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这个世界之前,常湘和她哥的相处日常是互相嫌弃和互损。虽然心里知道彼此是最重要的人,但相处模式还是无法改变,常江一年都不会夸自家妹妹一次,常湘也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对哥哥的依赖。
亲哥万年难遇、突来的夸赞让常湘格外亢奋直到睡觉,早上起来后还精神十足,如果她有尾巴,说不定就能摇成螺旋桨,带她直接飞起。
这种得意后遗症持续了整整一天。
上课的时候,她用通俗易懂的比喻完美讲完了一道数学题,看着贺间对她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听懂,常湘站在讲台上脱口而出:“嗨,天生的好老师而已。”
台下的同学:“???”
看晚自习的时候,常湘坐在讲台上给大家答疑,顺利解决了李宓然的提问后,又露出了奇妙的微笑:“嗨,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天才数学好老师罢了。”
正在问题的李宓然:“???”
李宓然甚至觉得她的新班主任的本体可能是一副扑克牌——一共五十四张每天随机抽取,只有抽到大小王的时候是正常的,其他时间都是小学生。
何艺舒也发现了常湘的心情很好,她趁着答疑的时间,拿着练习册跑到常湘身边:“还家访吗?”
“访啊。作为一个好老师,怎么能不家访呢?”常湘眯起眼睛,露出小白牙。
何艺舒拿练习册的手都颤抖了:“您要是不想去也行,别这样,怪吓人的。”作为一个叛逆少女,她已经很多年没对别人用过您字了,这次竟然是出于惧怕。
常湘给了小班花一个肯定的眼神,何艺舒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灰溜溜跑回座位了。
她不经意眺望窗外,高一新生还没有结束开学前的军训,都坐在树根下喝水休息。有一个格外高的教官,靠着一个白桦树,拿着水瓶正在眺望远方正在落下的橙黄色太阳。何艺舒虽然看不清人,但莫名就猜想这个教官有一张帅气的脸。
她本来没想多看,但下一秒视野里就多了个熟人。卷发披肩、走路一扭一扭的姑娘不知道从哪突然出现,向教官手里塞了一个信封,说了两句话后跑掉了。
那是她替刘梦雪写的信。何艺舒的心跳加快,她恨不得站起来看看那教官是什么反应。教官并没有第一时间拆开那封信,而是把信揣到了口袋中,然后放下水杯继续喊新生开始军训。
何艺舒收回目光,在本子上认认真真写下“这是最后一次”。
和昨天一样,她和常湘约了放学后校门口相见。何艺舒怕同班同学发现她和新班主任走在一起,又引发什么无端猜测,刻意等到放学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从教室里出来。
何艺舒自己都没发现,自从常湘带她去了咖啡店以后,她就对常湘多了一种无名的信任。这种信任来自于班花事件中常湘处理方式的大度,换成其他任何一个老师,她大概都没有迟到的胆子。
人和人之间永远都是双向的。
何艺舒到达门口,下意识看向烤冷面的摊子,但没看到常湘。
“这呢!花花!来一串!”清亮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响起,何艺舒侧过头,看到常湘坐在蘸串摊位的小凳子上,左手拿着一串鱼丸,右手拿着一串鱼豆腐。
为啥会有对校门口小吃摊这么痴迷的老师啊!
何艺舒拒绝了常湘的同吃邀请,看着常湘恋恋不舍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强拆班主任和小吃摊姻缘的大恶人。
“我们走吧,坐公交。”何艺舒拿出公交卡。
她和常湘并排站在公交车站等车,车迟迟不来,何艺舒没忍住问道:“校门口小吃有那么好吃?我吃过两次,觉得除了便宜没什么优点。上次看你吃烤冷面,这次又吃蘸串,下一个是什么?”
“是烤馒头。”常湘的眼神中充满了向往:“我也觉得没那么好吃。但是我念高中的时候喜欢和别人拼酒,胃特别容易出问题,我朋友总是阻止我吃小摊,看到别人总换着样吃就觉得一定很美味。这简直就是我从前的执念,有时候我都在想,上天让我成为一名高中老师,可能也是为了弥补我的遗憾。”
何艺舒:“......”
您这上天可真随便呢。
何艺舒决定还是不要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常湘聊天,她装作看手机,结果真就看到了一条短信。发信人是刘梦雪,信息很简短只有几个字,“搞定了请你吃饭”。
何艺舒把短信界面关闭。她被这几个字搞得心里乱糟糟的,只想找个借口推掉这顿饭。恰好这时,公交车到了,她还低着头看手机,被身后急着上车的大妈狠狠撞了一下。
“手机!”何艺舒看着她的手机从她手里窜了出去,眼看就要砸向车轱辘的方向。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她就看到身旁的常湘伸出手臂,在半空中稳稳抓住了她的手机。这惊人的反应速度让何艺舒目瞪口呆。
“走了。”常湘拉了一把她的书包,顺势将她提上公交。
公交车上的人不算少,何艺舒惊魂未定,扶着栏杆呆愣愣的。常湘几步走到唯一的空位旁,喊道:“花花过来。”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小班花三个字简化成了花花两个字,虽然听起来亲密程度增加了,但何艺舒会有种她在喊狗的感觉。
她移到常湘身边,没想到常湘直接把她按到了座位上,然后把手机交还给了她。常湘自己则拉住了座位旁边的扶手,用身体给何艺舒拦出了一小块空间。
何艺舒抱着手机,抬头看了常湘一眼。这个角度很是微妙,也不知为什么,她沉寂了多年的少女心突然一下子萌生出了嫩绿嫩绿的小枝丫,难得出现怦然心动的感觉。和传言不同,何艺舒虽然长得很好看,但并没有交过男友。她涂指甲,打耳洞,偷偷染头发,把自己打扮得无比时尚,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隐秘的自卑。
这是她趾高气昂背后的秘密。
“你是不是就要个家长签字,照两张照片?”何艺舒开口问常湘。
“对,应付一下校长。”常湘心情很好:“放心吧,我不给你告状,只要你不再给人背锅。”
“不背了。”何艺舒小声嘟囔,她把书包抱在胸前,垫着下巴问道:“常姐,你有很多朋友吗?”
常湘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有。”
“那你也会为他们付出很多吗?”
“会。”常湘这次没有思考。
何艺舒的目光暗淡下来,她捏着自己的书包带不再言语。
“会付出,但是不会妥协。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也会心甘情愿为我付出很多。”常湘拍了一下何艺舒的头:“单方面的付出不叫朋友,那叫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不妥协的话说不出口怎么办呢?”何艺舒问道。
“说不出口的时候就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等说完了再睁开,你就发现根本没什么难的。”常湘回答道。
何艺舒家住在市区的的边缘。那个小区已经很老了,濒临着拆迁,常湘跟随着何艺舒下车,找到楼门走上来的时候,看到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的墙壁和铁门,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何艺舒穿着干净的校服,灵巧穿梭在楼道的杂物之间,就好像一只不属于这里的蝴蝶。常湘跟着她到达顶层,还没等敲门,就听到了门内女人的叫喊声:“别跑了!回来!一会儿让你姐辅导你做作业!何艺舒那个死丫头为什么还不回来!去哪疯了!”
常湘发现何艺舒的耳朵红了起来,她尴尬地和常湘解释道:“是我妈,她让我辅导我弟弟学习。”
她忙用钥匙打开门,常湘看到拥挤又昏暗的小厅里,有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板凳上择韭菜,她一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另一边趴着一个更小的男孩。
“你还知道回来?你两个弟弟都要吵死了!给你二弟把衣服洗一下晾上!”女人的声音又尖锐又难听,就像是用铁器在黑板上划过。
“我老师来家访了。”何艺舒忙把常湘请进来:“这是我新班主任,常老师。”
常湘扫了那两个小男孩一眼,对着女人伸出手:“您好。”
她瞬间猜到了何艺舒不懂得拒绝、习惯妥协的性格是从何而来。她的原生家庭无时无刻不在培养她这种牺牲意识。
这种牺牲意识足够彻底摧毁掉一个人。
漂亮的小姑娘心底有骄傲和虚荣,选择了和有钱的大波浪成为朋友,用各种颜色的指甲油一层层遮盖着自己,可一旦进入家门,就被打回了原形。
蹲在地上择韭菜的女人看到常湘,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站了起来:“您好您好,找地方坐。”
她转向何艺舒的时候瞬间变了脸色:“去给你老师烧点水,然后把弟弟从客厅领走。”
何艺舒早就习惯,她先把地上趴着的小男孩抱了起来送到里屋,又去拉站着的那个。
“你别拽我!”七、八岁的小男孩对待何艺舒的态度一点都不像正常小孩子对待亲姐的态度:“妈!她拿指甲抠我!”
何艺舒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觉得窘迫。
女人忙跑过去,千哄万哄把小男孩送到里屋关上门,然后又急匆匆跑回来:“常老师,是她在学校惹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麻烦,”常湘似笑非笑:“学校只是让我来了解一下家里的状况。”
“没惹麻烦就行。”女人放心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对了,我一直想问,何艺舒最近成绩怎么样?”
在厨房里躲着偷听的何艺舒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每天跟大波浪混,成绩一直在学校排名中属于中下水平,六科要挂三科,按照往年的经验,这个成绩基本无缘本科。
她想起她妈最近和家里一个亲戚走得很近,那个亲戚来家里吃饭的时候,说可以介绍她去厂子里工作。那个亲戚的原话是“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都不如早点工作,找个好对象,那以后才享福呢。我在社会上见多了,多少大学生毕业就是失业,花了家里不少钱,最后还不是要来厂子应聘。”
在酒桌上,她妈豁然开朗,深表赞同。
何艺舒深吸一口气,她害怕常湘说出她的成绩后,她妈妈更坚定这种想法。
“她成绩挺好的呀。”常湘没有丝毫犹豫。
“那也考不上什么大学吧?”女人表情纠结。
“她考免费的师范生没有问题,每个月生活费可以申请国家补助,不用家里花一分钱。毕业就有工作……”常湘阅人无数,瞬间明白了女人的心思,开始滔滔不绝讲述着免费师范生的好处,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她自己凭空发挥、胡编乱造。
她用尽全身力气,勾画出了一个特别美好的蓝图,竭尽全力让女人相信放何艺舒去考大学是极其英明的决定,一本万利。
“那还真是考一下比较好,试一试也没什么坏处。常老师,多亏你和我讲这些,不然我都在考虑让她早点工作,还能照顾一下家里。”女人终于被美好蓝图而打动,随口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何艺舒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从前在跟着大波浪混日子的时候,她随波逐流,逃避思考未来,但真当参加高考的权利岌岌可危,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当初有多蠢。刘梦雪有早就预定好了的美好前程,可她什么都没有。她靠在厨房的瓷砖上,鼻子莫名酸了起来。
“何艺舒,你老师要走了,送一下。”女人的喊叫把她拉回现实。
何艺舒忙调整好情绪,出来给常湘开门,跟她一起走下楼。
“谢谢。”快到一楼的时候,何艺舒在常湘背后小声说道。
常湘回过头,嘴角上扬:“我说那些都是假的。”
“嗯?”何艺舒疑惑地看着常湘。
“你想考什么就考什么,不要被别人引导,要自己思考。等你真的考上大学,国家会支持你,会有助学贷款等好政策,即使家里不同意你去念书,也可以去追求你想要的生活。即使是家人,也不该给你戴上枷锁。”常湘目光温和,但语调强硬:“别再妥协了。除了你自己,没人可以让你妥协。”
阳光透过楼道的小窗户打在常湘的脚边。
常湘的每个字都打在了何艺舒的心上。
第二十一章
常湘第二天把家访的照片和带着家长签字的谈话证明整理成档案, 开始思考下一个接受她家访的是哪个小倒霉蛋。比起找毫无挑战性的贺间,她更倾向去会一会一言不合就拿棍子揍人的包修他爸。
操场上的军训还在继续,为了保证高一新生有足够地方练习军体拳, 所有年级的体育课全被停掉, 大家的哀嚎声从班级传到了办公室。常湘中午去食堂打饭,还能听到高二和高三年级同学接连不断的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