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大哥一声声轻唤“观音”,宇文泓心中怒涌,却只能咬牙暂忍,只是微沉声道:“巧的很,我也有事找观音。”
他望着身前的萧观音,柔和了声气道:“我最近忙,一直没能来看你,今日得空过来,陪你一起用晚饭好不好,你看,我还摘了许多梅花过来,你喜不喜欢?”
宇文泓说着将梅花捧离萧观音更近,却见她眸光飘忽,根本无心赏看的模样,而大哥在后轻轻笑了一声,“既巧到一处去了,那就由她心意吧。”
若放在这之前,宇文泓不用多想就知道,萧观音绝不会选去鹤梦山庄的,这倒不是他对自己有多自信,而是依他对萧观音的了解,她不会与大哥那般亲近,但,现在,眼看萧观音似是有些不对,宇文泓心中发慌,对此竟有些想不准时,见萧观音在片刻沉默后,低对他道:“我今天真的有事找世子殿下,改日,改日再……”
她像是根本没心思“改日”了,话未说竟,便咽了声音,不再说什么,只是微低着头,掠走过他的身边。
下意识地牵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往那里去,亦没能阻止她,挣不开他手的萧观音,竟急到用另一只手,试将他的手推开,并抬眸看他,焦急的眸光中,隐有恳求。
终是败在她的眸光下,宇文泓放松了手劲,而她一挣脱手,便径走离开,在马车前微一顿后,竟真的上了大哥的车,在靠外处,坐在了一边。
侍从将车帘缓缓放下,茫茫白雪飘落,进一步遮住了他的视线,只是隐约见萧观音坐上车后,一双眸子,便一直深望着大哥,一阵风吹雪,车夫调转马首,驱车远去,粼粼车轮轧雪路,载着马车,融入风雪之中。
雪更大了,不解的惊怒背后,越发深重的不安,如飞雪,积压得宇文泓心沉如铁,他唤来自己安插在庄内的人手,问在他没来的这几日,是否发生何事,却得不到什么有效信息,手下说近来一切如常,方才也只是世子殿下派人拿请函来请萧小姐而已。
越是寻常,越是古怪,越是不解,越是不安,宇文泓现下顾不得耗时深思内情,担心萧观音会出事的他,翻身上马,急驰追去,篷簇绽放的梅花摔落马下,朵朵红梅,为疾奔的马蹄踏散为片片殷红,融入雪地,似血溅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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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祸事
因先前宇文清道是接萧观音至鹤梦山庄, 心急的宇文泓未做多想,直接往鹤梦山庄方向, 策马奔去, 却未想宇文清中途改了行程, 所去并非鹤梦山庄, 而是另一处隐蔽庄园。
风雪肆虐,车外冰寒彻骨, 车厢之内,则因设有锦褥暖炉等物,并无寒意, 但,饶是如此, 萧观音犹觉遍体冻彻, 她每回想那所谓请函上一字一句,便心头一颤,一字又一字, 像一柄柄尖锐的刺刀, 将她的心戳得鲜血淋漓,无尽的恐慌, 从伤口上涌, 似浪潮要将她吞没,佛家道出世,可她做不到真正的出世,她可以淡看自己的生死, 可做不到眼睁睁地望着她所珍爱的家人们,处境危难,生死悬于一线,迦叶、父亲、母亲、妙莲、哥哥、嫂嫂,还有小侄儿,他还那么小,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看这人间,方才数年……
惊骇的恐慌,令她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压在掌心,萧观音深望着告诉她这可怕之事的年轻男子,艰难地问出口道:“……是……真的吗?”
“我不骗你,观音”,那年轻男子这样说着,将身边的一道方盒拿起,捧放在她手中,并帮她,将那盒盖的扣锁,轻轻打开。
盒中诸物,是一道道的证据,是萧家不能承受之重,萧观音原就惊骇恐慌的心,因之重重沉至深渊底时,又听宇文清在旁淡道:“若你还不信,可回家问一问令尊,自然,令尊不惜自污名声,瞒了世人这么多年,对你,或也不肯如实相告,但……”
他微微一顿嗓音,望着身边几乎面无血色的美丽女子道:“若事情揭出,进了刑部大牢的罪人,没有一个,可在诸多拷问刑罚下,至死一字不言。”
这一句,像是将萧观音的心,都给击碎了,她抬起双眸,望着身前之人,轻颤着唇说不出话,眸中尽是恳求之意,他望着她,静静地望着她道:“为人子,为人臣,论理,我应将此事,直接报呈父王……”
话未说罢,平日总是对他避之不及的女子,紧张焦急地抓住了衣袖,眸光恳求之意更深,宇文清见她澄净的双眸中,全然只映着他一人,心中暗霾翻涌愈烈。
……她的眼中,终于看得到他了,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一直所求的,不正是这般……早该这样,也许他早该这样的,而不是一再克制,一再犹豫,望着她与二弟夫妻情好,望着她在不是二弟的妻子后,还是待二弟那般亲厚,与别不同……凭什么,凭什么二弟能得她另眼相待,论地位、容貌、心智、才学,痴傻平庸、到处闹笑话的二弟,哪一点比得上他?!
……若她心上之人,真是令他宇文清也自愧不如的当世俊才,或许他心中,还不会如现下这般怒恨不甘,可偏偏是二弟,是让他幼时笼罩在阴影下的二弟,是长期以来,被天下人当笑话看的二弟,她这样举世难寻的品貌,竟偏偏对二弟青眼有加,在没了夫妻身份后,依然如此,令他妒火灼心,好似又回到了幼年忧嫉得夜夜难眠之时……
……就像身为嫡长子的他,幼年处处追随父王,平日说话做事,甚至在日常喜好上的饮食穿衣等,都尽向父王靠齐,不惜为此违逆自己本来的喜好,极力压抑自己做到这般,可父王,就是偏爱我行我素的二弟,二弟从一张脸开始,根本就不似父王,什么也不做,却最得父王欢心,正似他一再救她,从初识就是,为她一再破例,放弃谋取最大利益,为她不再游历花丛,明里暗里做了许多,却始终得不到她一丝半点的特别,她总是疏离,总是只看得到二弟,总是仅仅将他看做雍王世子,总是对他视若无睹……
……如今想来,何必那般求而不得,这样简单,就可以叫她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原就这般简单,一直以来,是他魔怔了,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心神阴乱地想着,一只手,也不由轻托起她的下颌,令她双眸,与他靠得更近,她自是一惊侧首避开,恳求抓他衣袖的手,也匆匆滑了下去,垂下螓首,背靠着车壁,轻轻地颤着身子。
宇文清也不着急追迫,只是缓缓垂了手,将自萧观音衣袖滑落至脚边的那道“请函”拾起,瞟了其上字迹一眼,目望向她道:“我想,我已在这上面,将唯一的解救之法,写得十分清楚……”
她仍是垂着头,声音轻低,“殿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不应是……”
“若我是秉公执法、绝不徇私之人,萧家从萧迦叶始,家破人亡,若我是……挟恩图报、私心深重之人,此事,绝不会传至父王耳中,萧家上下,满门平安”,坐定在车厢主座的年轻男子,华服玉白,纤尘不染,静静望着一旁身形清薄的女子问道,“观音,你希望我是哪种人?”
她缓缓抬起头来,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眸光幽闪许久,艰难吐字道:“殿下想要的,我给不了……我心中并无情爱二字,如何对殿下有情……”
“会有的”,宇文清望着她道,“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渐渐定会有的。”
……一直以来,他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而已……
不甘与执念,如阴霾暗涌,遮蔽了宇文清心中的清醒与理智,只是将他心底的欲|望,翻搅得愈发声势浩大,不欲克制,不欲再忍,满心肆虐的情思与欲|念,如车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啸风中覆满天地,令四野一片冰冷的寒白,再无二色。
暮色沉沉时,车马停在一处庄园前,此地与华美雅丽的鹤梦山庄,很是不同,占地不广,建筑陈朴,简朴地有些似山中隐士所居,庄内植满梅花,暗香浮动,挟着应时的冰雪寒意,清气香冽,扑面袭人,宇文清携萧观音沿着梅林小径,往林中居室慢走,边走边道:“其实鹤梦山庄并不是我最钟爱的别业,此处才是我心境燥乱时,会小住宁神之地,早想带你来此,可每次邀你出游,你总是推拒,从春到夏,从夏至秋,到如今梅花开了,才终于能带你到这里来……”
他说着停下脚步,看向身边越走越慢之人,看她哪里有赏梅的心思,也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所有的心神,全在系压在萧家的要命秘事上,或正思虑着,是否要接受他的要求。
是,要求,从前,他总是请求,请求她看向他,请求她考虑他的情意,然她总是一避再避,总是不肯,如今,涉及她所珍爱的家人,她避无可避了,她必须在心中权衡思量唯一可护她满门的办法,考虑是否接受这背后唯一的要求,她的心,终于有因此,有想到他宇文清了。
一阵寒风吹过,有梅花脱离花枝,散入风中,宇文清解下身上的狐裘,披拢在萧观音肩头,这一举动,令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欲避,然在望见他双眸时,又定住身子,在沉默片刻后,再一次道:“殿下不应是这样的人……”
“我父王是何性情,你这些年来,应有所耳闻,我母妃内里手段如何,你也差点领教,我是他们的儿子,我生在宇文家,为何在你眼中,会独自光风霁月,清清白白?”
“宇文家的人,都能藏能装,二弟,也并不只是你看到的那般”,拢系好了狐裘,双手,却也没有离开她清弱的双肩,宇文清静静地望着身前女子道,“观音,你不够了解我,也或许,更加不了解他。”
“二弟他在你面前,不管从前痴傻,还是现在渐渐‘病愈’,是否总是简单憨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一个头一次上战场的人,在战场之上,如何能做到挥刀劈面,毫不迟疑?又是用什么手段,撬开了异族斥候之口,令那些号称意志如铁之人,只求速死,甚至令己方目睹之人,感到胆寒?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心智渐长’之后,父王派了他哪些差事,他平日忙到无瑕来善庄时,都在忙些什么?又或者,他有没有同你说,他第一次杀人时,只有几岁?当时我这大哥在旁,犹被惊得行动迟缓,可年幼的他,却眼也不眨,好像手下之人,根本是没有气息的死物,骨子里对杀戮之事,毫无畏惧……
……你不知道的,是不是……二弟他,不仅仅是你平日看到的那般,我宇文清两只手,固然不十分干净,但二弟他的手,同样浸满了鲜血,观音,你是虔诚礼佛之人,缘何没能嗅到他骨子里的血腥味?为何要那般亲近他,为何偏偏对他另眼相待,你可知每次听说你与他的事,我心中有多难受!”
差点压抑不住的心潮,在一顿后,猛地收住,宇文清抑住心中暗霾,和差点失控的力气,咽下了那些更为激烈的言辞,缓垂下手,握住萧观音冰凉的指尖,声音也变得轻和,自嘲着道:“看我,在这里同你说别人做什么,该说我们的事才是。”
他道:“一直以来,我都很想将续完的《相思引》,弹与你听,可你总是避我,今天,总算有机会了。”
如是说着,他抬眸笑着看她,簌簌飞落的飘雪,像有几片,落在他的眸底,眸中点点融雪水光,漾起心愿终将实现的欢欣。
第96章 诛心
琴声清越, 一曲诉尽衷肠,余音袅袅, 却并不得身边女子凝神倾听, 她始终微垂着头, 双眸无甚神采, 似木塑石雕般失了心魄,心神不知坠沉至何方, 半点心思,也没有匀放在这曲婉转动人的《相思引》上,从始至终, 似没有听进耳中,一音半调。
琴声的主人, 似并不在意, 他眼里看到的是长长久久,并不在意这眼下的得失,只是展手拂平琴弦, 为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愿, 终于实现,而感到快意, 唇际浮露笑意, 温柔凝望着身边女子,一字字告诉她,自己正是依着对她的寸寸相思,才能谱完这支相思之曲, 情到浓时,相思曲成,这支曲子的下半阙,一音一调,皆是他的心声,是他全然为她一人而作,也,只想弹与她一人听。
尽管无声回应,他还是一人说了许多许多,这些话,在他心里藏了太久,积了太多,从前他想对她略说一两句,她总是一字也不肯听,而如今,终于能柔顺地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倾诉心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