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他低垂眼睫,单手在胸前挂好校牌。
她瞧见他长睫微扇,来不及细瞧被他悄然掩去的神色,一时之间,又陷于走或不走的境地。
“那个……”
她刚要开口。
却被对方抢在前头,蒋成忽然问说:“对了,你叫舒沅吧?”
“啊?……嗯、嗯。”
“是哪个沅来着?”
他一边问,顺带低着头,专心致志扣着校牌,整理发皱的校服边角。
或许出于礼貌的同辈间问询,常常足够漫不经心。所以他才永远无法想象,那一刻她的心是怎样瞬间被满满的快乐充盈。
只有她,时隔多年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夜。
几乎排演过千百遍的自我介绍方式根本无需细想,便被她一股脑倒出来:“三点水加一个元,沅有芷兮澧有兰的那个沅。我叫舒沅。”
怪回忆总爱为少年人增添美满滤镜。
于是在她的记忆里,就像是偶像剧里上演的情节,天都为她掐准秒数算好时间,说完那一秒,蒋成也恰好抬眼看她。
四目相对。
她至今分不清蒋成突如其来的笑,究竟是“因为好笑而笑”,抑或“因为可爱喜人而笑”,只会傻傻跟着学。
最后,没话找话的,说一句废话结尾:“我们是同班同学。”
“啊,这个我知道。”
“嗯!那,那个,那我先回去上晚自习……明天见。”
明天见!
她藏住雀跃的语气,扭头离开,也藏住滚烫的脸。
*
难得谈到回忆,舒沅的走神时常是极明显的。
然而叶文倩并没有打扰她,在久久的沉默里,只兀自点起一根女士香烟。
动作飞快却不仓促,哪怕是在唯一一间无需禁烟的接待室,她那吞云吐雾的娴熟姿态,依旧令人瞩目。
空气中,尼古丁的气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葡萄香气。
舒沅忽而回过神来。
看着她抽烟,蓦地眉头微蹙。
而叶文倩伸手掸了掸烟灰。
“终于醒了啊。”
“……”
“刚才说到哪了?——我住进你宿舍的时候?”
她似乎是想要继续从回忆开始,令谈话的气氛轻松些。
然而事与愿违。
舒沅忽而开门见山:“不要说那些了,我也不觉得你这次来是专门找我叙旧的。”
“不然呢?你觉得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只是觉得现在看见你还是很恶心。”
恶心。
她的措辞毫不掩饰的直白,两人又是一时无话。
半晌。
叶文倩吐了口烟圈,忽而幽幽道:“舒沅,文华的爸爸,我的舅舅,前两年得了肺癌。”
“……”
“半年前他已经不能自理,我妈怕他没人送终,所以催着我赶紧从美国回来。撑了这么久,拿好药好医生吊着命。但前两天,他还是走了,是我帮他抬的灵。”
“哦,所以呢?”
舒沅的态度很平静。
顿了顿,她又反问:“还是你们需要我给叶文华的爸爸烧纸钱?”
如今的她就像是个浑身竖满尖刺的刺猬,平静而不容抗拒地亮出武器和獠牙。
唯有蒋成在,或许能够想到:这一刻的她,无非是像极了当年在医院里醒来时的样子,冷而坚定,空前平静的说出那句话。
【我要找律师,叶文华必须为她做的事付出代价。】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显然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她。
所以至今,叶文倩竟然还是那副无限惋惜的嘴脸,说着:“你不要这么说话,好不好?舒沅,你以为我每次看见你就不矛盾吗?我们本来是那么好的朋友。但是文华死了,你知道,那是我最疼的妹妹,当年如果不是蒋家保你,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但现在我舅舅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当事情过去了吧。”
舒沅笑了。
她看着叶文倩,仿佛又看到当年冷漠的看客,劝她慈悲宽容的家长,心里竟还有些好笑的想着:又来了,这回是什么说辞?老天爷,你有没有在看,为什么天打雷劈的时候,不把这些人也送走?
或许是怒极反笑吧,她的语气甚至因这些想法变得轻快。
连神色也愈加玩味,只是温和的,继续质问:“哦。那叶文倩,意思是你还觉得叶文华是因为我才死咯?因为我坚持要告她故意伤人,要告她指使别人打到我子宫出血,所以她高考那天从教学楼跳下来死了,所以我才是一切悲剧闹大的罪魁祸首。”
“……”
“但我真的很好奇,真的。叶文倩,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朋友。那这么多年了,我很好奇,你难道心里从没有自己问问自己,也为我说两句话,问问凭什么伤害我的人还可以用她的死审判我是不是善良?也为我问一问,凭什么因为你们叶家家大业大,所以叶文华的命值钱,我受的伤就不值一提,必须接受道歉,选择原谅?”
她明明不算掷地有声,更没有字字带血。
然而叶文倩的眼神忽而闪烁了一下。
那一秒,挣扎,痛苦,矛盾,所有的情绪都分明剖白。
——她曾经把自己当成过真朋友吗?
舒沅并不清楚,也早已不再在乎。
只是烟燃尽时,眼见着对方的神色终究是冷下去,低声说着:“不管怎么样,你至少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那年,文华才十七岁。”
哦。
明媚灿烂的十七岁。
舒沅又笑:“是吗?但我那年也是十七岁。”
如果没有那些事,她会是当年最年轻的文科状元,名字印上百名榜最前,在国旗下发言,在大太阳下流泪,感谢所有善待过自己的人,或许,只是或许,甚至有可能用平等的方式和蒋成相爱,变得自信又漂亮,不惜爱得轰轰烈烈,穷追猛打。
可是现在呢。
可是现在呢?
她知道自己和叶文倩已经无法沟通,受害者永远无法和温柔的看客沟通,然而却并不想在这里失态。
于是,也只耸了耸肩膀,在沉默中,最后选择起身离开。
——“舒沅。”
可叶文倩忽然叫住她,扬高声音。
*
四下无人,睽违多年,丑小鸭不再是丑小鸭,白天鹅不必是白天鹅,然而问的话,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无非就是:“你真的和他结婚了吗?”
或者说,蒋成真的娶了你吗?
这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舒沅闻声,停下脚步。慢吞吞的回头,带着一丝兴味的笑。
她说:“不知道诶。”
顿了顿,又问:“那叶小姐,你认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姐妹请注意:叶姐真的不是普通女二,不搞横刀夺爱那一套。
各位姐妹还请注意(我好唠叨大家忍忍):以蒋狗的性格,白月光是不可能白月光的,叶姐和他相处模式也不狗血。1v1没有白月光哈。
以及,昨天有个姐妹总结说本文是完美老公养成记,真的太精辟了哈哈哈(给你点赞)。
本章依旧是一百个红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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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与叶文倩不欢而散的那天下午,舒沅本就工作兴致大跌,整个下午基本全浪费在发呆上。
结果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没来得及呼吸口新鲜空气,她刚走到大厦楼下,便又收到了久未联系的高中班长陆尧发来的短信。
【舒沅,很快就是朱老师的生日了。他今年做五十大寿,我们打算找时间全班聚一下,给老师一个惊喜,你有空来吗?】
自打高中毕业后,她便删除了社交软件列表中几乎所有同学的账号。这条差点被淹没在垃圾短信里的通讯,大概是对方唯一想到能联系到自己的方式。
不得不说,她虽对大多数高中同学都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是对这个记忆中尽职尽责、诚恳正直的班长,多少还是残留了些本能的友善。
何况这次庆祝的主人翁“朱老师”,当年也确实是唯一一个,不仅把她当做好苗子栽培,也多次主动关心她在学校处境的好老师——陆尧大概正是考虑到这点,才特意给足面子邀请了她。
权衡之下,舒沅一时也不好忽视或直接拒绝。
倒是想了又想,晚点和蒋成吃饭的时候,略微提了一嘴。
“你去吗?”
她问着。说话间,随手给人盛满一碗饭,自个儿也端着一如既往空荡荡的饭碗落座,“朱老师过生日,陆尧说要把57班的同学都聚在一起,给他庆祝庆祝。”
和她明显兴致缺缺,只挑些青菜到碗里、咬几口就放下的一贯少食不同,这天桌上热着蒋成平日里最喜欢吃的冬笋炖排骨,一荤一素两盘小菜,加上简单的水果沙拉,一切都很对他胃口。
于是他难得多喝了两碗汤,心情正好,听她提起这事儿,亦耐心沉思半晌。
末了。
“朱?哪个朱老师,没印象了。”
前任数学课代表蒋成同学如是回答。
舒沅:“……”
舒沅:“就是以前教我们班数学那个朱老师,朱扬帆。很中二,特别爱带我们喊口号,都说他做副班主任比班主任还认真那个。”
她踩他的记忆点,永远一踩一个准。果不其然,提起“喊口号”,蒋成的记忆终于回笼了那么一星半点——虽然从表情判断,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然而舒沅也没细想,见他终于能把人对号入座,便继续追问:“你去吗?就下周三,27号。”
她问得急。蒋成只得放下碗筷,现翻了下方忍前一天发来的行程报备。
不消细看,那密密麻麻、放大也找不出空隙的会议日程确实和平时毫无差别,只舒沅眼角余光一瞥,似乎看见某处格外空出来突兀的一块。
她瞥见几个没头没尾的字眼,莫名觉得稀奇。刚想凑过去看清楚,蒋成却瞬间反应迅速,把手机反盖。
“周三可能不行。”
“公司有事?”
“嗯,下周要去一趟新加坡,那边招标的事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老头……爸让我过去看一下情况,最快也要星期六才能回国。”
他那句“老头子”咽下的时机微妙。
掩饰似的,又轻咳两声,重新拿起汤勺。
这次端的却是舒沅的碗,一勺两勺,盛满,放下——也不知道平日里常笑她减肥成痴的是谁,这会儿倒开始不经意催她长胖,还不够,又别别扭扭话音一转,问起:“大学的时候,我们去新加坡玩,你不是一直惦记那边什么沙叻和肉骨茶之类的吗?那次公司有事,回来得急,不如这次到那请个本地厨师回来。”
“……哈?”
“因为我看你好像最近胃口不太好,是不是换个别的口味会好点。”
他总是这么先入为主的确信她常年爱着同一样事物且永恒不变,西班牙菜如此,肉骨茶也一样,在自以为是的基础上自己感动自己。
舒沅张了张嘴,本想提一句:年前她早已和蒋母去过新加坡一趟,结果在那吃了一顿沙叻火锅吐了大半夜,急性肠胃炎进医院,此后便再也不想吃那风味。
【我还给你打电话说过这件事啊?】
【你还让方忍帮忙联系医院,都忘记了吗?】
然而,她看向他,忽而说不出口。
——该怎么形容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呢?局促的,欲盖弥彰的?暗藏温柔的,抑或小心翼翼的?
都不是。
奇奇怪怪的,舒沅倒蓦地想起了从前奶奶家里养的那只大黑猫——那只养了好多年都不亲人,不让抱,甚至有一天晚上她摸黑起来上厕所,一不小心险些踩到猫身上,还被它在腿上挠了个鲜血淋漓,一点都不爪下留情的大黑猫。
她被伤之后,家里人都说这是只野了性子的猫,就连一向把它当宝贝惯着的奶奶,也起了扔掉这只猫的心思。
舒沅从医院回家时,大黑猫一如既往睡在阳台上的猫窝,面前是一点没动过的罐头猫粮。阳台门紧紧锁着,奶奶说吃完这一顿就把它送走,不知它是不是听懂了,一口肉也不肯吃,也不肯动,直到舒沅隔着阳台门和它面对面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