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揉了半天没擦出眼泪,放弃了,
“我在北周京城的时候,和一个男子有过一段情。睿王表哥前程远大,我是不合适的,还是另找合适的女子好。”
这还是池夫人第一次听她提起北周京城之事,低低地惊呼一声,衣袖捂住了嘴。
安静的车厢里,耳边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不断滚动的声响。
池夫人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连珠炮似的追问,“那男子是何人?你、你不是以世子身份在京城中行走的么,怎么会……难道是被人察觉了身份?是你情我愿,还是他强迫于你?”
池萦之想了半天,最后说,“虽然过程有些复杂,不过……算是你情我愿吧。我的身份……咳,他最后发现了。具体的别提了。”
池夫人听得一知半解,恼得一拍矮几,“什么叫做别提了!那男人是谁!和你有过一段情,然后呢?你说一句别提了我就不提了?不行,你得跟我说清楚了!”
池萦之头疼地说,“我的亲娘哎,都叫你别问了……”
“吁——”
前头的车夫听到了车厢里的动静,勒住了马恭谨问道,“夫人,还要继续进城吗?”
“继续进城。还是去睿王府。”池夫人扬声吩咐说。
正过去给老娘捶背消气的池萦之吃惊地停了手,“娘?”
“无论怎样,你还是需要见一见你的睿王哥哥。”池夫人气喋喋地说。
还睿王哥哥呢。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老娘撮合表兄妹的心思依然不死……
池萦之撩开车窗子看看外头的路,“娘,先跟你说一声,我要跳马车了。”
池夫人:“……”
池夫人:“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见你哥哥么?他如今就在睿王府。先见过了你睿王哥哥,他自然会带你去见你哥哥。”
池萦之怀疑地看了看老娘。这样也可以?
算了,见一面就见一面。
反正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想些办法,让对方瞧不上自己就行了。
她心里有了主意,镇定下来,等马车进了南唐都城,停在气派的睿王府外,跟随着母亲进了王府。
睿王居然单独召见她。
池萦之听着王府管家的传话,迟疑地看了眼母亲。
“你睿王哥哥,姓李,名桓征。年方弱冠,冠礼之日我亲自去了的。”
池夫人如此嘱咐道,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我和你睿王哥哥亲厚,就如母子一般。不必担心,去书房见他吧。我在外头等着。”
池萦之半信半疑地跟在王府管家身后,被召去了书房。
南唐风气重文,雍都睿王府的书房和他们平凉城陇西王府的书房,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池萦之刚走进去两步,就被震惊了。
极宽敞的睿王府大书房里,迎面贴着墙打了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组成了从顶到地面的书墙。
池萦之震撼地站在门口,对着那面代表着丰厚学识的顶天立地的大书墙,眼晕了好久。
啪嗒一声,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她警惕地回头望去,引她过来的王府管家居然把门关上了。
她警惕之心大起,往前快走了几步,左右顾盼寻找睿王表哥的身影。
转过那面大书墙隔断,终于看到了此地主人。
大书桌后端坐着的陌生年轻男子,弱冠年纪,生得俊朗斯文,穿了身寻常的竹青色暗花常服袍子,对她的到来早有准备,含笑点头,
“你来了。”
池萦之早就想好了应对,二话不说,过去几步,粗鲁地往她睿王表哥对面的椅子上一坐,把精美的十二幅湘绣裙摆提到膝盖,翘起了二郎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睿王表哥好,我来了。大家都是表亲,一家人吗,互相通个万儿吧。哈哈哈哈。表妹我叫池萦之。”
对面的睿王殿下李桓征果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她晃来晃去的二郎腿。
池萦之提着裙摆,大剌剌地说,“睿王表哥见谅,咱们大西北平凉城的姑娘,都是这样的架势。我娘天天说我,但是没法子,从小就这样,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了。哈哈哈哈。”
李桓征果然不愧是在一众皇子间胜出角逐,即将入主东宫的厉害角色,脸上的惊愕神色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就消失了。
他居然能沉得住气,对着她笑了笑。
明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那笑容里不知怎么的,却隐约有些熟悉的无奈和宠溺的意思。
池萦之心想,自己都装成这样了,还没把人吓退?再不吓跑的话,她只能继续放大招儿了——
李桓征从大书桌后站起身来,转了一圈,走到她面前。
池萦之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心里还在盘算着下一步,就听到李桓征的声音里带着些无奈的语气,对她说,
“别闹了,萦萦。”
池萦之:???
她怀疑地想,她老娘就这么想要替她撮合表兄妹,连她的小名都告诉他了?”
她警惕而客气地说,“睿王表哥,咱们不熟。别这么叫我。”
睿王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隐约有些熟悉的无奈头疼的表情来。
他站在原地,缓缓说,“七岁那年。我生了病,生辰宴再过十天就要到了,父亲吩咐你穿了我的衣裳,以我的身份,随他接待四处前来贺礼的宾客们。你去了,当天晚上趴在我床头念叨了半宿,问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你想穿回你的漂亮罗裙。”
池萦之霍然抬头,震惊地紧盯着面前初次见面、面容声音都极为陌生的睿王表哥。
“八岁那年,你替我接下了世子位,招待四处前来祝贺的宾客。你半夜跑过来找我说话,什么废话都说了一遍,因为你紧张。”
池萦之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十岁那年,母亲主动求去,前往南唐,再也没有回平凉城。你晚上抱着我哭,说你没娘了,后院多了小娘也就没爹了,以后只有我这个哥哥和你一起。我心虚内疚,一晚上没敢和你说话。因为母亲回来南唐——是我求她的。”
“当时我年纪还小,夜里一睁眼,还是身处在平凉城;白日里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在南唐皇城之中,成为了这里的三殿下。我初来乍到,摸不清门路,在南唐宫中步步艰难,无奈之下,将实情告知了母亲,求母亲返回南唐,以姨母的身份进宫探望,帮扶于我。”
对着表情一片空白的池萦之,李桓征走近一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从小到大,你不知追问了我多少次,哥哥,你只在夜里醒来,白日里你的魂魄游离何处?——每个白日,我都在这里。萦萦,我们终于见面了。”
温热的手掌碰触到了手臂,池萦之终于从难以言喻的冲击震撼里被惊醒了。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字没有说出,眼泪先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哥哥!”她扑过去猛地抱住了哥哥的肩膀,放声大哭起来。
第64章 咸鱼第六十四式
书房里的大哭声持续了一阵, 积累的压力和不安随着眼泪释放,重逢的喜悦盈满了心房,池萦之绷紧的肩膀逐渐放松了下来。
久别重逢的兄妹紧紧地拥抱着。
李桓征, 不,应该叫他池怀安, 替妹妹擦去了眼泪,
“过去了许多年, 如今我总算能护住你们了。以后你就陪着母亲在雍都住下,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 其他的事你不必再管。无论是平凉城父亲那里还是北周新帝那里,我替你挡着。”
池萦之眼睛亮了,“以后我不用再假扮世子了?”
池怀安宠溺地笑了笑。
“过几日,我将你引见给南唐这里的陛下,便说, 你事母纯孝, 为了给母亲侍疾不惜跋涉千里, 我深为感动,请求给你一个南唐的县主封号。以后你便光明正大在雍都住着。至于陇西王世子?那是平凉城里的陇西王该头疼的事了。”
池怀安问起了另一件更关心的事。
“北周这次送年礼过来的使臣令狐羽, 你在京城可与他相熟?他口口声声‘要见清宁县主,将陇西王世子落在京城的原物送还。’其中可有诈?”
池萦之安慰哥哥说,“羽先生跟我挺熟的,是住在咱们京城老宅子隔壁的邻居。而且我确实有块玉玦落在京城了。”
池怀安:“他要见你,说要当面转交原物。你要不要见他?若你不要见,我便回绝了他。”
对于令狐羽,池萦之还是比较放心的。
“羽先生是个文人, 见见他没事。他总不能把我打晕了扛走。”
池怀安最后点了头,“我去安排一下。”
大周使节令狐羽和清宁县主会面的地点, 约在雍都城外五里,萧家名下的另一处私家园林的后花园里。
池怀安站在湖边步道旁,盯着水榭里的两个人影,和身边的妹妹再次确认了一遍。
“令狐侍郎今天带了北周使团的云副使来,一起在水榭里等你。就算是文人,毕竟是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你确定要过去相见?当真不会出事?”
“不会出事。”池萦之笃定地说,“我不是一个人。今天曲师父陪着我来的。”
池怀安终于放下了心,让开路,放妹妹过去。
朵朵睡莲绽放的江南秀美景致里,池萦之穿着藕荷色曳地长裙,走过长而精巧的木回廊,进了湖心水榭。
池怀安依旧站在湖边,亲自盯着水榭里的动静。
空旷而宽敞的水榭里,两层青纱幔左右勾起,四面窗户大开,从湖边可以清楚地看到水榭中的景象。
当先坐在水榭正中央等候的,果然是几个月没见的令狐羽。
池萦之走进去的时候还在琢磨着,大周的新陛下知道她跟她哥身份互换的事,身为天子近臣的羽先生多半也知道了。
我是以熟人的身份过去跟他打招呼呢,还是以头一次见面的清宁县主的身份,过去跟他打招呼呢……
令狐羽一开口,直接解决了这个小小的麻烦。
“下官见过清宁县主。”令狐羽笑吟吟地起身,“清宁县主果然肖似令兄。今日虽然是初次见面,下官与县主却宛如相识已久。实在是妙不可言的缘分哪。”
池萦之瞥了他一眼。
这狐狸,当着面说瞎话的本事挺厉害。你吹,你继续吹。
既然是以北周国清宁县主的身份见面,她就不客气了,直接走过去空着的主位处坐下。
“羽先生免礼。”
她这边开口说话,令狐羽那边倒是楞了一下,随即忍俊不禁。
“清宁县主的声音,原来这般动听。”
池萦之脸皮有点发红,装作没听到,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闲话少说,我们直奔正题吧。我……哥哥,在京城是落下了一些重要东西,劳烦羽先生这次带过来。”
令狐羽听出她话里的催促意思,倒也干脆,往身后一招手,“有劳云副使,把陇西王世子落在京城的东西送上吧。”
坐在水榭最角落处、身穿北周五品青色官服的男子站起身来。
水榭不靠窗的角落处光线暗淡,池萦之原本没注意角落里坐的人,等那人站起身,托着木盒子走近过来,眼角余光瞄了一下,感觉个子挺高,腿挺长。
北周男人身高腿长的多得是,她没太在意,注意力集中在那人双手捧着的木盒子上。
四角雕莲花的沉香木方盒……看起来挺眼熟的啊。
她吃惊地抬头问,“这盒子——”是守心斋放着的旧物,新近登基那位自用的东西。怎么会送到南唐来?该不会是拿错了吧。
她满腹疑惑地指着沉香木盒,刚打算问个清楚,一抬眼看清了走近面前的云副使的相貌,才吐出三个字的声音突然没了。
“你……你……”
她发了一会儿楞,本能地从座位处跳起来,手指着面前肩宽腿长、眉眼深邃,怎么看怎么眼熟的‘云副使’,“你你你……”
“这盒子怎么了?”
‘云副使’单手托着木盒,沉甸甸的雕花方木盒杵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嘴角噙着一丝悠闲的笑意问道。
啪嗒一声,铜扣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物件。
放在盒子里正上头的,果然是池萦之落在京城的那块玉玦。
‘云副使’随手将半圆形状的玉玦拿起来,露出了下方的纯金打制的风信子手镯子和脚铃铛,小半本没抄完的左氏春秋,两三块刻了一半丢下的鸡血石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