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先生看看我,又看看埃里克,当即反应过来“我……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别杀我!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怕她路上出危险,想送她回家而已……别杀我……”
埃里克却充耳不闻。我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酒味。他喜欢品酒,地下宫殿有一个专门的酒窖,窖藏着上百桶珍贵的名酒,但他从不酗酒,每次都是点到即止地小酌。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喝得这样烂醉,连双眼都失去了焦距。醉成这样,可能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喝醉的人通常是失控的。怀特先生尽管讨厌,却罪不至死。我连忙喊住他“埃里克!”
埃里克停下脚步,转过头,定定地凝视着我“你宁愿跟这种人在一起,也不愿意接受我?”
我有些无奈“我没和他在一起。”
他却像听不见般,眯着眼,朝我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阴沉而妒忌地说道“你让他摸你的手。”
“我没有……”
他走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腕,交扣住我的五指,将我拽到他的身前。我不得不对上他猩红而混乱的眼眸。他已经彻底失控了“克莉丝,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可以告诉我吗?”
我闭了闭眼,疲惫地说“我不是说了么,我只想看见真正的你。”
“你讨厌被控制,”他语气毫无起伏地指出,“而真正的我一定会控制你。”
“所以,你就用禁术窥探我的内心,伪装出我喜欢的样子……”说着,我想甩开他的手,然而他的力道就像是沉重的枷锁,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恐惧、烦闷、忧郁、焦虑等情绪泄洪般,纷纷冲了出来。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提高了音量“埃里克,你还不明白么?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我也爱你,并不是只有你爱我……但因为你的欺骗,你的不真诚,我已经无法确定这段感情是否真挚……在我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了,这样对彼此都好。”
他眼神痛楚地注视着我“不要……见面?”
“对,不要见面了。”说到这里,我也有些哽咽,“除非你愿意做出改变,让我看见真正的你。但你真的能改变吗?”
他抬手擦掉我的眼泪,轻声问道“怎样才算改变?”
“……我不知道,”我捂着额头,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现在已经不确定,你说的这些话,是真话还是假话……就算是真话,是发自内心的真话,还是为了讨好我而说出的真话……你太聪明,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当你的对手。”
“我太聪明……?”
“对,你太聪明。刚才我一直在想,你愿意做出改变,是因为你真心想改变,还是因为看见了我的内心,发现我只能接受你做出改变……埃里克,你告诉我,一对情人失去信任后,还怎么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我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擦掉泪水,正准备跟他好好告别,他却忽然念出一段陌生而繁琐的咒语。
我以为这是他要禁锢我的咒语,有些警觉地按住了腿上的匕首。谁知念咒完毕,他的脸上竟爬满了碎瓷般的纹路,皮肤、鲜血和血肉犹如被风霜侵蚀的墙灰般,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
我被这一幕震慑住,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出声道“你……你在做什么?”
“给你看真面目。”他说。
这简直是比噩梦还恐怖百倍的场景,我亲眼看着他将自己变成了一具白森森的、冷冰冰的骨架。做完这一切,他转动着骷髅的头颅,用漆黑空洞的眼窟窿,直勾勾地盯着我。因为失去了发声器官,他的嗓音变得沙哑、诡异、不带任何感情“这就是我的真面目。莉莉还想我做什么?”
……疯子。
我张了张嘴,许久说不出话。不等我回答,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低沉而冷漠地说道“我知道了,还有解除禁术。禁术是不可解除的,但我会想办法满足莉莉的要求。”
说完,他再度念出那段咒语。
就像他说的那样,禁术是不可解除的。想要解除,必须付出释放禁术时百倍千倍的代价。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凝聚了铅块般厚重的乌云,闪电是惨白的鲨鱼鳍,在阴霾的云层中若隐若现。狂风吹乱了他骨架上的黑色大衣,他漆黑的眼洞始终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解除禁术的场面,只能用一个词语形容,那就是“活剥”。
血红色的禁术符文,犹如附在他骨架上的灵魂,被硬生生拉扯、剥离了下来。随着禁术符文的脱落,他的骨手、肋骨和骨腿也依次化为白色齑粉,然后又因为信仰的力量重生。第九层地狱的景象,也不过如此。
“禁术解除了。”经历了这样残酷的折磨,他的口吻却平淡而轻松,“莉莉还想我做什么?”
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来都是一副冷静、理性、克制的模样,不管做任何事都点到即止,自制力极强,从未崩溃过。就连对我表达爱意时,都相当会拿捏分寸,不会让我感到过界。
今晚,他却像压抑到极点,再也无法压抑一般,将心底最狂热、最恐怖、最可怕的感情,血淋淋地暴露在我的面前,就差亲口告诉我,他有多么爱我,他的感情有多么真挚。
说实话,我有些被吓到了,只剩下摇头的本能“不要了,不要了……”
话未说完,他再一次自问自答地说道“我知道了。我太聪明。那么,克苏鲁的精神力也不要了。”
“不,不不,不行!埃里克……停下——!!”
我不知道失去克苏鲁的精神力,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他这个模样还活着,绝对跟深潜者的信仰离不开关系……他将克苏鲁的精神力剥离身体后,是否意味着他会直接死去?
强烈的恐慌侵袭了心脏,有那么一刹那头皮发紧,手脚冰凉,我慌忙握住他的骨手,想要阻止他疯狂的举动,他却已经念出了那段咒语。
轰雷响起,震耳欲聋,闪电照彻天地。
暴雨酝酿已久,终于倾盆而落。
失去克苏鲁的精神力后,他尽管没有死去,却变得不堪一击,虚弱地跪倒在泥泞不堪的草地上。
雨水沿着他的骷髅头急速往下淌,冰冷地冲刷着他的眼窟窿。他握住我的手掌,仰头望向我,平静地说道“我做出改变了。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
第54章
后来, 无数次回想这一晚,都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最疯狂的一晚。
我颤抖地回握住他的骨手,因为雨水过于冰凉,就像触碰到泡在海水里的礁石。看着他完全失去人类特征的脸孔, 胸腔内翻滚的恐惧几乎快满溢出来。没有了克苏鲁的精神力和深潜者的信仰, 他会怎样……会不会死去?如果他死了, 我该怎么办?
能在我的面前伪装那么久,他怎么可能是一个冷静理性的人……只有疯狂而极端的人,才做得出这种事。若是我早知道这一点, 他是否就不会如此偏激地解除禁术?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有难过,有后悔, 还有对他自残的愤怒。眼泪涌了出来,很快又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我握紧他的骨手, 几乎是压抑着怒气,低吼道“……我不是让你停下吗?!你这样伤害自己, 跟威胁有什么区别?你这样是逼迫, 是胁迫, 是要挟我原谅你!我为什么会喜欢你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话未说完,我一阵头晕目眩,捂着头, 跌坐在地上。
很少感到绝望。当初直面死亡时, 也不过是觉得自己有些倒霉。然而,这一刻, 我却感到了实实在在的绝望, 似乎无论做什么, 都无法挽救这糟糕的局面。
头一次难过到想要痛哭, 但因为坚强太久,早已忘记如何嚎啕。我难受半天,只发出了几声嘶哑的抽泣声“你以为我不想接受你么……谁不想要善解人意的情人,谁不想要永远不会争吵的伴侣?但我更希望看见真实的你,一个放松的、快乐的、会反对我的你,而不是小心的、紧绷的、说句话都要三思的你。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正因为我是爱你的,所以我希望你能摘下面具,活得像自己……埃里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久,我听见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不想要自己,只想要你。”
这么幼稚的回答,简直不像他会说的话。我盯着他,愤怒地说“可是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活得有意义,想要你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讨好我,为了留住我,一昧地妥协和退让!尊重是互相的,如果你只会对我妥协,这不叫尊重,这是服从。我不喜欢被强迫,更不喜欢强迫别人!”
他低低地说“可是,我想被你强迫。”
这人怎么像小男孩一样无理取闹。我扶着额,叹了一口气。火发了,道理讲了,人也骂了。但似乎他还是没懂我的意思。我俯身过去,捧起他的头,对上他黑窟窿般的眼睛“你想怎样都行。我只是希望你能改变,并不是要求你必须马上改变。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我会守着你,等你慢慢变好。”
他终于有了人的气息,细长的手指骨箍住我的手腕,低而哑地问道“你不离开我了么。”
我苦笑一声“我本来就没想离开你,只是想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哪知道你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事。”
他很缓慢地垂下脑袋“对不起,莉莉。”
本来已经不生气了,听见这句话,又忍不住激动起来“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要你重视自己的身体,重视自己的意愿,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越说越生气,我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顶,“听见了没有?下次再做这样极端的事,我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也不会再让你找到。我会直接消失,去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管——”
他突然重重地抱住了我,有些颤抖地打断我“我知道了。你别走。”
感受到他骨架的触感,我再说不出一句重话。真的是栽在他身上了。经历了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还要离开他,放任他伤害自己。看见他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会特别反感他的控制欲,特别害怕重演上辈子的结局……看见他之后,才知道相较于这些,我更害怕失去他,害怕看见他极端地伤害自己。如果是别人这么要挟我,我可能会上去补两刀,再踹两脚。对他却是完全没辙。
他赢了。
我投降了。
我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叹了一口气“我不走。”说着,我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向不远处晕死过去的怀特先生。埃里克也摇晃着身体,站了起来,跟在我的身后。本想让他坐回去,想了想还是随他去了。
用一个小魔法让怀特先生忘记今晚的一切后,我回头望向埃里克,朝他伸出一只手,有些无奈地说“回家吧。”
他牵住我的手,垂头低声说“对不起。”
“我说了,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要你记住我说过的话。”
“我会记住。”
我看着他宽阔却细长的骨手,迟疑片刻,还是问道“你失去了深潜者的信仰……身体不会出问题吧?”
“不会。”他摇了摇头,“莉莉放心。”
“你这样,我怎么可能放心!”忍不住凶了他一句。他始终垂着头,没有反驳,也没有讨好。我又心软下来,缓和了语气“就算身体出问题了也没关系,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谢谢莉莉。对不起。”
“不许再道歉。”
“好。对不起。”
“……”
回到家后,我打开壁灯,接了一壶水,用魔法加热。家里忽然进了一个陌生人,惊醒了正在大睡的白猫。它灵敏地跳下餐桌,有些警觉地绕着埃里克走了两圈,耳朵时而立起,时而紧贴头皮。半晌过去,它最终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去嗅了嗅埃里克的脚踝,发现是一根又白又粗的骨头,当即“吭哧”一口咬了上去。
我正在给他准备热毛巾,回头一看,猫已经把埃里克当成了磨牙棒,抱着他又啃又咬又挠。
他有些茫然,无措地问我“我该怎么办?”
“它挺喜欢你的。晚上你和它一起睡觉吧。”
“我想和你睡觉。”他顿了顿,小声说,“你说的,我应该尊重自己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