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换到现在,她简直气得忍不住翻白眼,心里只直咕哝着:来了,又来了。
在世人面前永远风度翩翩的蒋少,前途无量的商场新贵,生来就叼着金汤匙长大的蒋成,看起来比谁都善于纡尊降贵,实际上对所有人的阿谀奉承都嗤之以鼻。看起来比谁都沉稳持重,其实比谁都幼稚、顽劣、自私。
不就是喜欢她因为他斤斤计较的样子吗?
她任他毫无理由地笑完。
依旧闹不过笑得都没了力气的某人,最后只能放弃,挂起免战牌,气喘吁吁地做手势示意“stop”。
可当然也不会全让蒋成称心如意。
等他停了手,她还偏要强调一句:“我只是觉得她们都腰细腿长的,很好看。”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才是顺带的。
果不其然,蒋成闻声,脸上笑容当即一滞。
等回过味来,这人立刻想也不想便冷嗤:“有什么好看的?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现在的人都瘦得只有骨头。”
骗人。
明明你本人从小到大都最喜欢腰细腿长那一款。
蒋成不知道她的心声,兀自还抱抱她,咕哝着:“还是像阿沅,抱起来暖乎乎最好。”
舒沅只是懒得跟他争辩。
哪怕她其实早想好了要怎么续招才会堵得他哑口无言,某个名字在喉口滑过好几次,呼之欲出,最终还是思量再三,被她咽回腹中。
只艰难地坐起身来,随手从床边拽过一条毛巾,就着蒋成的脑袋一顿揉。
“擦干头发,不然湿淋淋的。”
一边泄愤,她一边说。
*
可惜加重力气的动作并未有多大效果。
蒋成这晚睡得依旧很熟也很香甜,舒沅却又一次失了眠。
明明她的神经早已高度紧绷了多日,但哪怕是在最需要睡眠的时候,她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整个人好像被生生剥离开成两个,一个在耳边说,“你看嘛,他有时候还是很可爱的,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只是从小到大习惯了这样”,另一个则咆哮着回应,“所以呢,他这样害你害得还不够吗?”。
越吵脑子越痛。她只想悄悄起身去洗把脸,可还没来得及掀开被子,某人横在腰间的手臂却骤然收紧,又把她的动作拦在半路。
他睁眼睁得艰难,说话带着浓浓鼻音,问:“又做噩梦了吗?”
“没有,我头疼,去洗把脸。”
换了往常,这个话题过了也就过了。
但最近不一样,蒋成恨不得逮着她所有脆弱的时候邀功,于是这句话说出口,他不仅没有重新睡去,反而揉揉眼睛,也跟着撑起半边身子。
“偏头痛又犯了?我去给你拿布洛芬。”
“我自己拿吧,你先睡。”
“没事。”
话说完之前,他已然下了床。压根没给人拒绝的机会,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外头客厅走。
这先入为主的关心却只让她无言。
摇摇头,舒沅也起身,走到洗手间,而后熟练地扭开冷水栓,几泼水浇上脸,水珠沿着发梢往下掉,她的心也终于在一片鼓噪声中慢慢地、无解地平静下来——
她明白自己其实不该事事都怪蒋成。这些年来,他的改变毕竟有目共睹。
然而爱恨实在又是一件很奇怪且不受控的事。哪怕科学可以将其解释成荷尔蒙和肾上腺素等种种化学反应,在她这里,却永远无法解释,为什么当她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种种缺点都能被修饰,他的一切不美好都成为美好,而当她不再怀揣着那样诚恳爱意的时候,一切掩人耳目的魔法都瞬间消失:
任性就是任性,不是故意引你注目的讨喜。
自我中心就是自我中心,不是可爱的幼稚或令人心动的偏袒心情。
从两个月前,她意外发现蒋成藏在读书时他那间公寓的卧室衣柜里、布满灰尘的日记本那天起,她突然明白了这一切。
眼前的泛黄纸页,讥诮字眼。
字字句句都很有蒋成的风格,伤人而不自知。充斥着他骨子里根除不去、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轻蔑——
“阿沅,药箱是不是换地方放了?”
屋外却忽而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喊。
他咕咕哝哝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到里间。
很显然,他并不熟悉家里的各种摆设,找个药箱也翻箱倒柜。却也因此阴差阳错打断她回忆,舒沅不得不分神回答他:“在楼下吧,我好像放在瑜伽室旁边的大柜子里了。”
但说归说,她对他的搜索能力还是没有信心。刚要直接跟上去,结果还没转过身,胃里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又逼得她猛然扭头。
“呕!”
她捂着嘴,伏在洗手台前。
哪怕什么也没吐出来,胃里反上的酸水依旧烧得食管发痛:“呕!……咳咳……呕!”
从小到大,这种情绪波动一大就容易吐的毛病跟了她一路。
好不容易等到反胃的感觉全部平息,有余力勉强直起腰来,她漱完口,想起正事还没做,又推开洗手间门,穿过卧室走到客厅。
“蒋成,我说那个药箱——”
刚想冲楼下接着提醒几句。
她眼角余光向旁边一瞥,后话却忽而顿住。
不远处,蒋成已经先她一步,正睡眼朦胧坐在沙发边,挑挑拣拣翻找着止痛药。
当然,是一把全倒出来那种。她一眼就看出来他八成是在忍着起床气,所以连多余的灯也懒得开,就对着客厅里夜间常年亮着那盏暖黄色落地台灯,一盒一盒拿起辨认。
光暗并不分明的视域里,轮廓总柔和千百倍。
舒沅沉默着看他,几乎有一瞬间晃神,仿佛又回到十七岁。那时烧得神志不清,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个画面。
【蒋成,不是那个……把药给我吧,我来看。】
【蒋成,谢谢你。】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是那时的蒋成还是自己,大概都永远不会想到,后来竟然会是她成为他的妻子吧?
舒沅心头叹了口气。
——“不用找了,是这个。”
话音刚落,她端着杯温水走到他旁边,果然很快从挑剩下的药堆里找出那盒布洛芬。像是完成任务似的,快速拆开两片药,就水吞服入腹,解决。
过程中,蒋成始终盯着她看。
一直等到她喝完剩下半杯水,却忽而喃喃了声:“阿沅,我觉得你怪怪的。”
“……哪里怪了?”
“是不是因为我前段时间很忙,没有经常跟你一起吃饭,所以你不太开心?但我最近每天都挤时间了。”
“……”
“或者是因为你公司的事。之前我确实不太支持你去那边工作,不过阿沅,这种事有必要生气到现在吗?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他的强盗逻辑中,关于她开心或不开心的理由,永远是围绕着他的爱或不爱,支持或不支持转。
舒沅看着他凝重的表情,莫名觉得好笑,也不想再多解释这个话题,作势头晕,说了句“你想太多”,便扭头回了房间。
“……”
只临进门前,又淡淡向沙发那头看一眼。
蒋成还坐在那,没有挪窝的意思,静静盯着那堆无人清理,杂乱的药盒。
*
——为什么舒沅能够一眼就找出布洛芬?
其实她是摸出来的,直到门关了,他开始整理那堆药,才忽然反应过来。
药盒里的药很多,大部分是为他准备,从感冒药到褪黑素一应俱全,每一盒上头都贴了贴纸,备注效用,建议用量,间隔时间,唯有那盒布洛芬没有。
因为她常说止痛药多吃不好。
这仅仅是为她自己准备。而他,是第一次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 蒋成:老婆吹头。
蒋成:老婆吃药。
蒋成:老婆你为什么不吃醋。
沅沅子:因为姐要离婚。
蒋成:!!!∑(
小蒋还在状况外。
提前透个底,日记本里的东西其实小蒋真的完全不care,他也不是故意藏起来的,就是随手乱扔而已。对他而言,你就是把日记本砸在他脸上,不说舒沅因为这生气了他都反应不过来自己写了什么过分的事,估计就算看了,他反应充其量也就是:就这?就这?(郑重声明仅代表他个人观点)
哦豁,结果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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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说到底,舒沅和蒋成结婚的这三年多,期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争吵。
但那些争吵的导火线大多明显,在蒋成看来,无非都是些争风吃醋或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舒沅一向不搞什么小女人的任性做派,他也不会拐弯抹角:既然已经结婚,明明白白把话摊上桌面说清楚不就好了?
所以该吵的吵,该回温就回温,他的婚姻不说完美,总归还算是称心如意的。
可这次局面却变得不一样。
因为舒沅过去哪怕再难过,再怒火中烧,总不会让他难堪。更不会忘记争吵完默默收拾残局,不会在半夜睡觉时下意识背对他——这实在不像她,倒像是个行为举止都在挑战他容忍底线的陌生人。
她难道不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最讨厌女人阴阳怪气,矫情的时候总把话说一半留一半?
换了过去,或者说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蒋成都远没有这样的好脾气,绝对早就发作。
可偏偏这些年来,舒沅对他实在太好。好到他已经忘记上一次真正发怒是什么时候,好到他宁可稍微收敛,嬉皮笑脸地试探,因为在每次想要发脾气之前,那些古怪的、或许是“不忍”的情绪总哽得他喉口发痛:他又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傻子,难道别人对他好也不懂?
哪怕最初选择结婚,这场婚姻于他而言的确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伸出援手”。
但这些年相处下来,他已经习惯了舒沅在身边,像一个影子,像一个永远温暖的港湾,是每个疲惫回家的夜里她蜷缩在沙发上等他等到打瞌睡的背影,是她喋喋不休蹲在发烧的他床前,一遍又一遍的叮咛。
说:“蒋成啊,你怎么老是不听话,我都说了不要熬夜会感冒,你看你现在这样了吧。”
也说:“我给你煲汤吧,你想喝什么汤?——先说好啊,就你一个人喝,别拉着我。喝汤可发胖了,只有你吃不胖。”
太多人因为他外在表现的刻意完美而爱他,只有舒沅,是在看过他所有的狼狈和恶劣,自私和高傲之后,依旧留在他身边。
所以,哪怕他是真的真的很想发脾气,甚至为她莫名改变的态度气到想要摔东西,在每一次想到她的白裙子,高跟鞋,不合心意的三明治,急于吞咽的药片的时候,都忍得艰难,忍得笑里带狠,他还是忍了。
——如果真的是他想到的那种原因让舒沅变成现在这样的话,他给她机会想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今天要不要我送你上班,阿沅?”
“不用了,我坐公交就很方便。”
熟悉的对话发生在次日清晨。
舒沅这天早上起床太晚,几乎是紧赶慢赶才做完早饭。依旧是最简单的三明治,但餐桌上的豆浆放到凉了她也没喝一口,只说今天胃口不好,匆匆泡了杯麦片喝了,便回房间换好衣服急着出门。
“你前几天不是一直惦记着喝这个,怎么现在又不喝了,”蒋成的视线从手机上股市新闻转向她。瞧她换了裙子,只一身浅色鹅黄衬衫同牛仔裤的简单打扮,面色不由稍霁,笑着问了句,“是不是赵婶的手艺不行?是的话,我让妈以后别喊她送了,换个厨子。”
舒沅答:“跟她有什么关系,就是我不太想喝而已。真想喝的话家里不也有黄豆。”
说话间,她随意梳弄了下长发,很快灵活地给自己扎了个低马尾。
眼见时间不够,直接顺手摸过自个儿吃剩的半块三明治,“不跟你说了,我路上吃。你吃完了盘子放在这吧,回来我再收拾。”
她毕竟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最后一个字刚说完,人已经到了楼下玄关处,下一秒紧跟就是关门声。
蒋成没来得及把人喊住,只得放下手机,起身从二楼阳台向下看了眼:正瞧见她单脚趔趄几步,手指在脚跟一提,帆布鞋一蹬,对着落地玻璃窗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一遍细节,随即头也不回地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