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上微微俯身,将脸侧到周深的耳旁,温声笑道:“你看,这不是腿软了?”
周深像是陷入了噩梦之魇,腿脚动弹不得,整个人都被定在了那里。
容上轻嗤一声,步伐沉稳的走了上去。
他是双目失明,可失明又如何,他的耳朵又不是摆设,若是连最基本的听风辨位都做不到,他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就凭这小白脸还想背他,莫非是早上出门时脑袋被门夹过。
他上去时,虞蒸蒸已经和大娘进了寺庙中,寻那大娘口中会治眼疾的老和尚。
大娘正在和庙里的住持说话,虞蒸蒸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觉得有些无聊。
她将眸光放在寺庙左右,细细打量着庙里的装潢摆设,刚一回头,正好看见腿脚麻利,正迈步进门槛的容上。
虞蒸蒸呆滞了一瞬,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动了两下。
又是装的,全是装的,他身上到底还有哪一点值得她相信?
她走上前去,立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容上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低声唤了两句:“蒸蒸……”
虞蒸蒸吸了口气,又重重的将那口气吐了出来:“容上,你到底欺瞒了我多少事?”
容上听到她的声音,怔愣了一瞬,而后面色便恢复了平静:“相信萧玉清是假的。”
“被衡芜仙君设计是假的。”
“重伤昏迷多日是假的。”
“从浴桶踏空摔倒是假的。”
“同意放你离开也是假的……”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虞蒸蒸厉声打断:“所以你还有什么是真的?”
容上沉默了片刻,无神的双眸微微抬起。
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空洞,可他仿佛透过那片虚无,看到了她曾经璀璨夺目的笑容。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爱你,是真的。”
虞蒸蒸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望着眼前依旧风光霁月的白衣少年,终于发现一件她不愿承认的事实。
即便是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无法心平气和的面对他。
曾经高不可攀的大师兄,如今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可她却连向他伸手的勇气都没了。
“容上,我说不喜欢你是假的。”
“我说你为我挡剑跳崖可以抵消那七年是假的。”
“我说希望你我此生不复相见也是假的。”
“但我们之间不可能了,这是真的。”
虞蒸蒸轻叹一口气:“我已经说累了,今日是最后一次,你若是再缠着我,我便去找萧玉清自投罗网。”
找萧玉清意味着什么?
按照萧玉清的性子,她绝对不能活着走出他的手掌心。
这便是把话说绝了。
容上什么都没说,他沉默良久,轻轻握住她的手:“今日还未曾过去。”
虞蒸蒸被哽了一下,却是没再推开他的手。
罢了,既然都说了是最后一次,她便也再放纵自己最后一次。
她叹了口气:“那和尚似乎采药去了,待会才能回来,出去走一走吧。”
容上巴不得能和她单独相处,他唇边绽放出一丝笑意:“嗯。”
说是出去走走,虞蒸蒸也没走太远,她只是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了寺庙拐角的姻缘桥。
人界最不缺的便是红娘庙,之前在燕国为拿到燕王的传家宝,他们便一起去过一个姻缘庙。
虞蒸蒸记得自己往同心锁上写了容上和虞江江的名字,最后那同心锁被容上捻成了齑粉。
这红莲寺也有一座姻缘桥,不少年轻的姑娘在此地流连,虞蒸蒸花一文钱买了一把同心锁。
容上知道她不会刻他的名字,也不知她买这同心锁做什么,面色自是不太好看:“这都是骗人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微微转动,在同心锁上刻下了她自己的名字。
另一半是空白,她只刻了‘虞蒸蒸’三个字。
待到她刻好,容上却将同心锁抢了过去,指腹在锁面上来回摩挲。
当他摸出那锁面上只有三个字时,他的心情却是更复杂了。
她这是想要孤独终老?
容上想把同心锁扔进河里,却被虞蒸蒸一把夺了回去。
她懒得与他废话,直接跑到桥中央,随处寻了个地方,手脚麻利的将同心锁锁了上去。
等他追上来,却是不知道哪把锁是她的了。
这桥上挂满了同心锁,他总不能挨个去摸索。
虞蒸蒸本来以为他会发火,可容上没有生气,他只是上前捉住了她的手:“这同心锁都是假的,做不得数。”
“你看这桥上那么多同心锁,又有几人能白头偕老,终成眷属?”
“若是这东西管用,月老的红线不就成了摆设?”
他低声轻喃着,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说给她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虞蒸蒸也没跟他对着来,她顺着他说道:“嗯,不作数。”
红莲寺外没什么可溜达的,见时间差不多了,她便带着他又回了寺庙里。
大娘见她牵着容上,朝着他身后望去,左看右看都没看见周深:“深儿没上来吗?”
虞蒸蒸吸了口凉气,她差点把周深给忘了,容上不会把周深杀了吧?
虽然他现在没有神力,可若是想要杀死周深那个文弱书生,对于容上来说,那便就和杀死一个小鸡崽子没什么区别。
按他以往杀人不眨眼的性子,昨晚上他刚和周深发生过那种摩擦……
她越想越心凉,不动声色的掐了一把容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周大哥呢?”
容上反手握住她的小手,神色略显慵懒:“他体力不太好,腿软了,还在石阶最底下。”
虞蒸蒸:“……”
虽然他嘴里没几句实话,但既然他这样说,想必周深还活着就是了。
她松了口气,帮他打着圆场:“都怪你太重了,要不然周大哥早就上来了。”
大娘倒也没多想,她带着他们两人去了寺庙后院,去见了她口中的那位老和尚。
见到那和尚的瞬间,虞蒸蒸便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木灵根气息,她循着那微不可查的灵气寻去,却发觉源根便是那老和尚。
大娘双手合十,对着和尚弯下腰去:“任贾大师,劳烦您帮这小公子看一看眼疾。”
虞蒸蒸听到这古怪的法号,好奇的问道:“请问大师贵姓?”
和尚笑了笑:“贫僧已是方外之人,姓名不过一个代号,出家前的俗名叫做陆任贾,此地的百姓都唤贫僧为贾和尚,施主也如此唤贫僧便可。”
虞蒸蒸:“……”
她的嘴角抽了抽:“陆任贾?你是雪惜的师兄?”
陆任贾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认识我?”
虞蒸蒸简单叙述了一下萧玉清讲的故事,而后疑惑道:“你不是死了?”
陆任贾听过这故事后,沉默了许久,他叹息一声:“颠倒黑白!分明是萧闭迟心中不服,以为师父偏心藏私,刚好那日我们一同上山采药,山中突然下起了暴雨,我们躲进了山洞中,他趁雪惜不注意,用石头砸晕了雪惜。”
“他与我商议,道是得到秘籍就与我一起分享,我当时也是昏了脑子,竟答应下他。可谁料他却是想用玷污雪惜的方式,威胁雪惜交出秘籍。”
“我自然不能看着他糟践雪惜,便与他扭打在一起,雪惜醒来时,他对我下了狠手,但我命大没被打死,当时只是假死闭气了。”
虞蒸蒸本来以为这就已经是故事的高潮了,谁知陆任贾却道出另一件更加跌宕起伏的故事来。
向逢染上心魔,是因为萧玉清给向逢下了毒,而萧玉清这样做的目的,不过就是在跟萧闭迟做交易。
萧闭迟给他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他帮萧闭迟铲除雪惜和凌碧宫的几千弟子,令御灵派短时间内快速成为修仙界第一大派。
萧闭迟的确喜欢过雪惜,可在雪惜拒绝他后,他的心理就扭曲变态了。
得不到的东西,那就毁掉也不让别人得到。
雪惜的死,可以说是萧闭迟和萧玉清联手造成的。
陆任贾当初就潜伏在青城山内,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救下雪惜。
那件事情过后,他便去了人界,犹如雪惜当年一般,在人界救死扶伤。
其实他和雪惜都是木灵根修士,且灵草结出的果子都是绿色,他们是修仙界几十万年难遇的治愈系木灵根。
他能用灵力治愈百病,能令将死之人起死回生,甚至可以救下魂飞魄散之人。
但他当年却没救下雪惜,因为想救活魂飞魄散之人,代价便是以命换命。
以命换命倒是不难,难的是要找个心甘情愿的人,自愿献出性命来。
他喜欢雪惜,可他太懦弱了,他不敢为雪惜而死。
后来容上屠龙,陆任贾失去了灵力,也失去救人的能力,他整日彷徨不安,最后索性就落发出家做了和尚。
陆任贾简单说了几句,也不愿再多叙述往事。
他如今就是个废物,不过就是过一日熬一日,用不了多久,待他身上最后一丝灵力消耗殆尽,他就要踏入黄泉路上了。
只是他不甘心,那残害雪惜的真凶还未得到报应。
虞蒸蒸没有多说什么,她指着容上问道:“他的眼睛可能治好?”
陆任贾看了一眼容上:“能倒是能……”
她迟疑一下:“我给你灵力,你看多久能治好他的眼睛?”
陆任贾对于她说‘给灵力’这件事,略显惊讶,自打一千多年前,木灵根修士便全都成了废物。
虞蒸蒸是六界之中,第一个拥有强大灵力的木灵根修士。
不过见她和容上如此亲密,他心中的惊讶倒也消退了几分,鬼王坠崖的时候,他有所耳闻,想必她就是那个为鬼王跳崖殉情的女子了。
鬼王能令木灵根修士成为废物,自然也能令木灵根重新修炼。
陆任贾迟疑片刻,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的眼睛倒是不难治好,可他缺失的元神若是再不归位,怕是要撑不了多久了。”
虞蒸蒸正要追问,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何必要苦苦撑下去,将那一半元神给我,我给你个痛快就是了。”
她下意识的转过身去,而后便看到了断臂的向逢,以及向逢身后的安宁。
第60章 卑微
其实对于向逢还活着这件事,虞蒸蒸并没有感觉多惊讶。
修仙界的山岛大多临海,尤其是蓬莱山和青城山四面环海。
蓬莱山和青城山还不一样,蓬莱山断崖下是海水,海水里又密布礁石,摔下去非死即残。
而青城山的断崖底下只是条江河,只要摔进江水里没有昏迷,摔死的可能性就几乎为零。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容上和向逢才会选择跳崖。
虞蒸蒸倒也不惧向逢,向逢引以为傲的是剑术,如今那拿剑的手臂被容上砍断了,若真是打起来,谁赢谁输还说不准。
她先让陆任贾将大娘带到了安全的区域里,而后挡在了容上的身前:“能不能拿走元神,可不是你说了算。”
向逢的眸光阴戾,嘴角扬起一抹讥讽之笑:“他将你当猴耍,你倒是痴情不改。”
虞蒸蒸的面色如旧,对于向逢的话毫无反应:“这话你应该送给自己才是,你身上的心魔是萧玉清种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毁了雪惜和凌碧宫。”
“容上承诺雪惜救下你,还用圣泉水为你抑制心魔,可叹你被萧玉清一次次利用,到如今都还执迷不悟,心甘情愿为一个傀儡残害身边人。”
虞蒸蒸这个‘身边人’,乃是一语双关,即指容上,也指山水。
向逢自然是听懂了她的话,可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只觉得他和山水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大半的原因都归功于容上。
若非容上扔给雪惜赤霄剑,雪惜又怎会自刎?
若无雪惜自尽,哪里会有安宁这个傀儡,他也不会因为被安宁下毒而失了神志,更不会和山水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声音冷冽:“休要狡辩,你和容上都是一伙的,你们都该死!”
虞蒸蒸有些无语,她指了指陆任贾:“他叫陆任贾,乃是雪惜的师兄,当初雪惜死时,他就在一旁,你若不信我的话,大可以问问他。”
陆任贾想要说话,却被向逢制止了:“够了!不管雪惜如何,我今日都要取走他的元神!”
虞蒸蒸见他被鬼迷了心窍,也不再多言,挡在容上身前的手臂微微抬起,寺庙后院的千年榕树便左右摇曳起枝丫,深绿色的树叶发出潇潇鸣瑟。
粗壮的树根从泥地中破土而出,迅速的朝着向逢的腿脚上蜿蜒盘去,向逢似乎早有预料,他完好无损的手臂握住长剑,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寒冽的剑光,那树根便被齐齐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