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并不是说傅尚书同意这桩婚事,而是说“给一个提亲的机会”,带着些小心翼翼,语气也是前所有为的诚挚。
傅尚书与谢迟同朝为官数年,知道他就算是在处理朝堂大事的时候,都不见得会有这么上心。他也知道,谢迟这个人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却的确是言出必践。
哪怕心中还记着当年的旧账,傅尚书心中也已经有七八分信了他这话。
沉默许久后,傅尚书总算是开了口:“谢太傅……”顿了顿后,他又改口道,“谢迟,若是我不同意这桩亲事呢?”
谢迟略带歉疚地笑道:“那我怕是只能隔三差五地叨扰了,直到打动您的那日。”
“这可真不像你,”傅尚书回忆谢迟昔年作风,“我还以为,你会直接请帝后赐婚。”
谢迟露出个无奈的笑:“若我仍旧如当年那样一成不变,瑶瑶也不会同我复合,不是吗?”
他很清楚,自己若真是那么做,无异于将好不容易哄好的傅瑶推远。
先前虽拿“私奔”开过玩笑,但谢迟很清楚,傅瑶并不是那种会一意孤行弃家人于不顾的人,她心中是想要家人能够高高兴兴地送她出嫁,祝福自己的亲事。
当年傅瑶夹在家人与他之间左右为难,可如今,谢迟是舍不得她委曲求全半分的,所以一力担了下来,从头到尾都未曾想过让傅瑶帮自己求情。
傅尚书又翻来覆去地问了不少,谢迟答得滴水不漏,就算他有意为难挑刺,都寻不到什么短处。
“以你的权势地位,要什么有什么,却偏要费这样大的功夫再娶瑶瑶,”傅尚书直视着谢迟,直言道,“是否因为得不到所以意难平?”
傅尚书并不怀疑谢迟此时的诚意,但却难免担心,等到他得到之后就不会再这般珍惜。
“不是,”谢迟毫不犹豫否认,斟酌着措辞,低声道,“我的确是要什么有什么,可这天底下所有,在我心中皆及不上傅瑶一人。”
他从前总觉着将来的事情说不准,感情兴许也会有变数,所以不轻易承诺。到后来方才意识到,那只是因为感情不够深罢了。
“与她在一处,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是我所能想象的,最好的余生。”
浓烈的爱意溢于言表。
傅尚书听得咳了声,沉默片刻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先回去吧,这事容我再想想。”
谢迟也没勉强,起身告辞。
结果才刚打开书房的门,便见着负手而立的傅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看样子应当是听到了方才那话。
谢迟平素里的情话信手拈来,可如今被她偷听到,却莫名有些局促。
“你怎么来了?”傅尚书瞥见之后,随即问了句。
“我想来听听,你们都在聊些什么,竟然能聊这——么久。”傅瑶比划了下,侧身进了书房,同傅尚书笑道,“爹爹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来帮他求情的。”
傅尚书敲了敲桌案,没好气地问道:“你难道没求情吗?”
那信里虽没明说,但求情的意味也已经颇为明显了,若不然谢迟今日可能压根连门都进不了。
傅瑶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睫,谢迟低低地笑了声。
他二人站在一处,倒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傅尚书既盼着女儿能高兴,又不想这么轻易地饶过谢迟,索性抬了抬手赶人:“快走。”
第130章
被傅尚书忍无可忍地下了“逐客令”后,谢迟也不好再在傅家多留,傅瑶则冲着自家父亲露出个撒娇卖乖的笑来,随后陪着谢迟一道出门,送他离开。
离了正院后,谢迟那一直虚攥着的手这才松开。
他舒了口气,看向一旁若无其事的傅瑶,笑问道:“你之前在给家中的回信时,已经提了你我的事,对吗?”
今日的情形比预想中的要好上许多,谢迟原本还觉着奇怪,听了傅尚书最后那话后,再回想先前傅瑶给家中回信不准他看,也就不难猜到了。
“是啊,”傅瑶勾了勾唇,调侃道,“不然你以为自己为什么能进我家门?”
她写那信回来,一方面是想要爹娘提前有个准备,不至于到时候措手不及,另一方面,也是想要从中缓和打圆场,不要闹到彼此难堪的地步。
至于爹娘为着当年之事为难谢迟,她也不会拦着不准,丢给谢迟自己处理就是。
如今看来,谢迟处理得还算不错。
谢迟自然清楚傅瑶那封信的分量,动容道:“瑶瑶,多谢……”
“打住,这怎么还要道谢?”傅瑶没忍住笑了出来,又横了他一眼,“成亲本就是两个人的事情,而且我也只负责做这么一点,再多也没有了,剩下的事情就都是你的。”
“好,”谢迟温声道,“剩下的都交给我。”
两人边说边走,及至快到大门口,傅瑶站定了脚步:“父亲先前那话说得没错,你该入宫去了,代我像阿云问好,等过几日安置妥当了我再进宫去看她。”
当年傅瑶与谢迟成亲,谢朝云入宫前曾经给过她可以随意出入宫禁的令牌,后来哪怕是和离了,也始终并未收回,甚至还在傅瑶南下之前又给了道令牌,可谓是体贴至极。
虽说这几年少有往来,傅瑶始终念着她的好,也仍旧很喜欢她这个人。
谢迟含笑应了下来,离了傅府之后,便令向毅驱车往皇城去了。
在谢迟与徐凌宇起争执没多久,萧铎就得知了此事,一并将谢迟回京的消息告知了谢朝云。
“兄长必定是先陪瑶瑶回傅家,那关可不大好过,今日怕是未必能入宫来。”谢朝云话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吩咐乳母去将小皇子给领来,又同萧铎感慨道,“一晃四年过去,明齐也快要三岁,总算是能见着自己的舅舅了。”
萧铎在她身侧坐下,神色温柔:“还有你腹中的这个……”
正说着,內侍急匆匆地来报,说是谢太傅求见。
“快请,”谢朝云坐直了身子,笑道,“看来傅家是没太为难兄长。也是,就瑶瑶那个性子,怕是也不忍心见他难办,必定是帮着说和了。”
萧铎不动声色地覆上她的手,半带抱怨道:“太傅一回来,你的心神就全都放在他们身上了。”
谢朝云愣了下,有些好笑道:“那可是我唯一的亲人,四年未曾再见。这也值得介意?”
“我难道不是你的亲人吗?”萧铎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云姐。”
在旁人眼中,萧铎这个皇帝可以说是温和宽厚。
他不像先帝那样昏庸沉溺女色,也不像谢迟那样锋芒毕露,让人喘不过气来。大事上不缺决断,平素里温文尔雅,朝野上下风评一直很好。
饶是谢朝云清楚萧铎的本性,偶尔也会被那“纯良无害”的模样给蒙混。
早年初相识时,萧铎年纪很小,那时一口一个“云姐”叫得是真心诚意。可后来他登上帝位后,便很少再这样唤她,只有着恼的时候才会这般称呼。
再后来等到她入宫,两人成了夫妻,这称呼大都是出现在不怎么正经的时候。
见他如今又有些故态复萌,而殿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谢朝云也没空同他分辩,低声道:“少来。”
谢迟进门时,恰见着萧铎收回自己的手,而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
“不必多礼,”萧铎抢先拦了下,“一别经年,终于盼得太傅凯旋,阿云可是想念得很。”
谢朝云扯了扯嘴角,将方才的事暂时抛之脑后,上下打量着归来的谢迟。
宫女送上了新茶,及至坐定后,谢朝云这才开口调侃道:“难怪老话总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如此。”
早前谢迟递折子过来时,已经将北境那边的情况讲得清清楚楚,见面之后,萧铎便没问过半句正事,由着谢家兄妹二人叙旧聊闲话。
不多时,嬷嬷将小皇子给抱了过来。
“明齐,这就是母后常常同你提起的舅舅。”谢朝云笑道。
小皇子快三岁,并不怯生,倚在谢朝云膝旁好奇地打量着对面的谢迟,奶声奶气地唤了声:“舅舅好。”
谢迟不自觉地笑了,温柔地应了声。
“我还记得从前跟你提小孩子,你还是一脸不耐烦,现在可真是变了许多。”谢朝云撑着额,慢悠悠地打趣道,“还是多往傅家走动走动,尽快将亲事定下来,把瑶瑶给娶回家去吧,这都快要到而立之年了。”
谢迟早年是不耐烦听她念叨这些的,如今耐心好了许多,只笑道:“我尽量。”
谢朝云看在眼中,笑意愈浓,又说道:“我已经按着你先前欣赏所说,备好了聘礼,也让尚宫局抽调人手重新赶制嫁衣、发冠等物……”
早年那亲事是为了所谓的冲喜,一应礼节都是几日间匆忙完成的,就连那嫁衣,也是拿先前秦太后给谢朝云准备的那件改的。
这次谢迟打定了主意要补给傅瑶一场盛大的婚礼,所以一早就在信上请朝云帮忙准备。
谢朝云也一直因着当年太过仓促而遗憾,没想到竟然还有能弥补的这一天,自然是尽心尽力。
等到聊完了傅瑶后,兄妹两人这才议起了回京途中遇刺之事,萧铎也总算是有了插话的机会,正儿八经地商议起清算秦家的具体事宜。
秦家当年办事很谨慎,且只是推波助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所以拿到的证据并不足以彻底治罪。谢迟当年选择杀鸡儆猴,而不是直接动秦家,既是怕内忧外患,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但这几年在北境,他一直在搜寻证据,还让人放出了风声,逼得秦家不得不狗急跳墙。
当年通敌之罪,再加上眼下的暗杀行刺,已经足以将秦家连根拔起。
“我这些年不在京中,可就今日长街所见徐凌宇之跋扈,想来在旁的事情上也不遑多让吧?”谢迟忽而问道。
萧铎已经得知长街上的争执,颔首道:“徐凌宇还算是有能耐,再加上要拿他牵制秦家,所以便纵着了。等到此番一道收拾了就是,也算是肃清朝野。”
兴许是顾忌到徐凌宇是谢迟提拔的人,他又额外问了句:“太傅以为如何?”
谢迟抬眼看向他,微微一笑:“很好。”
诸事商定之后,已是暮色四合,萧铎因公务离开,也给兄妹二人留出了单独说话的余地。
“你这些年在宫中,可还好?”谢迟开口道。
“很好,”谢朝云轻轻地覆上自己的小腹,像是猜到他想说什么,直截了当笑道,“所以你只管放心离开就是,陪着瑶瑶南下,不用为我担忧。”
谢朝云在宫中过得的确很好,有深爱自己的夫君,也有了乖巧懂事的孩子,手中还握着权利,再圆满不过。
偶尔想起自己当年在掖庭时狼狈不堪的情形,只觉着恍如隔世。
谢迟沉默片刻,也不再同她兜圈子:“若我离开,你与小皇子就没了娘家做倚仗……”
“这话说得,倒像是他靠不住似的。”谢朝云向殿外看了眼,开玩笑道,“若让他听见,怕是要同你恼呢。”
谢迟知道她指的是萧铎,无声地笑了笑。
萧铎总是为当年自己太过弱小,什么都做不了而耿耿于怀,好不容易娶了谢朝云,只恨不得她什么都不要管,自己将一切料理妥当,好弥补上当年的遗憾。
“兄长是知道的,我不需要同旁人争宠。太子之位也只会是明齐的,除非他将来真不成器。但他是我的孩子,所以并不存在这种可能。”谢朝云抚了抚鬓发,不疾不徐道,“更何况,你看我像是需要旁人当倚仗的人吗?”
“秦太后倒是有个根底深厚的娘家,可又有什么用?”
谢迟听出她话中的讽刺,勾了勾唇:“这话倒也没错。”
“所以啊,你就不用为这种事情多费心思了,还是想想怎么说动傅尚书吧。”谢朝云笑道。
天色渐晚,银翘正在连同其他侍女一道收拾院落,将从北境带回来的东西归类安置。傅瑶在廊下逗了会儿鹦鹉,看着天际的晚霞出神,又想起方才同长姐的闲聊来。
长姐说,那出《沉冤记》从江南传到了京城来,红火了好一阵子,直到如今戏园子里都会时常排演。
众人唏嘘原本光风霁月的少年郎为了报仇面目全非,又为着究竟是当个任人鱼肉的好人,还是为报仇不惜代价的“恶人”争论不休。
其中也不乏联想到谢迟身上的,自然又是一番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