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笔杆想了想,抬笔在开头写下了‘敬请魏王殿下亲启’,在末尾处加上了‘萦之顿首再顿首’,都是常见的套话。
这下终于放心地打上火漆,托父亲把书信发往京城。
曲师父跟她提起过,护送往返京城,来回三千里,正常车马行进速度差不多两个月左右。
她原以为京城那边事多,回信的速度会比两个月慢得多。
没想到两个月后,曲师父没有回来平凉城,魏王殿下的回信却到了。
魏王的回信也挺有意思。
他这次用了极好的桃花笺,把池萦之的四个咸鸭蛋原样描摹了一遍,依旧画上‘喜怒哀乐’的眉眼表情,又一一添上了手脚,变成了四个人形的咸鸭蛋。
他在信纸下方写了四句话:
——咸鸭蛋无手,而人有双手。
——咸鸭蛋无足,而人有双足。
——即将被揍,何不疾行而避走也。
——既被痛揍,何不伸手而求助也。
“撕拉——”
池萦之一个没忍住,把上好的信纸撕开了个大口子。
你大爷的。
她上次差点挨家法是谁害的?
罪魁祸首居然还若无其事地写信反问她,知道要挨打,为什么不提前跑路,为什么不伸手跟他求助。
小池萦之差点把眼前的信纸当成魏王本人给手撕了。
想起哥哥和曲师父异口同声要她和魏王交好,为将来铺路,她把撕破了一截的信纸又拼回去,继续往下看。
魏王把她的‘萦之顿首’四个字圈出来,在旁边写了一行端正小楷问她,‘记得你双名怀安?‘萦之’莫非是你的小字?’
池萦之早有准备,笔尖蘸了靛青色颜料,在原处面不改色地回复,“正是家父取的小字。魏王殿下以后称呼‘萦之’即可。”
她继续往下读,看到魏王又把‘魏王殿下亲启’六个字圈了出来,问她,“你可知我姓名?家中行几?”
池萦之一愣。
他们大周国的皇族‘司’姓,她是知道的。
谁又知道这位魏王叫什么名字,家中排行第几?她忘了问了。
少年魏王倒不是个喜欢说一半留一半的人,下面一行字直接挑明了。
“我姓司,名云靖。家中行四。二哥封鲁王,至今行踪不明。你上次问过的太子,乃是我大哥。”
最后一行极细的小楷写到:
“豪横吃下六颗咸鸭蛋者,乃大哥门下之客也。壮哉此举。”
小池萦之惊了。
所谓‘豪横吃下六颗咸鸭蛋者’……不就是当日鹰嘴岩上绑了他们俩的黑衣蒙面贼人么?
表面看起来像是小孩子间的一句随口戏语,但细思极恐。
大哥门下的人,绑了自家弟弟?
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但她毕竟是听说过许多历史上的血腥故事的,越是皇家之人,手足之情越淡薄。
随着信里这句暗示,小池萦之的思路发散出去,想起魏王殿下被杀光的随行亲卫,又想起至今没找到人的鲁王殿下,越想越可怕,深秋天气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魏王虽然为人冷漠,说话带刺,性格并不平易近人,但毕竟主动给她回信了,信里的四个咸鸭蛋小人画得还挺可爱。
最后一句隐晦地把事实透露给她,显然也是多少念了些鹰嘴岩上‘共患难’的交情。
这么想来,魏王司云靖说话虽刻薄,为人倒不怎么坏。
倒是京城里那位不曾谋面的太子殿下……不像是个好人。
小池萦之想起了哥哥说的那句‘你长大成人时,魏王或许已经死了’。
摊上这么个凶残的太子大哥,谁知道是怎么死的呢。
小池萦之的恻隐之心大起,不计较以前的旧账了,忍不住提笔写了一句,“殿下的姓名我知道了。京城路远,万事小心。”
又乱七八糟写了一通最近的日常,她没忘记问起曲师父,
“护送殿下回京的曲师父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他还在京城吗?盼望回信。”
笔尖在最后一个字上停了半天,最后她还是没管住手,多问了一句,
“京城的太子殿下此人,不知高矮胖瘦,相貌喜好如何?”
对于她未来的人生剧本里,独占六百章戏份的重量级人物,怎么能忽略不理呢。
寄予了许多期待的书信寄出去以后,小池萦之扳着手指等待回信。
这次还是两个月左右收到了。
曲师父没有回来。他果然留在了京城。
魏王的信中提到了曲师父目前暂住魏王府,并且应该会继续住一阵子。
之后,简短地提起他自己一切都好。
书信的最后平淡地提到了太子,“大哥斯文儒雅,中等身材,玉面微须,喜好雅乐。”
因为这封信的缘故,陇西王把小池萦之叫到书房里训了一顿。
“虽说你们年纪尚小,信中有些戏言也不奇怪,但提及太子是怎么回事!”
陇西王气得拍桌子,“我大周储君的相貌喜好,岂是你这小小的藩王世子私下里能议论的?当心被人揭发出来,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小池萦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出了书房。
被她父亲骂成渣渣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魏王的书信里对太子的相貌喜好的形容……
跟她看到的剧本梗概里的太子殿下的形容词,对不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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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咸鱼第六式
池萦之梦里翻过的断断续续的剧本片段里,她和京城里的太子爷未来会有长达六百章的对手戏。
虽然因为现在年纪没到的缘故,许多章节的描写被屏蔽,只能看到一整页的口口口口口……
但口口口本身已经代表了很多含义了。
剧本里对太子的简洁描述也显露了此人的性格。
剧本里的原句如此写道:
‘太子此人,身长八尺,性冷峭酷烈。喜烈马,爱淳酒,好美人。”
别的不说,‘好美人’三个字,可不正是和剧本里一堆的口口口口口对上了。
倒是魏王信里的‘斯文儒雅、中等身材、性好雅乐’的太子殿下,和剧本里的人设完全对不上。
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剧本里关于太子的描写全错了。
要么是魏王的信里写错了。
小池萦之纠结地想了几天,终于鼓足勇气,跑去问她的父亲。
她虽然没见过京城的太子殿下,但她父亲南征北战了这么多年,肯定见过太子的嘛!
陇西王果然见过。
小池萦之找了个酒后大醉的机会,总算从她爹嘴里掏出了点东西。
“太子殿下啊……”陇西王眯着眼,给自己又倒满了酒,在满桌的残羹冷炙中回忆当年,“想当初陛下抱着他见军中老兄弟的时候,太子还没有马背高……一转眼就长大喽。哎,物是人非哪。”
“长大后有多高?有没有身长八尺?”小池萦之把酒杯送到老爹的嘴边,追问道。
陇西王眯着眼想了好久:“……长大后,比马脖子高了。”
小池萦之:“……”用马做身高参照物是什么毛病?
她不死心地追问,“那太子的性情喜好呢,是斯文儒雅,喜好雅乐?还是好烈酒,爱美人?”
醉酒的陇西王突然暴怒起来,一拍桌子喝道,“小丫头赶紧闭嘴!你最近为什么一直追问太子的喜好,再问下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看看鲁王的下场!他连自己的兄弟都能下手,你以为他动不了你这小小的藩王世子吗?”
小池萦之:“……”
老爹酒后吐了真言,但她并不想听到这些朝中秘密啊……
酒醒后的陇西王极为懊恼,严令女儿千万闭紧嘴巴。
小池萦之当然乖乖应下了。
想起了跟这位可怕的太子同住在京城里的魏王殿下,她心里的同情加深了许多。
再怎么说话行事讨人厌,毕竟是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小小年纪丢了性命,动手的还是自家亲大哥……听起来好可怜的。
她借着这次难得的酒后失言的机会,从父亲那里讨了一次额外通信的机会。
陇西王府派出了专属信使,快马加鞭,不停沿路驿站,避开耳目,直接把小池萦之的信笺送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魏王府。
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她还专门在信封外面贴了一根五彩斑斓的公鸡大羽毛。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页,纸上只写了两行狗爬似的大字:
“当心狗太子。
他不是好人。”
这封同样寄予了许多期待的书信寄出去以后,小池萦之扳着手指等待回信。
这次的回信更快,不到一个月就来了。
京城来的信使换马不换人,一路疾驰千里,风尘仆仆地赶到陇西王府,亲手送上了魏王的回信。
“我家王爷嘱咐,京城到陇西郡相隔千里,若是书信走驿站的话,沿路不知道会被多少眼睛盯着,往来多有不便。从今往后,魏王府会专程遣人前来陇西,送达我家王爷的手书,并当面取走池小世子的回信。”
小池萦之被京城里的排场震惊了。
老爹好歹也算是封疆裂土的一方藩王,难得送个一次性的快递,还是她苦苦求来的,从老爹的描述里,要打通许多关节,感觉是一件挺麻烦的事。
京城里的魏王一句吩咐,直接永久承包了以后的两地三千里快递……
突如其来的永久快递安排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就连陇西王也无话可说。
他挥挥手,示意小池萦之留在书房里现场写回信,别让远道而来的魏王信使久等。
池萦之写信的时候,为了表示避嫌,陇西王自己都退出了书房。
“京城局面复杂,魏王殿下根基不深,他今日对你的这份信重,却不知将来对我们陇西王府是福是祸。”
信使快马出门后,陇西王忧心忡忡地对小池萦之说了心里话。
小池萦之却比她老爹笃定得多。
“我们不会有事的。”她仰着头对她父亲说,“希望魏王那边不要出事吧。”
陇西王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对了,魏王殿下此次的回信写了些什么。拿给我看看。”
小池萦之却把薄薄的信纸藏在了袖中。
“父亲还是别看了,”她实诚地说,“看了怕你气死。”
魏王殿下花费了大笔人力物力安排的千里快递,只送过来十六个端丽小字:
“一笔烂字,不堪入目,务必勤练,早日雪耻”
她费了大力气秘密把书信送到京城示警,不过是字写得难看了点儿,就‘不堪入目,早日雪耻‘了。雪你大爷的耻。
这十六个字实在言简意赅,槽多无口。
她对着信纸想了半天,奋笔疾书又花了半天,洋洋洒洒写了足足两三千字,都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平凉城起居日常,写满了十几张信纸。
最后结尾时才写了画龙点睛的一句:
“字丑不要紧,看习惯就好。殿下看习惯了没有哈哈哈哈”
不管大人们心里如何打算,相隔千里的两边从此频繁走动了起来。
身处京城的十三岁的小少年,身在西北封地的八岁的小娃娃,两边乱七八糟的通信居然持续了五年。
等到池萦之自己也长到十三岁,成了旁人眼里的半大少年郎的时候,她照常回复了一封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书信,由魏王府的专属信使送去了京城。
然而,这次京城的回信却迟迟未至。
白等了一整个月后,池萦之实在撑不住了,开口问了她父亲。
陇西王面色郑重地对她说,“五年前失踪的鲁王殿下的尸骨找到了。追查凶手也有了些线索……具体的你别问,总之京城最近不太平。若是魏王殿下那边不回信,你也不必再寄信过去了。”
“哦……”池萦之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出去了书房。
大半个月后,当她再次收到魏王来信的时候,心里其实挺高兴的。
有信来,说明人还活着嘛。
魏王比她大了五岁,虽然年岁未到二十,却已按皇子惯例提前加了冠,书信里早不画咸鸭蛋小人了。
字迹也从少年时工整的正楷字,变成了如今的一手翩若游龙的行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