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的一封信,跨越了三年时光,讲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翻天覆地的巨变。
在这三年里,乐景和他的朋友们身上也发生了很多变化。
他们已经从初中毕业,进入孟松中学高中部,为了考取理想的大学而努力学习。
季鹤卿的目标是麻省理工大学,这所学校在当今被清政府称为波士顿机器大学院,顾图南的目标是哥伦比亚大学,这所学校在当今被清政府称为高林避亚大书院,而乐景的目标则是哈佛大学。
他们三兄弟终将要分散在不同的学校和城市,展开不同的际遇。但是他们的理想都是一样,左右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乐景他们是第一批公派留学生,就在今年夏天的时候,第四批公派留学生也踏上了美利坚的土地,他们中的部分人也进入了孟松中学读书。
至此为止,清政府派出的留学生已经全部到达美利坚,总人数为120名。
120名留美.幼童,全都是汉人,没有一名满人。他们来自城市乡村,来自不同的阶级,此时相遇美国,为的是共同的理想和信念。
今年夏天,乐景他们这些老学长,在哈特福德的留学事务局迎接了最后一批孩子。
当时的场面着实滑稽可笑。
老学长身穿西装长裤,讲着地道流利的英语,除了后面那条长辫子外,已经和西方人没什么两样了。
而新派留学生却像三年前的他们一样,穿着长袍马褂,神情呆板拘谨,使用结结巴巴不流利的英语。
两拨人相遇,都从对方眼中发现了浓浓的抵触。
但是乐景知道,要不了多久,这些孩子就会脱掉长袍马褂,换上方便舒适的衬衫长裤,使用地地道道的英语,饥渴学习西方有用的一切知识和技术。
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
乐景正在沉思的时候,季鹤卿突然破门而出,气喘吁吁,神情焦急慌张,高声道:“出事了!”
乐景收起信,转头镇定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季鹤卿喘着粗气神情严肃道:“刘耀和王奇生,公然剪掉了辫子,要改信基督教!”这两个人是和乐景他们同批留学人员,算是留学生群体的激进派人士。
顾图南跟了过来,与乐景相视一笑,道:“这不正是我们的机会吗?”
第39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39)
刘耀和王奇生剪辫子固然是大事,但是现在的乐景却无暇顾及这件事, 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季鹤卿的目光停留在放在乐景书桌角的信封上, 信封皱巴巴的,显然已经被收信人翻了无数次, 寄信人的名字叫做颜静姝。
季鹤卿问:“你娘和妹妹什么时候过来?”
乐景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信封上,眉眼含笑, 凌厉的凤眸浮现温暖情愫,“算了算时间, 他们差不多下周就到了。”
他等了三年, 终于等到了一家团聚。
“那你路上小心。”顾图南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不放心的再次询问道:“真的不用我们陪你一起去吗?”
乐景摇了摇头, 哭笑不得道:“我都快十八了,别把我当小孩子,一星期火车而已,很快就到了。”
季鹤卿也同样不放心,“万一你又遇到火车劫匪呢?”
乐景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顾图南瞪了他一眼,季鹤卿自知失言,懊悔的闭上了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左轮手.枪, 扔给了乐景。
乐景稳稳接住了手.枪,惊讶地看了季鹤卿一眼, “哪来的?”
季鹤卿闷闷回答:“朋友送的,你拿着防身。”
顾图南想让苍哥儿转移注意力,就坏笑着拆台, “什么朋友送的,还不是这小子出卖色相骗来的。”
果然,苍哥儿挑了挑眉,感兴趣的看向季鹤卿,“什么情况?”
季鹤卿当然察觉出来了顾图南拆台的用意,斜了顾图南一眼,给了他一个‘秋后算账’的眼神,然后做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不情不愿说道:“先说好,我说了你不许笑。”
乐景正直的点了点头。
然后季鹤卿就红着脸,羞恼问道:“你知道比利吗?”
“哪个比利?”
“就……隔壁高中的橄榄球队长。”季鹤卿艰涩开口:“他跟我告白了。”
乐景肃然起敬:“……他喜欢男人?”在这个保守年代能这样公然出柜,这个比利还真是个猛士。
季鹤卿面无表情,“他称呼我为:my girl。”
乐景:“噗。”
季鹤卿的长相只能用一个成语来形容——貌若好女,而且他还是那种清纯天仙系的长相,放在后世简直是宅男女神,所以从华夏到美国,季鹤卿的女人缘都很差,吸引的烂桃花都是汉子,堪称直男杀手,不知道掰弯了多少直男。
之前季鹤卿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男人味一点,顶着大太阳晒了一暑假,生生晒脱了一层皮。悲惨的故事就这样发生了——脱完皮后,他竟然比之前还要白!
实在是让乐景叹为观止,感慨季鹤卿天生异禀,生错了性别。
季鹤卿恼羞成怒:“不是都说了不许笑了吗!”
乐景强忍笑意,“抱歉抱歉,然后呢?你答应了吗?”
季鹤卿瞪了促狭的小伙伴一眼,然后气呼呼说道:“鬼才要答应!”
顾图南插话道:“卿卿这个负心汉,从比利那里骗来了手.枪后就始乱终弃了人家,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别问我喊卿卿!信不信我揍你!”
“好的,卿卿。”
“顾图南!我杀了你!”
望着两个小伙伴打打闹闹的模样,乐景勾起嘴角,眸光温柔缱倦。
他如何看不出顾图南故意拆台,季鹤卿自曝其丑的用意?
不过是不想让他为了伊莱伤怀罢了。
乐景为伊莱操持葬礼的事自然瞒不过和他同吃同住的这两人。
顾图南和季鹤卿不知道乐景和伊莱的谋划。在他们眼里,伊莱不过是在火车上一面之缘的火车劫匪罢了。他们不知道为何伊莱会突然出现在孟松,乐景为什么又那般伤心为他主持丧事,乐景没说,他们就贴心的没有问出口。
他们只知道伊莱是乐景心中的一道疤,所以他们从不提及。
乐景笑着把打闹的两人搂进怀里,满足的闭上眼睛,轻声说:“谢谢。”
不等两人说什么,他就直起身,露出和平时别无二致的温雅浅笑,“我要走了,不用送。”
顾图南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季鹤卿浅浅一笑,“早点回来。”
“我不在的时候,就麻烦你们找他们谈话了。”乐景认真说道:“一定要说服他们参加这次的行动。”
顾图南挑了挑下巴,笃定回答:“放心吧,等你回来后,事情肯定已经解决了。”
季鹤卿自信笑道:“说服他们还不容易?”
乐景挑眉一笑,笑容说不出的恣意和张狂,“既然如此,索性把事情闹大一点。”
……
大概是上一次的火车之行已经耗光了乐景在火车上的坏运气,他这次的火车之行格外平静。
只是窗外的美洲野牛少了很多,捕猎野牛的印第安战士……也少了很多。
七天后,他到达了旧金山的码头。
三年不见,旧金山的港口一如初见,没有什么变化。港口上人头攒头,川流不息,带着高礼帽的绅士和扛着货物的工人擦肩而过,如果从半空中观望港口,此时一定是一副描绘众生百态的生动油画。
乐景站在港口,仰头望着海面。很快,将会有一艘明轮船出现在海平面上,这艘自东方远道而来的轮船承载着他三年未见的家人。
一位同样在港口等待的无聊绅士主动向乐景搭话道:“你也在等人?”
“是的。”
“在等谁?”
“我的母亲和妹妹。”乐景难得也被勾起了谈性,脸上挂着怀念的笑容,“我们三年没见了。当年分别的时候,我妹妹才13岁,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我等下能不能认出她。”
“16岁,也是个大姑娘了。”绅士笑道:“放心,一定可以认出来的,因为你们是亲人。”
乐景问:“您是来等谁?”
老绅士笑着说:“我来等我儿子。他是个传教士,总是在全世界各处传教。”
“我们已经十年没见面了。”
老绅士温文尔雅,博闻广识,和他的聊天很愉快,也冲淡了乐景忐忑紧张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响起了嘹亮的汽笛声,一艘巨轮出现在海平面上。
……
颜静姝焦急的站在船头,伸长了脖子向岸边看去,岸边上人山人海,都是来接人的人。
黄婉娥眼神不好,看不清,只能连声问女儿,“找到你哥了吗?”
艾伦和白珍妮也站在船头,用目光在岸上寻找颜泽苍。
颜静姝半个身子都快从船板上探了出来,目光焦急地在对岸芝麻大小的脸孔上巡视着,哥哥在哪里?
随着轮船和岸边距离的拉进,对岸人们的脸孔也越发清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映入了颜静姝的眼帘。
三年不见,少年成熟了很多,一双凤眸熠熠生辉,斯文俊秀,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却衬得他腰细腿长,气度风流,宛若芝兰玉树。
在颜静姝看到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颜静姝,兄妹两人的脸上齐齐绽开惊喜的笑容,不约而同伸出了手臂大力挥舞。
“哥!娘!你看,是哥!”
黄婉娥眯着眼睛,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看清儿子面容的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苍哥儿!苍哥儿!娘终于见到你了!”
白珍妮眼中浮现激动的泪花,喃喃自语道:“长高了,也瘦了。”
艾伦的目光惊愕地停在岸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上,脸上慢慢浮现不可思议的狂喜。
“爸爸!是爸爸!”他激动的抓住妻子的手,兴奋的叫道:“爸爸来接我们了!”
白珍妮这才发现丈夫的父亲。
多年未见,他变得更老了,也更温和了。
艾伦的传教士工作一直受到父亲的强烈反对,父子俩的关系一度僵到宛如陌生人。
也是近几年,艾伦和父亲才恢复了通信,但是老人对艾伦的一意孤行还是心有怨念,所以这几年两人关系不咸不淡,不像是亲父子,倒像是远房亲戚。
艾伦他们要回国的事情,艾伦提前在信里告诉了父亲,但是他们都没想到老人会亲自来接他们。
在万众期待中,轮船,终于靠岸了。
颜静姝和黄婉娥汇聚在汹涌人海里,迫不及待地冲下船,与早已等待许久的乐景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三年的隔阂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他这辈子唯二的亲人已经在这里了,他也终于不用再有所顾虑,可以肆无忌惮大干一场了。
艾伦红着眼圈看着年迈的父亲,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还是白珍妮抢先给老人一个拥抱,眼喊热泪,哽咽道:“爸爸,我们回来了。”
老人苏展眉眼,眼中也浮现泪意,颤颤巍巍开口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妈妈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乐景抬起头,惊愕的看着这一幕,他没想到艾伦和白珍妮也和母亲和小妹一同回到了美国,他更没想到,那个向他搭话的老绅士就是艾伦的父亲,大名鼎鼎的美国钢铁大王。
……
刘耀和王奇生虽然剪了辫子,但是两个人并没有打算生张,在学校里都戴着帽子掩人耳目。被留学事务局传召时,他们就戴上假辫子浑水摸鱼,是以竟然一直没有被留学事务局发现。
只是纸终究抱不住火的。在乐景把母亲和妹妹接到美国的两个星期后,刘耀和王奇生剪辫子这件事就在整个孟松中学传遍了,几乎每个老师和学生都知道了这件事。
眼见瞒不住了,他们就干脆摘掉帽子,露出锃亮的脑门,坦然行走在校园里。
几年相处,同学们大概都知道辫子对于这些清国留学生的特殊意义,所以即便脑后的那条辫子让他们经受了无数非议和嘲笑,他们也不敢剪掉辫子。
现在,刘耀和王奇生这两个清国留学生却剪掉了辫子,这相当于对清政府和留学事务局的公然挑衅。
就连老师们都传唤了刘耀和王奇生,担忧他们的下场。
沐浴在老师和同学们的担忧目光中,刘耀和王奇生却挺胸抬头,骄傲的仿佛战士,年轻人们对于接下来的战争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