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0年0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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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太后这么听下来倒也算称意,不管他是不是心口合一,横竖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得很,厂臣只要忠心社稷,那我就放心了。”她一面说,一面朝边上女官递了个眼色,很快一卷画像送到了梁遇面前,“这是户部尚书孙知同家的小姐,人品才学俱是一等一的好,依我看,很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皇帝年轻,只怕看人不准,因此我今儿只召了厂臣来,你是皇帝大伴,自小伴着他长大的,他也愿意听你的。你瞧瞧,这姑娘可好不好?”
  好不好的,但凡是江太后认准的,哪里容人有不好一说!
  梁遇展开画卷看了一眼,其实凭画儿能看出什么来,就是月徊上了画像,也是个温柔娴静的可人儿。要紧一宗不是姑娘长得如何,是姑娘的出身,是她身后的背景家世。
  户部尚书孙知同的夫人,是江太后两姨表妹,那孙家小姐就是太后娘家外甥女。后宫里头原就是如此,一个拉扯一个,恨不得代代皇后都是自家人。江太后打的什么主意,他哪能不知道,因重新慢条斯理把画卷了起来,笑道:“太后娘娘的眼光最是独到,臣瞧着也甚好。”
  江太后欢喜了,“既这么,叫皇帝也瞧瞧?”
  这是客套话,在皇帝还未亲政前,婚事哪里由得自己决定。不过是太后告知一声,皇帝“谨遵母后懿旨”,就成了。
  梁遇善于揣摩人的脾气,他能走到今儿,自然不是横冲直撞挣来的。太后有时候也蛮喜欢他的晓人意儿,譬如早前斗胆来游说,字字句句都图双赢,要是单听他嘴上言语,实在巧舌如簧,且令人信服。
  这回也不例外,他一下子说中了皇太后的心思,“万岁爷年轻,诚如太后所言,只怕看人不准,到底还需母后多操心。臣平常和朝中官员也小有来往,孙大人为人审慎,家教必也严厉,姑娘搁到哪儿都是百里挑一的,难怪太后喜欢。依臣的浅见,既是太后看准的,就此定下也不为过,皇上岂有不遵老例儿的道理?”
  他这一番话说得江太后受用,她也早知道最后必会依着她的意思行事,但梁遇这回这么爽快,反倒让她心生怀疑。她侧目看着他,那人惯是一张恭顺的脸,越是这样忍辱负重的人,就越是能办大事。她笑了笑,“厂臣果真和我想的一样?别不是缓兵之计,回头又让皇帝闹出什么事来吧。”
  梁遇忙说不敢,“万岁爷素来孝顺,咱们大邺历代帝王也以仁孝治天下,不能到万岁爷这里就改了家风。早前主子也同臣提起立后的事儿,臣听主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要请太后做主。”言罢谨慎地微微一笑,“说句僭越的话,先立后再亲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万岁爷也知道其中利害。臣是打小伺候万岁爷的,一心为着万岁爷着想,就算主子有些个旁的想头儿,臣也自会劝谏,请太后娘娘放心。”
  江太后起先身子绷得直直的,到这会儿才松泛下来,懒懒靠向锁子锦靠背,“那成,皇帝大婚的事儿是司礼监掌管的,你这头先预备着,待我和首辅合议后命内阁草拟,到时候由你和张恒一块儿上孙家宣召,到底立后是大事,这么着也显得庄重。”
  江太后是两手准备,就算梁遇这儿说妥了,她也断乎不会放心,只有让内阁同办此事,才能保证完全按着她的主张实行。她好强了一辈子,皇帝虽是捡来的便宜儿子,母后的权利她得行使。眼下事儿办成了,她很高兴,一高兴,扭头吩咐外面宫人:“叫他们把雪人的脑袋装结实喽,再给它加圈儿围脖。”
  梁遇暗哂,复拱手行礼,却行退出了暖阁。
  慈宁宫外,杨愚鲁见他出来忙迎上前,细声问:“老祖宗,是为着画像的事儿么?”
  梁遇边走边道:“画像只是引子,后边还有立后的事儿呢。”说着脚踪慢下来,偏头吩咐,“今儿慈宁宫要召见内阁,只管放人进去,过了今儿,就断了内阁直面太后的路。”
  杨愚鲁忙应个是,龇牙笑道:“是时候该立规矩啦,一帮爷们儿在慈宁宫直进直出,总不是个事儿。太后寡妇失业的,也要顾一顾名声才好。”
  梁遇听得发笑,掖着鼻子瞥他一眼,骂了声“猴儿息子”。
  
 
 第19章 
 
  隆宗门上有小太监疾步过来,到了跟前呵腰回话:“老祖宗,万岁爷传呢,请老祖宗过乾清宫一趟。”
  梁遇也正要面见皇帝,交代了杨愚鲁几句,便踅身往内右门去了。
  今儿朝上种种,总体来说尚算满意,平时中庸的皇帝发了话。也有一言九鼎的气势。原本内官参政,一向是暗里实行,那些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们,从来不觉得胯/下二两肉能和十几年寒窗苦读相提并论,司礼监纵然手握大权,在他们眼里奴几还是奴几。可是打今儿起不一样了,照着俗语来说,就是变了天了。这宫里上下,朝野内外,还有哪一处是司礼监够不着的?细想想,怕是没有了吧!
  总算不枉多年心血,小皇帝资质平平,胜在听话,今日既起了司礼监上朝的头,往后一步一步地来,像阿芙蓉膏上瘾似的,只会越来越离不得他。
  人逢喜事,梁掌印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月徊在窗口远远看着,那件赤红的飞鱼服浓烈得火焰一样,小时候她缠着哥哥要糖吃那阵儿,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变成这个模样。
  皇帝也在一旁看着,喃喃说:“大伴这些年辛苦,早在太宗皇帝时期,宫里就兴结对食了,大伴怎么从来没想过要成个家?”
  月徊忽然发现,皇帝其实也挺喜欢过问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她啧了一声,“奴婢也想不明白,白放着那么好的宅子,情愿它空着,也不往里头填个把人,又不是养不起。那回我倒是问来着,他说忙着给皇上办差,无心成家。”说罢笑了笑,扯谎扯得脸不红气不喘。
  皇帝有点儿感动,“差事要办,找个知冷暖的人也应当,不说旁的,做个伴也好。”
  “可不是嘛……”
  月徊正感慨,听见殿门上站班的通传,说掌印到了,皇帝忙坐回座儿上,月徊则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站到了一旁。
  梁遇进门,先瞥了那丫头一眼,见她脸上神色如常才放心,复向皇帝行礼,“主子传臣,臣也正有要事向主子回禀。”
  皇帝点了点头,“太后传你入慈宁宫,是为了今儿朝堂上的事么?”
  梁遇道:“这是一宗,传过去砖头瓦块说上一车,臣早就习惯了。还有一宗事,臣要讨主子示下,太后给臣瞧了一张画像,是户部尚书孙知同家的闺女。这孙知同的夫人原和太后沾亲,姑娘论着辈儿的,该管太后叫表姨母。臣瞧太后的主张,大有内定皇后的意思,发话让臣协同张首辅承办此事……不知主子对皇后人选可满意?”
  “满意?”皇帝冷笑起来,“太后真是好长的臂展啊,样样霸揽着,到底管到朕的婚事上来了。她是要把这大邺的后宫,变成她江家的炕头儿,先帝时候她们姐儿俩压得其他嫔妃喘不上来气儿,如今又要联合她江家外戚,逼朕走先帝爷的老路。”
  梁遇早料到皇帝会是这样反应,新仇里头夹着当初生母刘淑妃的旧恨,太后要替他安排后宫,就算是个金子捏的人儿,也必不得圣心。
  梁遇沉吟了下,“臣一向知道太后的脾气,眼下正在兴头上,谁拂了她的意儿,必闹得一天星斗。臣且领了命,回来要讨主子的主意,主子要是不乐意,臣再另想法子为主子分忧。”
  他是谨慎人,一递一声都斟酌着分寸,皇帝每到走窄的时候,还有大伴能替他排忧解难,虽气恼,心里不受委屈。
  “依着大伴,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梁遇略顿了下道:“最简便的法子是办了那姑娘,或是落水,或是遭劫,东厂有的是法子。不过这个对策治标不治本,纵是孙家姑娘出了岔子,太后另选一个也不费工夫,到时候后位还在江家手里。依臣拙见,最一劳永逸的做法就是断了他们后路,只要皇后人选昭告天下,太后吃了哑巴亏也不好声张。所以臣问过主子,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届时偷天换日,这事儿就成了。”
  天下的难题,到了东厂手里都不算难题,只是皇后人选不好定夺,梁遇细瞧皇帝神情,只见一道目光悠悠,移向了月徊。
  有这一眼就尽够了,可惜月徊是个傻子,她光想当太监,没琢磨过怎么当娘娘。梁遇就这一个妹子,往后的路自然要替她打算,不过当下还不是时候,到底人心隔肚皮么,皇帝会不会存心拿这件事儿作试探,谁也说不准。
  隔了好半晌,才听皇帝道:“太傅徐宿有个孙女,同朕年纪相当。徐家三朝帝师,对朕也算忠心,要是选徐家姑娘为后,大伴以为如何?”
  梁遇道:“主子的想头极好,徐家世代簪缨,门下子侄辈皆在朝为官,皇后出自徐家,既堵了满朝文武的嘴,对天下人也是个交代。既然人选议定了,臣心里便有了底,余下的交给臣来处置就是了。”
  皇帝慢慢点头,“不过这事恐怕还需费些周章,太后令内阁插手,就是为了掣肘司礼监。张恒受命于太后,要是有点子风吹草动,怕是瞒不过太后。”
  江太后的任性妄为,可说是历朝太后之最,这件事不让她得知便罢,要是让她事先知情,不把天捅个窟窿才怪。张恒呢,内阁首辅,和一般阁老不同,司礼监才收拾了几个唱反调的,这会子再动首辅,时机上不合适,反给人弹劾的把柄。因此要两头不惊动,悄没声儿地办了,至少确保诏书颁布之前不出什么乱子。
  梁遇把视线调向月徊,皇帝立时便会意了,这是最不伤筋动骨的做法。
  月徊不懂那些政事,横竖皇帝娶个亲也费老鼻子劲儿,她听他们商议,像在听天书。

  原以为没她什么事儿的,她和墙上壁瓶,地心儿熏炉一样是个摆设,没想到那两道目光齐齐看向她,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愕着眼,“怎……怎么?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梁遇没有说话,不过掖手一笑,算不言自明了。
  物尽其用,就是这么个理儿。紫禁城里除了主子不养闲人,月徊很识趣儿,冲皇帝虔诚地说:“奴婢为皇上鞠躬尽瘁,没有二话。”
  皇帝颔首,转头对梁遇道:“朕打发人传你来,其实是为另一件事儿。朕欲留月徊在宫里,又恐大伴不乐意,所以想问问大伴的意思。”
  这还有什么可问的,皇帝既然开了金口,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梁遇瞧了月徊一眼,那丫头眼巴巴的,她对自己没什么主张,走一步算一步的人,遇见这样的事儿全凭哥哥处置。
  留下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但以什么方式留则大有文章。梁遇向皇帝轻呵了呵腰,“臣兄妹能侍奉皇上,是咱们的造化,主子既然说留,留下便是了。”
  皇帝望向月徊,那张团团的脸上写满随遇而安,他喜欢的就是她这股不争不抢的泰然。宫里的明争暗斗他见得太多了,越是出身高贵的越爱分出高下,连他跟前四个女官都爱争个头名。不如月徊这样苦出身的,得了一块酥儿印①就满心欢喜,她知道好歹,容易满足,皇帝看见她,比躺在床上任那些女人揉搓受用得多。
  “月徊,你的想头呢?”皇帝同她说话时,声气儿都是软的,“你入宫,想干什么事由?是在朕跟前做女官,还是……”
  还是什么,却不大好意思问出口。皇帝虽早知道男女之情,但这回隐约浮起情窦初开的彷徨,一则出于她是梁遇的妹子,二则还是因她合他的脾胃——余生有个有趣的灵魂相伴,总不会太寂寞。
  可惜月徊纸上谈兵能耐极大,要动真格儿的就露怯了。她甚至没有想到那一层,挺腰说:“就冲您请我吃枣儿,我也得伺候您,给您端茶递水做女官。”满满一身江湖义气,把胸口拍得邦邦响。
  皇帝引导半天,全是无用功,不由泄气,“可过年你就十八了,朕怕你在宫里蹉跎,耽误了你。”
  月徊说:“我们掌印二十五了还孑然一身报效朝廷呢,我才十八,不算什么。”
  皇帝摸了摸前额,发现很难把她引上正道,这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只好等她自己改主意了。
  梁遇脸上淡淡的,对月徊的选择未作任何表态,只是拱手道:“请主子容臣两日,待臣安排妥当,即刻让月徊进宫。”
  从乾清宫出来,梁遇边走边问她:“你当真愿意进宫伺候人么?”
  月徊显得无可奈何,“要不怎么呢,皇上既发了话,咱们也不好回绝。我是不愿意干伺候人的差事,上富户家里做工,了不起扣嚼谷,上宫里做宫女子,闹得不好扣的就是寿元,我还不是怕您为难么。”
  她倒体人意儿,也不算傻,梁遇瞥了她一眼,“那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听出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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