的石像上,仿佛让他们在下一刻就要活过来一般。石窟里嘀嗒嘀嗒的水滴声,伴随着脚步声不断响起。
“我才五岁的时候,我爹娘就不要我了,把我卖……卖了两颗低阶灵石。”
躺在映天云上的岑千山看着头着话。空阔无人的长长隧道里,响着他虚弱无力的声音。
“没多久,买了我的那个禽兽死了。义母又把我卖了,这一次把我卖进了一个污秽的奴隶市场。在那里,我每天都会挨揍,每天等着各种客人对我动手动脚,挑挑拣拣。他们说,我只是一个玩物,一个商品,根本不是人。好一点的话会卖给一个世家子弟,成为她们的玩具。不好的话就卖进暗无天日的矿穴里,劳作至死。”
“所以刚刚到师尊身边的那几年,我小心翼翼,费尽心思地讨好她。但每一次只要她带我出门,我都心惊胆战,害怕她是把我带出去丢掉。”
穆雪看着躺在映天云上的岑小山,突然回想起当年发生的一件事。
如今躺在云上的岑千山,显得这样高大,肩膀宽厚,双腿修长,腰肢紧实。那时候的他还是个瘦得不行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