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舒沅点头,看医生欲言又止,索性直接追问:“所以我打掉这个孩子,以后很难再有小朋友对吗?”
“呃,没有绝对,没有绝对这个说法哈。但是舒小姐,你正当年,生小朋友的话,身体状况也还比较好……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我还是建议你到时候复诊,和你丈夫一起来,好吗?”
*
舒沅忘记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给顾雁打完电话,她的脑袋时而清醒,时而浆糊一片,甚至路过闹市街巷边,看见电线杆上醒目的小诊所广告,都忍不住停步傻傻呆站很久。
——这个孩子不能要。
其实想法是无比清晰的。
她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很明确,并没有为这个突然到来的孩子留下半点空间。虽然小说里会写什么带球跑、写五岁天才撮合老爸老妈,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带着一个孩子求学,既不可能照顾好孩子也求不到什么知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生下这个孩子回归家庭,或者打掉这个孩子高飞远走。
她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
然而更残酷的事还在后头。
这件事瞒得住吗?上次蒋成就说过要去见刘医生,只要他一回来,一查,什么都清楚明白,躲不过。
非要明着打掉,她又能承受这个后果吗?蒋母有多想抱孙子,如果她打掉这个孩子,妈妈还会继续支持她吗,如果整个蒋家都成为她的“敌人”,她扛得过吗?
她甚至都不关心自己以后能不能再有孩子,她已经长大,明白一个人的人生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孩子才得以完整。
然而,这个不请自来却又价值千金的“蒋家嫡孙”,已经把她的路全部堵死。
想到这,她摁开别墅门前指纹锁时,脚下一阵发软。
险些摔倒在地,只得堪堪扶住门边才得以站起,颤颤巍巍进门,看着玄关处那双皮鞋,她忽而又陷入一阵无来由的恐惧。
别墅里入目皆凌乱。
四碎的瓷杯,满地文书,盆栽碎片。
她出门前才好好打扫过的客厅,像是被贼闯过,就连木质茶几也被人一脚踹翻,那套金贵的茶具尽数报废,四处都是茶叶。
上楼,二楼客厅到书房那一块更是惨不忍睹。
所有的书,所有的笔记本,都被翻得纸页凋零,又被乱扔,她一本一本捡起,直到看见那本英文原版《月亮与六便士》,忽而手指一颤。
——棋盘翻转了。
一瞬间,她心里忽然传来这样一句。
“回来了?”
她站在书房外,而蒋成坐在书房里。
并不如她想象中风尘仆仆,相反,一身笔挺西装,如旧日英俊,放到八年前,她依旧只因为他一眼就会动心。
可惜,现在显然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了。
舒沅看向满室狼藉,也看到他桌上那盒开封的优思明,看到她骗他签下的、夹在产权购置协议中那份分居协议书——虽然是被人撕得稀巴烂,但她还认得出。
还有她没来得及藏起的日历,她的雅思参考书,她的UCL手册,她所有想隐瞒、曾经隐瞒得很好、如今再没有任何意义的秘密。
她太自信了。
自信到以为自己了解蒋成,他永远不会对这些事上心,永远不会转身来怀疑她,拥有几乎盲目的信任,或者说是不够在意。
舒沅静静看向他。
“你都看到了,所以呢?”
“所以?”
蒋成怒极反笑:“你觉得我该做什么?”
“……”
“现在把你的药扔掉,揪着你到隔壁脱你衣服,上/你,然后逼着你说想跟我生孩子?要你解释为什么骗我,用分居协议书骗我,想跑,明明是在伦敦租房子还骗我是在香港买楼?要你解释,为什么跟你老板说要和老公移民,还他妈是香港——还是现在打电话给我妈,问她他/妈的安什么心,胳膊肘往哪边拐?!还是问你,这些天你在干嘛,跟谁在一起,你又安什么心,谁给你这么大胆子?!”
舒沅靠着书架,唯有靠着书架她才能站稳,然而她依旧一语不发。
对峙多时,蒋成终于霍地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高大,从前站在她面前几乎俯身便能圈住她。那两根手指,从前在她脑后竖起兔子耳,从前点点她额头,如今掐住她脸,不痛,却逼得她几乎流泪。
“舒沅,你觉得是你贱,还是我犯贱?”
“……”
“不说话?要不要我告诉你?陈家那个畜生是吧,当年我能和叶家联手打得他家破产,现在也一样可以!商场上的事,本来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畏手畏脚的人有什么资格尸位素餐?有什么资格保守?香港,以为是他们地盘是吧,还是英国?想人家高中毕业跟你一起考过去念书是不是?舒沅,你跟我跟了这么多年,脑子还是这么死板,还是这么没长进,你是骗我还是骗你自己,你觉得你这样把我当傻子,我能被你骗多久?!……哭!这个时候你哭!”
哭吗?
舒沅直到这个时候才察觉到原来自己一直在流泪,脸上湿润一片。
然而她其实并不预备哭的啊,甚至觉得他说的话很好笑,本该笑才对。
他把自己当什么,这么多年的付出看在眼里,她依旧不过就是一个被小屁孩勾勾手指就能吊走的女人,他就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他就这么不相信他们八年的感情?
他害怕的甚至不是离婚,因为知道这件事一旦被他知道,主动权就马上转手,他害怕的,或者说讨厌的,只是不喜欢她竟然敢“移情别恋”而已,但是这么凶有用吗?
有用吗,蒋成。
“我让你别哭了!”
他粗鲁地背手帮她擦眼泪。
“我给你机会解释,现在马上。你解释,你解释我就听,说话!”
“……你想听我解释什么?”
她的心在极痛中,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继而低声喘/息,垂眼,而后叹息。
“蒋成,你不觉得你过了这么久才发现,已经说明我们之间问题很大了吗?”
“……”
“你要我解释,那如果我只是告诉你,我想走,我想离婚,我不想呆在这里了,你会怎么办?”
“你不会。”
“是吗?”
舒沅抬头,四顾张望。
眼神落到门外,她倏然开口:
“蒋成,你知不知道,三楼储藏间里有多少幅画?”
“……”
“我知道,三十九。还有,你衣帽间里有四十七件西装,二十二双皮鞋,七十四件白色衬衣。”
我还知道,从三楼到一楼,从最里走到最外,要走两千三百二十一步。
而做一次清扫,最少需要两个小时,其中大半的时间,都是在为你整理。
“你破坏所有的东西,因为生气,只需要一念起。而我用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维护的东西,在你眼里其实不值一提。蒋成,但我曾经是心甘情愿的,不必倒打一耙,也不怪你——可你知不知道,我那么多年心甘情愿的前提是什么?”
舒沅闭上眼。
“2008年10月7日,烦死了,沅姐是脑子有点问题吗,怎么老稀奇古怪的。”
“2008年11月3日,叫她姐还真以为自己是姐了吧,刺猬还他妈天天笑,笑得出来。”
“2008年12月24日,收到沅姐的平安夜礼物,妈的,又是苹果,好俗,还坏了,真丢脸。”
……
蒋成的脸色瞬间巨变。
可舒沅并没有停下,她拂开他的手,继续往下说:
“三年前,天方科技一战成名,为什么?因为你很聪明,你知道和叶家合作,商场上只有永远的利益,你成功了;
你也很聪明,你知道这件事不好,所以一直瞒着我,不跟我聊这些,我也不会主动去了解,我那时候只会关心你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直到后来你越走越高,叶文倩被家里推出来,上任总经理,好巧不巧,我就那么正好,在公司写文案都能看到她的署名,你说是不是天都看不过去?”
她说:“蒋成,其实你真的爱我吗?那你为什么从来不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
凭什么爱一个人竟然不会对她的痛感同身受?
凭什么爱一个人不可以任性,凭什么要失去自我?
“你是天才,我是庸才,你是高高在上,你永远不会做错,而我已经厌倦再受你的光辉照耀了。”
“你在说什……”
“蒋成,求求你。”
“我很累,我很累很累,我不要你改变了,你永远不需要变,你可以恨死我,因为我骗你。但你让我这辈子哪怕一次,就一次,让我选选怎么活吧,好不好?好不好?”
*
满地凌乱的书页中,有一页静悄悄飘落。
是她昨夜誊写,字迹如旧隽秀,落笔墨痕深重。
“To be,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
——《Hamlet》
作者有话要说: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必答的问题。
是应默默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
或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
英文出自莎士比亚原著《哈姆雷特》,篇幅原因不好截取,其实用在这里也只是化用,但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这段自白的全文。
以及——事情的发展或许会出乎大家所料吧,小格不走那个苦情后续路线哈。
至于狗血这个事,其实前面暗示怀孕都说很多啦,但是怀孕不是目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才是。一直以来,我写故事都只是为人,不是为了情节而情节,希望大家也能耐心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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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哐当!”
舒沅躺在三楼客卧床边一角, 身体失力侧倒。
未及睡去,楼下又忽而传来一声巨响,惊得她霍然睁眼。
好半天, 复才迟迟回过神来, 想到大概又是蒋成闹出来的动静——指不定是弄倒了方桌抑或书架。想也知道下头现在乱成什么样, 到时候, 八成要请多一位钟点工才能帮忙整理完,光给别人添麻烦。
舒沅摇了摇头。
就在刚刚, 他明明气到几近抓狂, 仍然指着门外放她走。
说是让她冷静, 然而事实上,最冷静不了的究竟是谁?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阿沅, 你去好好想想, 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你想怎么做。不想呆在家里,好,我让你去工作, 在我们自己的公司也好,在外面也好。】
【想念书也可以,还不晚。在国内,你可以找任何一所大学去考, 旁听也行,手续我会帮你搞定,你不用自己再奔波。但是, 我告诉你,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一样,你没资……你没权利为我做决定。你去想一想,想完再给我答复。】
难道她的答复还不明确吗。
只可惜,无论他如今再怎么闹腾,再怎么不懂,舒沅都已经暂时没有力气去管他或是收拾残局了。
她太累了。
这一天下来,“惊喜”一个接着一个,她只能被动接受,此时方知古人常说“病来如山倒”是何等的无力感。
直至迷迷瞪瞪睡着时,外面还是午后晴空,万里无云。等到头疼无匹的醒来,已经日落西沉。昏暗一片的房间内,只有时针滴答旋转的细响。
她摇摇晃晃下楼去接水。
原本心头直跳,然而二楼房间竟然空无一人。
“蒋成……?”
无人回应。
她四处找了一圈,看车库里也凌乱无比,才发现他已不知何时驱车离开,唯独留下满地狼藉。
……不过也好,他们确实需要彼此静静。
只当夜,她却莫名发起低烧。昏昏沉沉间,还是忍着欲呕的恶心感,逼自己喝下两口外卖送来的鸡汤。
想来最顽固还是腹中那条小生命。
无论她经历什么,怎样从崩溃到平静,腹中仿佛都一如既往,犹如从未孕育出生命的体征——或者说,唯恐提醒到她自己的存在,胆怯的蜷缩着、隐藏着,直至热乎乎的鸡汤从喉口一路蔓延到胃,汩汩输送着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