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入罗帷——龚心文
龚心文  发于:2020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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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千山看它一眼,用刀鞘点在它的铁皮脑袋上,把它小小的身躯从台阶上推了一个趔趄,“你去不了,你一进去就会动弹不得,乾坤袋也不能用,我还得背着你。”
  小傀儡十分拟人地用双手捂住脑袋,从台阶上爬回来,主人很少和它这样玩闹,它还觉得挺有趣。
  “主人,你最近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嗯?”
  “话变得多了一些。出门前也耐心了很多,还给自己准备了药物,让我都觉得放心了不少。”小傀儡细细的胳膊按着自己的胸口,表示自己的放心,尽管那里并不存在着和人类一样的心脏。
  岑千山沉默着检查着行装,最后将皮质的背包束紧。
  “我……已经不是当年无能的孩童,是一个男人。从今以后,要由我来护着师尊。”他把背包被在身上,迈开长腿向门外走去,“如果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有什么资格说会守护她?”
  近日,在归源宗最热闹的事,便是由宗门统一发布的一道任务。
  所有门派内的弟子,只要愿意报名,都可以组队参与东岳神殿的探索。
  这消息一发布,举宗沸腾,走到哪里,都听见争相讨论这个新近开放了神道的古神遗址。
  叶航舟这样的积极分子,早已作为先行者,进出神殿遗迹几次了。
  这一日,穆雪坐在木质的回廊上,闲闲地歪靠着木质的小方几,一面读着手中的《钟吕传道记》,一面从小几上的碟子里抓果子吃。
  一身风尘仆仆的叶航舟突然跳了上来,在她的对面盘腿坐下,伸手哗啦在木几上撒了一把晶莹剔透的五色宝石。
  “神道上捡的,师妹拿着打小鸟玩吧。”
  “师兄回来了啊,辛苦了。” 穆雪起身回屋端了一杯热茶,颠颠地迈着小短腿,给叶航舟捧到面前,“师兄先喝口水吧。”
  “唉,这就是有师妹的好处。”
  叶航舟接过茶杯,灌了一大口茶水,长吁一口气。
  穆雪坐在小几边上,伸手玩那些宝石。这些石头晶莹剔透,纯净无暇。若是放到凡间,也算得上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可惜的是,里面并没有多少灵力。
  “好漂亮啊,谢谢师兄了。”穆雪说。
  “谢啥,这东西没啥用,不过当你的玩具罢了。”叶航舟笑着说,“以前在山门里,我觉得自己还算挺厉害的,这一回出去,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师兄我去了这么多次,还在神道的最外圈打转,可是有人毫不费力,就当着我的面摸到里面去了。”
  穆雪拿那些石头对着太阳看,看见了光怪陆离的彩色世界,
  “神道上有些什么呢?”她随口地问着。
  “那里……什么都有。我还遇到了魔修。”叶航舟枕着胳膊看天空的浮云,似乎在自言自语,“他们和传说的不太一样。和我们也差不多,有些很粗暴,有些倒也挺有意思。”
  “师兄遇到魔修了?宗门不是三番五次严令,要大家结伴而行,不能单独行动,特别不能和魔修接触吗?”
  叶航舟撑起身,竖起一只手指,“嘘,别嚷嚷。我们这身在外面,有时候不是情况特殊嘛。你小小年纪,学得那么死板做甚?”
  苗红儿正巧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酱牛筋从厨房出来,
  “小雪,啊,张嘴。”她夹一块香味浓郁的牛筋喂进穆雪口中,“你还长个呢,多吃点这个。”
  随后她在小几上放下碗,卷起了袖子,
  “小叶回来了?听说你在神道内连一个魔修都打不过。来,师姐陪你练练,提高提高。”
  “别,别,师姐。我肯定不是你对手啊。”叶航舟一声哀嚎,被苗红儿提下院子去。
  穆雪坐在回廊边,吊着一双小脚,捧着牛筋边吃边看一场单方面受虐的切磋。
  东岳神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心中想到。
 
 
第23章 
  苏行庭路过的时候, 看见他的小徒弟趴在桌上捣腾一堆复杂的零件。
  那是一个做了一半的铁皮人,各种复杂的零件整整齐齐摆在桌面,小徒弟正用短短的手指专心致志超控灵气御物, 额头微微出汗,乌黑的双目粼粼有光,仿佛一个得到了玩具孩子,那样的专注而认真, 一点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苏行庭弯腰问道:“这是做傀儡吗?”
  “不是傀儡呢, 我哪能就学会做傀儡, 这只是最简单铁皮人。”穆雪抬头看见了一眼师父,低头认真将手中的配件用灵力控制着嵌了进去, 一边做一边说,
  “今天,丁师叔把我叫了过去, 和兰兰姐她们一起上了一堂课,就是学做这个。我回来就想试着玩玩。”
  苏行庭在她身边的地板上坐下, 看了一会小徒弟做的手工,
  “小雪在炼器上真的很有天赋,我和丁师叔商量过了, 她让你有空的时候就过去碧游峰上她的炼器课。”
  穆雪脸上神色似乎毫无变化, 只有那小小的手指微微顿了顿,
  “我可以去么?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炼器。”
  “你这孩子, 莫非是在怕为师不高兴么?”苏行庭毫无芥蒂地笑了,递出一页薄薄的雪笺, “这是各峰的师叔对外公开讲学的时刻表。你但凡喜欢谁的课, 大大方方去听即可。不论是碧游峰的炼器术, 玄丹峰的炼丹术, 铁柱峰的体术,还是侑园的御兽术,灵殊峰的种植术,缥缈峰的通灵术,只要你喜欢都可以去学。师父传你道种,各位师叔授以术法。万法归源,方扬我宗门之名。”
  穆雪啊了一声,把手中细细的铂丝扭弯了。
  这里的世界真的不一样,暖到让她这个从冰天雪地中过来的人有些不安。她几乎想要割断过去,来换取自己安于现世的资格,来换得一个新的结局。
  但如今她渐渐发现,过往的一切,等同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若是全盘斩断,那自己也不再算得上是穆雪这个人。
  苏行庭动用灵力将那细如牛毛的铂丝捋直,悬浮到穆雪手边,
  “小雪不论学什么都很有天赋,行庭心法这么快就熟练,已经能自如御物了。”
  穆雪有些不太好意思,这可不是天赋,都是托了多活一世的光。
  她没敢告诉苏行庭,自己早已凝练元神,不仅能御眼前之物,甚至连远在院墙边的桃花树都能摇得动。如今她神魂稳固,即便再遇到比有人招引魂魄,除非自己愿意,否则很难将她像上次那样身不由己地被抽离。
  师徒两人安静地坐在落叶轻飘的庭院中。
  远处一声虎啸,阴风卷起平地的枯叶,白虎从天而降,落在庭院正中。
  付云跳下虎背,匆匆行礼,“启禀师尊,航舟出事了!”
  他的手里捧着一盏魂灯,面色难看地将那灯捧到苏行庭面前。
  苏行庭瞬间起身,凝眉看向那盏魂灯,琉璃灯罩之内原本明亮的灯火如今将熄未熄,十分暗淡。
  这是叶航舟的魂灯。
  苏行庭骈剑指,衣袖之中飞出一柄青色的短剑,短剑发出一声清悦的剑鸣,迎风而展。
  儒雅斯文的先生在这一瞬之间周身的气势一变,凌厉冷冽如出鞘之剑。他一步踏上剑身,人剑合一疾风破空而去。
  “付云随我来。”空中传来他的声音。
  白虎啸林,腾空而起,追随其后。
  庭院里之留下几片飘飘落叶,和穆雪孤零零一个人。
  空山寂静,虫匿鸟眠,穆雪从未觉得逍遥峰是如此空阔而安静。
  她在回廊上坐了下来,看守那盏随时有可能熄灭的魂灯。
  天色渐渐的暗了,雯霞深紫,星斗现形。那一点点蓝色的灯光,在暗淡的廊影下苦苦挣扎。
  叶师兄或许会死去,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穆雪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亡。相反的,曾经她的身边总是充斥着各种死亡,伙伴的消失,敌人的死去,自己的死亡。她本早在幼年的时期,就习惯了这样的离别。
  天地因果自有定数,谁也逃不过注定的命运。
  但这一次,胸口仿佛被一块石头堵住了,压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呼吸不畅,心中窒闷,让她难受得很。
  苗红儿狩猎回来,看见穆雪一个人呆呆坐在院子中。
  问明了情况,她急得跺脚,
  “师弟那个笨蛋,还有师尊为什么不传讯给我。就他和付师兄御剑而去,这也太危险了,师门中明明禁止金丹期修士去那神殿遗址。”
  古神遗迹,抑制仙魔两道,即便修成金丹,入神道之后,也被神力压制,和初入修行之门的弟子无异。虽然或许见识和手段上会比普通的弟子稍微好一些,但没有一个门派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就像战场上绝不会派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去做那冲锋陷阵之事。也绝不可能让庙堂上的天子,亲入敌营谈判一般。
  但此刻说这些也都晚了,师尊已经去了大半天。连掌门都气呼呼地来过了两回。
  穆雪和苗红儿相对呆坐许久。苗红儿暴躁起来,去厨房搞了一大盆炒饭,份给穆雪一盆,剩下地端在怀里,暴饮暴食,吃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多。
  漫漫长夜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一抹青色的剑气划破长空,回到庭院中。
  苏行庭从剑上下来,怀里抱着一个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他没空说话,快步进屋,将伤势严峻的叶航舟小心安置在床榻上。
  叶航舟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身躯残缺,失去了一腿一臂,断肢之处黑烟缭绕,显然是中了剧毒。
  玄丹峰主空济很快赶来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必定是魔修干得好事。”空济检查完伤势,一脸怒色,“和这些弟子千万次交代,绝不要和魔修接触,就是有人不当一回事。”
  “不是魔修。”苏行庭淡淡地说。
  “不是魔修?那会是谁?”空济愣住。
  苏行庭垂下眼没有回答,手指点在叶航舟胸口,运转灵力护住弟子的心脉,“还请师兄尽力。”
  “你叫我如何尽力,残肢尚可修复,只是你看他伤口处的黑雾,皮肤上现出的腥红血线。此乃‘红腰’,上古时期的毒虫,此虫在人间早已绝迹,更无可解之剂。”
  苏行庭紧皱双眉:“定然还有一线生机。”
  空济叹息一句:“传闻东岳神殿深处,有一无生无尽池,池畔生着的紫心草能解红腰。请掌门颁下法喻,责令进入神殿的弟子,留心寻找紫心草便是。找不到得到,只看这小子的运气了。”
  他又说道,“你也不必心急。我有一驱虫除祟之法,可暂缓毒性,只是这小子恐怕要受点罪。”
  屋内传来一声接一声痛苦的喉音。
  屋外,付云背靠廊柱,双手交错胸前,面孔难看,一言不发。
  苗红儿坐在回廊上,手肘搭着膝盖,咬牙不语。
  付云突然开口,“你会去的吧?神殿。”
  “我才不去。”苗红儿咬牙切齿地说话,“那里又没好吃的。谁去哪个鬼地方。”
  在庭院内,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直忙忙碌碌,先将廊道上摆放的东西收拾了,再拿着墩布,把那滴了一地血迹的走廊擦拭干净。又找来扫帚打扫庭院中沾了血污的落叶。
  付云心中烦躁,忍不住挑刺:“小小年纪倒看不见她有半点伤心的样子。枉费航舟往日那般疼她。”
  “你说小雪做什么?”苗红儿不乐意了,“那要怎么样伤心?哭哭啼啼,你能负责哄吗?”
  天光大亮。
  叶航舟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令他安心的地方。
  身上的伤被妥善处理过了,但还是很疼,断了的手疼,断了的腿疼,浑身没有一处不钻心的疼。
  一个小小的脑袋趴在床头,看见他醒来了,坐直了身躯,童声稚嫩开口询问,
  “很疼吗,师兄?”
  那孩子用一双点漆一般的黑色瞳孔静静地看着他,就和自己第一天接她上山的时候一样。

  那一天,他奉师门之命,去了好多座城镇,接了那许多的师弟师妹。那些孩子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依依不舍地和家人告别。
  只有这个师妹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用那双清透的眸子静静看着一切,仿佛眼前的红尘热闹和她毫不相关。
  这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
  叶航舟是个孤儿,靠着乞讨和翻捡垃圾勉强独自活到了那一年的上元节。
  那一天城里很热闹,无数被父母疼爱着的孩子由家人抱着,牵着来城门前的广场上接仙缘。他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捡到了半根掉了的糖葫芦。虽然因为衣着污秽,被人嫌弃地踹了好几脚,但他并不在乎。
  人群似乎热闹起来,说要接什么仙缘。
  这事他没有什么关系,一个乞儿能有什么仙缘呢。叶航舟挤到无人的角落,准备好好享受手中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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