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周夫人年纪大了,耳朵不大灵敏,“你说我家河水清澈?这倒是真的,我家那池子是活水,从外面河道引流的,还养了不少鱼。对了,今日吃的鱼也都是我们自家的。”
一旁穿着藕荷色素纱长衫的妇人笑道:“你这孩子,就算平谷侯家池水漂亮,你见了就欣喜,也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下水去啊,要是病了,岂不是给平谷侯家添麻烦。”
一番话说完,众人都笑了。
“不是池子。”卫大郎感觉到有些寒意,忍不住拢紧了身上外袍,换做从前,这种下人穿的衣衫他沾都不会沾,事出紧急,也只能将就用着了,“是清河郡君。”
场中陷入一股诡异的沉默,一众人面色复杂的看着他,不知该怎么接话。
还是一名贵妇打破沉默,肃声道:“你不知礼数、擅入后院就算了,落入水中还要诬赖郡君不成?真不知你先生都教你些什么!”
卫大郎的祖母和母亲今日都不在,只派了他婶母来。她本就羞惭,听了这妇人的话更是脸上臊得慌,怒斥道:“大郎!你胡说些什么!我看你近日是愈发糊涂了!”
为了转移话题,贵妇们又跟着夸了几句南知意,各种聪慧伶俐、乖巧懂事、漂亮可爱的词汇,不要钱似的往她头上砸。
韦王妃神色稍霁,“我家清河虽说从小乖巧,到底年级小,万万当不得诸位如此夸赞。”
见众人都不相信他的话,卫大郎心中焦急,“真的是——”
“你闭嘴!”他婶母已经怒到了极点。
“不必骂他。”南知意从林中缓缓走出,清风吹拂在她身上,将那条狮子滚绣球织金纱马面裙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鬓角的碎发也微微扬起。她站定在卫大郎面前,温声道:“是我将他踢下去的。”
朱赵二人上前给长辈们行礼,品级低于南知意的也反应过来要给她行礼。
“你踢他下去的?”周夫人心都揪了起来,“他看着就重,你腿疼不疼?”她嫌弃的看了卫大郎一眼,“身上又脏,有没有弄到你?这种事你让下人去做就好,怎么自己亲自来,累着了可怎么办咯!”
赵圆从小到大见多了类似的事,还好些,朱云裳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了。南知意早就料到如此,笑着安抚道:“舅祖母,我腿不疼。”
韦王妃也骂道:“这么大个人了,什么东西都去碰?”
南知意做出委屈状,“我哪有,又不是我要去碰的。”明明是卫大郎自己跑到后院来碍她眼。
“云裳怎么在这。”卫二婶也看着站在人后的朱云裳,关切问道:“可是他又去烦你了?”
朱云裳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卫大郎,声音有些低沉,“二舅母,我倒是没事,就是郡君被他给打扰,受了惊吓。”
“哎哟!”一位打扮精致、年纪四十上下的贵妇突然惊呼出声。
周夫人关切道:“阿赵,你怎么了?”
这名妇人是燕国公长女、赵夫人娘家长姐,她认真道:“我听闻卫大郎这段时间经了些事,仔细想想,莫不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才做下这些糊涂事。阿绡年纪小,说不定能看到什么东西,刚才将他扔到水里,可能就是在给他清洗污秽呢!”
她又解释许久,说的头头是道,听者频频点头,一人感慨道:“要不是阿赵提点,我还想不到这一节呢。”都是些年纪大的贵妇,在家没事干了就开始信信神佛玩,祈祷能够保佑子孙后代。也有少数是极其迷信的,更是对大赵氏说的话坚信不疑。
李氏看向卫大郎的婶母,微笑道:“也不知他身上的东西去干净了没,只是湿衣服穿身上容易着凉,我还是先着人把他送回去换衣裳。”
“如此甚好,多谢了。”她笑得有些牵强,“我让你兄弟陪你回去。”她淡声吩咐婢女去前院唤他儿子一起。
卫家差不多称得上是世家,太|祖一向不喜欢这些前朝世家,卫家近几代偏又没出什么人才,这便没落了,否则也不会将女儿嫁到当时刚刚在官场崭露头角的朱尚书家,后来朱尚书突然升迁吏部尚书,卫家总算是下对注了。朱云裳有个尚书祖父、自己又知书达理、温柔娴静,卫家二婶也想让儿子娶她,可惜当初她家老太太拍板定了长孙,她作为儿媳不好反对,忍到现在。
结果卫大郎自身文不成武不就不说,还干出这种蠢事。到了这地步她儿子也不可能再同朱云裳成亲,卫二婶几乎要气炸了肺,再一想到她儿女的婚事也要被卫大郎影响,想撕了卫大郎的心思都有。
卫大郎被人半扶半抬着离开后,周夫人温声道:“绡绡可累坏了,她们都在那边玩呢,你快过去歇歇。”
“好。”南知意满口应下,笑眯眯的拉着身后两人走了。
几个小姑娘走远了,那些妇人们还在讨论着卫大郎身上是否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又开始心疼南知意被他惊扰。大赵氏提醒道:“王妃,阿绡回去后你可得好好注意一下,像她这样乖巧漂亮的小姑娘,卫家郎君说不定是那东西指使过去的。”
“阿绡不都将他踢水里去了吗,肯定是已经发现了,才会这样的。”李氏说话细声细气,“她这么乖的孩子,肯定不会随意做这种事。”
韦王妃淡定的点点头,“我家里还有上次从玄云观求来的符,回去就贴她房门口,保管没事。”
她已经有了准备,众人便不再担忧,转而开始说笑。
时辰不早,快要到用午食的时间,周夫人便准备带着大家回院中用膳,下人却忽然来报,说皇帝同太子派了人送寿礼来。
听到皇帝派人送礼,周夫人不可抑制的身子僵硬,她次子当年曾是秦王幕下将领,天初年间跟着秦王起事,却因前线突然溃败而战死沙场,仅留下一双十来岁的儿女。作为天初之变功臣,皇帝这些年给平谷侯府的赏赐没断过,甚至还给她次子追封太子少傅、左柱国、新城侯,新城侯爵位降等为新城伯后由他独子世袭。即便如此,一看到皇帝给的赏赐,周夫人就会想起壮年而亡的儿子。
调整了一番心情,顶着其他人艳羡的目光,周夫人托韦王妃照看宾客,领着人匆匆往前院去了。
南知意成功让卫大郎在水里转了一圈,顿时兴高采烈,一路蹦跳回了先前的凉亭。
何宁宁正在同人玩投壶,看她回来了,不禁问道:“你们跑哪去了,半天都没瞧见人影。”
“做好事去了。”南知意扔了个果子进嘴里。
旁人奇道:“做什么好事呢,说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南知意哼道:“我不告诉你!”这么想着,她心中又荡漾起来。
做好事不留名,如此高尚的品德,说的就是她呀!
赵圆忍不住笑出了声,南知意小声道:“我从前竟然没发现,你大姑母可真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已经将大赵氏划归为自己人、有能耐的行列了。
“大姑母居然对你这么好。”赵圆幽幽道:“怎么就不见她这么相信我呢。”
南知意大言不惭,“那自然是因为我是个可信的人呀!”要说她的信誉度,在顺天府绝对能排进前几,寻常人是万万比不上的。
赵圆转过头,不想再看她这张得意的脸。
皇帝和太子的寿礼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这是重臣、宠臣生辰的惯例,平谷侯是开国将领,还有个为了当今战死沙场的儿子,有如此殊荣自然不奇怪。不过这次的寿礼格外厚重,大家也有几分谈论的兴致,连里头有几匹绢、几匹罗都数清楚了。
南家人在平谷侯府用完晚宴,又闲话了许久,直至暮色将倾之时方才离开。
“你今日怎么突然将姓卫的给踢到水里去了?”韦王妃一边拍着南知意的背,一边问道。
车上有些颠簸,南知意趴在韦王妃腿上半睡半醒,嘀咕道:“给他洗洗脑子。”
韦王妃叹了一声,“离这种人远点,他缠朱家丫头都能缠到别人家宴会上来,你小心被他给缠磨上。”
“我知道了。”南知意说完这句话后,眼皮就紧紧合上,一路睡到家中才被唤醒去洗漱。
待她洗漱好睡下,已经到了戌正,阿晋给她掖好被子,便悄声退出了房间。
阿晋出了房门便笑道:“你们是没看见,今日姑娘将那卫大郎踢下水的时候是多威风。”
小丫鬟们今日都没跟着去,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被勾起了好奇心,摇着她的胳膊不停道:“阿晋姐姐快给我们说说嘛。”
“听这些事一个个乐成什么样,干活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么积极。”阿江提着一壶热水路过,笑骂了她们几句。
她脾气好,小丫头们不是很怕她,笑嘻嘻的告了饶后又磨着阿晋给她们讲讲经过,阿江管不过来,只吩咐了让她们早些睡,明早姑娘还要上学后便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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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绍十三年夏末,皇帝正式从南京启程,前往北京,此时百官大部分已到达北京,只等皇帝到来。
得知皇帝即将至京师的消息,太子出城百里奉迎,当日文武百官于卯时起便候在永定门外,等待皇帝銮驾。
这一日南圭等人要早起,府上众人起的都早,南知意昨晚睡得不算好,不到寅时又被窗外晃动的灯光惊扰,用被子蒙住头哼唧起来。
“还早,姑娘再睡一会。”阿晋入内,给她喂了一口温水。
睡了一晚后的口中干涩,温水咕噜咕噜冒进喉咙,瞬间将滋润了心脾,她又重新沉沉阖上双眸。
这一次她睡得安稳,直到辰正,韦王妃那边已经快要摆早饭了才起来。正院里正闹腾着,植在院门两侧的石榴花都开了,艳丽的胭脂色团团堆砌,宛如霞光自天际升起。
南知意进屋后就看到韦王妃歪在榻上,身后垫着个蜜色福寿三多软枕,眼眸半阖,瞧着略有疲态,她小声问身侧丫鬟:“祖母没睡好么?”
“绡绡来了。”见到小孙女进来,韦王妃睁开眼看她,脸上重新挂着笑,“快坐下,先用些点心。”
韦王妃是被南弘给吵醒的,她这样年纪的人,本来就容易燥热、睡眠不好,虽然前一晚已经将南弘赶到外间了,也仍旧是被他起身时弄出的动静惊到。南弘出门时才多早会,后面几个时辰她就没睡着过,现在心里正憋着一肚子气,就等着南弘回来再发作。
用早饭时南三郎还在感慨自己房子不够高,否则今天就能爬上去看外面景象了,光是听到外面传来的一点声音,就能知道今日帝王入城的景象有多么壮观。
南知意倒是没什么兴趣,今天全城警跸,虽不能出去玩耍,却也放了假,南家兄弟们也是前几日就从书院回来了。
杭榛剥了一小碟莲子,让丫鬟拿给南知意,柔声道:“绡绡,早上少用些油腻的东西,吃点莲子解解腻。”
看着自己面前这一碗蘸着辣椒酱吃的鸡汤小笼包,南知意陷入了沉默。阿晋倒是机灵,立马把辣椒酱收走,转而将装着莲子的豆青小碟摆在她面前。
吃下最后一个小笼包,南知意喝了口水,窝在那张藤椅里慢慢吃莲子。
“甜不甜?”见她一颗一颗塞进嘴里,杭榛笑着问道。
南知意娇声道:“当然甜呀,又是阿娘剥给我的,更加甜呢。”
杭榛少同女儿相处,身边只带了两个儿子。亲生女儿不在身边,她就更不可能去疼别人家的女孩子,用这样的方式去慰藉自己无疑是对女儿的不公平。故而杭榛在外时基本避免跟小姑娘接触,想要将那份感情完完整整的留给女儿。
骤然听到她的甜言蜜语,又是如同撒娇一般的音调,杭榛一时适应不来,整个人愣在原处,不知该作何回答。
韦王妃哈哈大笑,“绡丫头一贯会说这种话,瞧把你阿娘都给吓着了。”
“究竟是莲子甜,还是因为阿娘剥的甜?”杭榛很快调整过来,开始调侃南知意。
南知意笑得如同莲子一样甜蜜,“都甜,阿娘最甜!”白嫩的脸颊红透了,连耳根都染着浅淡绯色。
赵夫人剥了个芦柑给她,甚至连果肉都一瓣一瓣分好,白白的柑络也仔细挑去,凑趣道:“那二婶婶剥的怎么样?”
大家给她处理好吃的,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南知意自然是来者不拒,十分捧场的夸赞道:“芦柑很甜,二婶最会挑了!”
娄夫人笑道:“这丫头,夸人还不带重样的。”
因着这一出,整个蓟北王府中笑意融融,主人家心情好,连底下的小丫鬟们都言笑晏晏的。
南弘归家时,面色肃穆,几人也没过多谈论,草草回屋休憩。
“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韦王妃关切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