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鹤说是,“原本红罗党便算不得什么大势力,为难之处在于叶震庇佑,不接朝廷的令儿,这才弄成了顽疾。如今内相亲临,收拾了叶震,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梁遇慢慢颔首:“咱家也瞧出来了,这回咱家来两广,最大的用处就是镇住了那个贼头儿,要是叶震不和乱党勾结,就省了咱家出这趟远门儿。朝中事多,底下人也没来过南方,这回路远迢迢的,着实不上算。既然总镇大人发了话,那余下剿灭乱党的事儿,就全权托付杨总镇了。咱家这里还有珠池的差事没有料理……”边说边长叹,“这两广啊,本是富庶的地界儿,闹得又是乱党,又是贪墨,可见没有一个好主事,果真坏了一锅汤。”
这算是唾弃了叶震,也给杨鹤提了醒儿。杨鹤诺诺道是:“为朝廷办事,没有不尽心的。叶震是因常驻两广多年,又处处霸揽着,才把个好端端的地方,硬给糟蹋成了这样。”
梁遇站起身,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夕阳从窗口照进来,照着他的身条儿,把影子拉得老长。他是个斯文精致的长相,周身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人便愈发显得渊雅。这会儿的语气声调也是美好的,和煦道:“杨总镇好好办差吧,皇上都瞧在眼里呢。自皇上登基以来,两广连年都拖后腿,税赋、盐粮、进贡,没有一样能和人比肩的。但愿总镇代管期间,一切都能有个好势头,如此在皇上面前挣了脸,内阁就算有异议,也好拿政绩堵他们的嘴不是?”
杨鹤一听,当即便打了鸡血,红脸膛儿愈发红了,抖擞起了精神道:“请内相放心,卑职一定谨记内相教诲,为朝廷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武将不会玩弄辞藻,说出来的话,必定是当时心中所想。梁遇又着实鼓励了他两句,这才打发他去了。
杨鹤走后,他把杨愚鲁叫了进来,懒声吩咐:“红罗党的事儿,都留给杨鹤去善后,把咱们的人清点清点,分派到几个珠池去。我原想着,找几个得力的人留下监管采珠,咱们这就返京,可惜月徊不答应,说她的差事没办完就回去,没脸见皇上。”
杨愚鲁笑着说:“姑娘还是小孩儿心性,爱看开蚌取珠。”
梁遇想了想,应该就是这样。她对那些珍珠未必真的多在乎,其实就喜欢采珠的过程,像男人钓鱼一样。
杨愚鲁领了命,下去连夜清点厂卫人数了,梁遇刚打算往厢房去,就见秦九安匆匆进来,边走边道:“老祖宗,曾鲸发了信儿来,说皇上龙体不豫,今儿早晨喘不上气儿,咳了好大一口血。”
梁遇站在那里,心头一阵乱,“怎么样?要紧么?”
秦九安道:“缓和下来了,可少年见血,总不大好。曾鲸的意思是老祖宗还是及早荣返,以防有变。”
梁遇没言声,半晌才道:“眼下天儿热,未见得有什么好歹,善加调理,还是能调理过来的。咱们这头的行程不变,等巡查了珠池再回京,坏不了事的。”
要说担忧,自然是有的,皇帝六岁那年他进了南三所,这么些年下来看着皇帝一点点长个儿,自己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最后亲手把他送上帝王的宝座,朝夕相处间,怎么能不担心他的身体。可如今各自的地位都不一样了,情分之外考虑得更多的是利益。在皇帝还没受够内阁,还没对手上政事叫苦不迭时,他巴巴儿赶回去,前头的工夫就白下了。
所以不急,还可以慢悠悠陪着月徊采收一季珍珠。他走进月徊的卧房同她说:“明儿咱们起航,上雷州去。”
月徊正做椰子灯,一听乐了,“红罗党不打了?”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红罗党是乌合之众,打起来不难。今儿端了一窝,剩下的全成了散沙,交给总兵就是了。打打杀杀,哪有采珍珠叫人高兴。”他虔诚地说,“我这程子忙得很,冷落你了,往后补足你。”
月徊没明白,傻乎乎说:“不冷落啊,我觉得挺热闹。”说完忽然灵光一闪,发现他话里还有旁的话。
果然梁遇侧眼瞧她,“今儿把爹娘的神位请出来吧,咱们一家子好好聊聊。”
月徊说成啊,转身从抽屉里取出香烛晃了晃,“我早预备下了。”
其实这事儿不光他急,自己好像也挺急的。就像老吃素的人,尝过了一次猪油的味道,就对那种厚重的口感念念不忘了。
那天午后,他蹭在她竹榻上,他们干过什么来着……反正不腻歪在一处,心里就渴。那种渴是任你喝多少水都不中用的,时至今日,月徊对哥哥的那点敬畏可说是荡然无存了,要是再不把事儿定下来,她吃饭不香甜,夜里睡不着,这么下去要出事儿了,哪天来一出霸王硬上弓,那可怨不着她。
第94章
直到今日, 梁遇对梁家二老的心都没有变过,不论他们是不是亲生父母。
没有给他这条命,但给了他平和缜密的初心, 给了他一个姓, 让他不至像野孩子似的流落在外,也不至于在别人问起他的来历时, 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所以他一直对爹娘心存感激, 这么多年来, 自己不管去哪里,那个写有他们生卒年月的小匣子总是带在身边。有他们在,自己便尚有来处。只是这回再取出来,心境有些不一样, 既熟悉,又透着陌生。其实不是梁家人, 这点让他到现在都感到遗憾。他在那蓝底洒金的纸上轻轻拭了拭, 然后将灵位恭恭敬敬摆在案上, 等月徊点上香烛,两个人并肩,向牌位叩拜下去。
他长跪揖手,“爹,娘, 儿子叩谢二老多年养育之恩。我的身世, 我已经查明了,父母大人不因我来历不明而轻贱我,由来将我视如己出, 日裴寄养在梁家,乃三生有幸。而今我找回了妹妹, 本该善待妹妹,扶她成器,看她登高的,可我……私心作祟,罔顾伦常,把她强留在了身边。今日恭请二老,是为向二老罪己,求二老宽恕日裴罪行,原谅我情难自禁,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
他确实对自己霸占月徊这件事,感到满心羞愧。即便到了现在,月徊那傻孩子被他缠得没辙,答应和他不做兄妹做夫妻,他在面对爹娘的时候,依然抬不起头来。
毕竟不是半道上忽然认回的妹子,月徊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头一个会叫的就是哥哥。彼时他还在念宗学,下学必会看见月徊拽着奶妈子来接他。同窗们都认得她,纷纷和她打招呼,一个人见人爱的妹妹,曾经让他倍感自豪。可谁知时隔多年,会发生这样惊人的逆转,他是怎么做到从疼爱转变成情爱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跪在灵牌前,满脸愧色,月徊最见不得他这样,忙给他打圆场,“哥哥说的不是实情,他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事儿,根本没有瞧透我的心思。”她这回也算豁出去了,厚着脸皮,把自己的牛黄狗宝全掏了出来,“从叙州出逃,我不就和哥哥走散了吗,这些年我在码头上挣嚼谷,没怎么学好,学了一身匪气,还贪财好色。当初哥哥把我找回来,我打一开始就是冲着给他当妾去的,他说我是他失散的妹妹,我还难过了一下子。后来没辙,当不了爱妾当妹妹也认了,我就干上了这个美差。爹娘如今是神仙了,我也不敢瞒你们,其实我贼心不死,认了亲之后我照旧贪图哥哥美色,这儿薅一把,那儿摸一把,我心里就舒坦。我的那点儿小九九有多邪性,真不敢说……那会儿还在宫里时候,哥哥还正经当着我哥哥呢,我就做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梦,在梦里把哥哥摁在树上轻薄了。老话儿不是说了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这是馋了哥哥太久了,嘴上不说,论心思,我比谁都龌龊。”
她在梁遇震惊的目光里侃侃而谈,说完了很无谓地冲他耸了耸肩,“我就是肖想你,怎么了?”
梁遇有些尴尬,怎么倒也不至于怎么,就是乍一听见她剖析内心,让他觉得十分震惊。
他有些窃喜,小心翼翼探听着:“那个梦……是什么时候做的?”
月徊记得很清楚,“就是元宵节那晚,你吃了驴打滚闹胃疼。我看你那么虚弱,本来是挺心疼你的,可不知怎么的,回去我就做了个梦,把你按在树干上亲了。”说起那个梦,时隔几个月,猛然回想起还让她心头大震。偷偷摸摸,不敢让他知道,那种心痒难耐真是挠人。何况那时候他还没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她,亲妹妹能对亲哥哥存那份心思,细想起来真是透着欺师灭祖般的快感。
梁遇呢,是个皮薄馅儿大的宝贝。他听后暗自高兴,但碍于在父母灵位前不敢造次,只是抿着唇,自矜地微笑着,那笑容,甭提多招人。
“我没想到……”
月徊跪着,仰头看爹娘的牌位,“别不敢想,大胆的想,错不了。”她把视线落在“粱门傅氏”几个字上,喃喃说,“娘,我是随了您吧?您看您当年怎么祸害我爹的,眼下我对哥哥起了那种心思,您可不能怪我。”
地底下的傅氏八成一脸愤懑,觉得死无对证,百口莫辩吧!
梁遇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向上拱起了手,“无论如何,爹娘若是怨怪,错都在我,和月徊百不相干。我走到今儿,已经没法子回头了,若是没有月徊,我只有孤苦一生,到死也没个亲近人。爹娘素来疼爱我,一定不愿我这辈子弄得这样凄凉收场。”
月徊在一旁敲边鼓,“可不,爹娘最善性,况且我和哥哥勾勾搭搭,您二位答不答应都那样了……”
还是梁遇有忌讳,红着脸叱她:“梁月徊,不许口没遮拦!”
月徊窒了下,掏出两个铜子儿说:“那怎么办呢,爹娘的意思也猜不明白,要不咱们来占一卦吧,单面表示不答应,一阴一阳就是准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梁遇说好,看着月徊把铜板合进掌心里,然后高举两手,口中念念有词。
这时候心悬起来,不知道这一卦占出来,会是怎样了局。月徊也不安地朝他看了两眼,“哥哥,要是爹娘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
梁遇没言声,只是蹙起眉,半晌才说:“不会的。”
会不会,这种事可难说,月徊又觑觑他:“哥哥,要是爹娘一回不答应,咱们再多问两回,问到爹娘答应为止,好不好?”
这样占卦还有什么意义呢,但做法却正合他心意。他有些难堪,最后还是说好,他和月徊两个,彼此都经不得爹娘不答应。多问两遍,问仔细些,不错漏了好姻缘,也是人之常情。
月徊见他点头,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在她看来哥哥一定假正经得厉害吧。他也不管她暗里怎么嘲笑他,毕竟事关一辈子的幸福,男人想讨媳妇不丢人,便吸了口气道:“占吧,我准备好了。”
“得嘞。”月徊愉快地应了一声,两手往上一抛。那两枚大子儿在空中翻转着,最后落回桌面上,一枚已经躺平,另一枚还在旋转……风车一样地旋转,并没有要倒下来的打算。
月徊伸出手,“啪”地将它扣住,两个人在爹娘牌位前,像两个兴致高昂的赌徒。
月徊说:“哥哥,你猜是阴卦还是阳卦?”
梁遇谨慎地看了她一眼,“不好说。”
“那咱们开开看看?”月徊小声道,灯火照着她的眉眼,有种赌命般的恐怖感。
梁遇咽了口唾沫,“嗯。”
于是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月徊的那只手,挪开一点儿,再挪开一点儿,其中一枚显露出了真容,是个光背。接下来这枚,承载了太多希望,梁遇甚至不由自主喊起来:“字!字!字……”
眼看剩下这枚露出了边角,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月徊忽然顿住了,说等等,“让我吹口仙气。”
梁遇简直闹头疼,看她像孩子似的,鼓起腮帮子噗地吹了一口,然后掀开手――
“哈哈!”她大笑一声,“爹娘显圣了!”
烛火照亮那两枚铜钱,果然一个是光背,一个是字。
梁遇浑身紧绷的神经倏地松懈下来,摸摸额头,冷汗淋漓。经历过那么多大场面的人,居然为了这个用尽了一身的气力,倒退两步坐回凳上,闭着眼睛,粗喘了两口气。
“多谢爹娘。”他喃喃说,“成全了我和月徊。”
月徊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日裴月徊,爹娘怕是早就看明白了,以后你要入赘咱们家。”
他腼腆地笑,那种不露齿的,矜持的表情,看得人邪火直窜上来。
月徊说:“好啦,这回爹娘都答应了,你想赖都赖不掉了。”一面说着,一面冲灵牌拜了拜,“爹娘放心,哥哥会对我很好的。其实我嫁谁您二老都担心,唯独嫁哥哥,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他欺负人的本事全用在外头,回家就剩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