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袖中取出一张乐谱,含笑递与萧观音,“这是我近日进一步修改的《相思引》下阕,请弟妹再看看,提提意见。”
萧观音含愧道:“大哥所续,比我之前那版好上许多,我自愧不如,怎敢一再乱提意见?!”
宇文清温和道:“乐事需要交流,我自续自弹,固步自封,辨不出好坏,也难有进益,弟妹若肯看上一眼,说几句感想,就是帮了我了”,又道,“这曲下阕,我自己在云蔚苑有抚琴弹过,但不知是否是古琴、箜篌有别,听来总觉有些不对,不知弟妹可否试弹一阙箜篌?”
萧观音原正对着窗外淅沥细雨,一边同宇文泓闲话,一边顺手舀挖石榴籽与他吃,听宇文清有此请求,便看向了宇文泓,宇文清亦含笑看向宇文泓,似开玩笑道:“暂借夫人与为兄一用,二弟不介意吧?”
宇文泓直接拿了半个石榴,啃得唇如染血,嗓音含混道:“不介意不介意……”
宇文清一笑,便随萧观音往书室箜篌旁去了,宇文泓在原地站了一阵儿,还是跟过去了,人倚在雕花隔断处,望着萧观音坐弹箜篌,他那大哥在旁坐听,如此一阙终了,两人又开始商聊乐事。
萧观音望着乐谱真心赞道:“大哥这版,比上一版更好了。”
宇文清谦道:“还是感觉有所不足。”
萧观音道:“已经很好了,至少有七八成谐和上阕,与我之前所续那版,可说有云泥之别,大哥所续,可与上阕呼应情融,我那版就好像缺了些什么,不管怎么改都有曲音不谐之处,也不知是为什么……”
“我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宇文清迎望着萧观音等待解惑的目光,嗓音澄静,“等日后心中想定,并有闲暇再聆弟妹乐音时,再讲与弟妹听。”
他起身将走时,又凝望着萧观音,轻轻地说了一句,“那个人的死,与我无关。”
……不知为何,在得知柳姬的死讯后,随着涉及阴谋权势的猜测,一并涌至心间的,是担心萧观音会认为柳姬是他所杀,虽然他宇文清在这之前手上早已沾血,但他还是不想让萧观音对他产生这样的误解,不想让修佛心善的她认为,他宇文清,是个心中无德的草菅人命之人……
萧观音微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世子殿下口中说的那个人,是指柳姬,她不知世子殿下为何突然同她说这个,只是闻言轻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
声音虽轻,但还是传的进一旁之人的耳中,宇文清再淡笑着看向旁边的宇文泓道:“二弟可知我说的是谁?”
宇文泓摇摇头道:“不知道,我笨。”
宇文清看了他这智愚难辨的弟弟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悄瞥了眼萧观音身边那个名为“阿措”的侍女,告辞离开,他人走在长乐苑的长廊上,两边细雨渐密,连成珠线,落水如水帘一般,随凄凄秋风,吹送沁凉寒意,钻袖侵肤,令人微觉冷栗,仿佛不久前的夏日,久远的是多年前的时节。
因脸伤滞在云蔚苑的那些炎热夏日,他并非终日无所事事,除仍将所掌朝事捏在手中,常隔帘召见下属、批复公文外,对澹月榭一事,他自是有命人深查到底。
……柳姬其人,原为南人官宦之后,后在战中被俘,在离乱中辗转几遭,被人献与父王,父王后宅侍妾不少,原对柳姬也并不上心,只是养在后宅罢了,但不知夏日里柳姬如何媚宠,竟得了父王几分欢心,如今想来,她有意邀宠亲近父王,便是为了之后,能与父王相约澹月榭,以栽赃他这前来赴约的世子殿下了。
……柳姬那里,手下人刚查到她与长乐苑暗有密联,柳姬便“不慎”落水溺亡,不知是真与他这二弟有关,怕他进一步深挖出证据来,忙将线索断在“柳姬之死”上,还是有人故意将澹月榭柳姬之事,往长乐苑引,要的就是他疑心此事乃二弟所为,他疑心一起,柳姬也就无用,为防日后再从柳姬这里查出什么,索性叫她一死,以死将线索绑定在长乐苑长乐公这里……
……另一方面,关于那夜萧观音为何会往澹月榭方向去,他也有相询,萧观音只说是恰好与侍女去晴碧阁赏月而已,他不疑萧观音,但疑除她之外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恰好,仍是命人将那名为“阿措”的侍女查了一遭,这侍女从匪灾中逃出、来到萧家为奴的经历清清楚楚,但在这之前,便缈不可查,尽管因从前战乱之故,这份“查不得”,情有可原,但在他这里,所有不够清楚的人与事,都得留心……
随着庞杂心事愈发纷乱,雨势也越发大了,侍从为世子殿下撑起油纸伞,宇文清踏入雨中没几步,发现二弟的菜园子里,有一片种的秋花,红蕾白蕾,看着都似将在雨后开了。
他脚步因此微顿,片刻后再度提步,身影渐在雨幕中远去,回到云蔚苑时,见升平公主正靠坐廊栏赏观雨中木芙蓉,一些雨水都溅打到她身上了,开口劝道:“让侍女折摘了回屋赏看吧,小心淋雨着凉。”
升平公主不动,恍若未闻,宇文清便命侍女为她撑伞、披披风,他将入室时,听升平公主在后道:“你为什么不亲自来擎伞,像从前一样?”
宇文清背着身道:“我从前这样,你心中并不喜欢。”
“是,我不喜欢。”
升平公主淡淡说了这一句后,不再言语,仍是望着雨打芙蓉,落红片片,长乐苑室内,宇文泓看萧观音盯着窗外秋雨愈烈,口中喃喃“水都积起来了”,漫不经心地接道:“没事的,我们这里地势高,下面有好几层台阶呢,雨下大了也淹不进来的。”
萧观音开玩笑问:“要是真淹进来了呢?”
宇文泓道:“那我就坐在浴桶里面,像划船一样划出去”,他顿了顿,又咬了口石榴,含混道,“带你一起。”
萧观音笑问:“要去哪里呢?”
宇文泓道:“往高处去,水往低处流嘛,我们一起划去最高的地方,水就淹不过来了。”
萧观音看他一边说一边吃,好像啃石榴没吐籽,虽然吃的是软籽石榴,籽可嚼咽,但一般人不太吃的,含惑问他道:“你是把籽咽下去了吗?”
宇文泓“嗯”了一声,萧观音想起小时候哥哥逗哄她的玩笑话,起了玩心,神色微峻道:“糟糕了,籽在肚子里,是要发芽的。”
宇文泓看了萧观音一眼,把手中石榴一放,低头看了会儿肚子,突然“啊”地一声,开始抱着肚子打滚,口中直嚷疼。
萧观音本来是开玩笑,结果被宇文泓这样吓了一跳,她想他这种秋寒天气,还没事就敞敞衣裳,她越劝他还敞得越频繁,是否因此着凉肚疼了之类的,总之绝不会是因石榴籽发芽,着急地赶紧近前关切道:“怎么了?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大夫?”
话音刚落,一只手就横空搂来,将她搂靠在他的胸膛前,不再打滚喊疼的宇文泓,两只眼睛晶晶亮地笑看着她问:“听听,有没有种子发芽的声音?”
萧观音才知自己是被戏耍了,她望着宇文泓,“嗤”地一笑,伏在他的身前,作势认真道:“让我听听。”
宇文泓手仍揽在她的身后,他望着伏在身前的女子,心想,他对上萧观音,是真像个傻子了,好在,这只是一时的。
窗外秋雨仍在随风飘摇,柳姬溺亡的那个晚上,天也下着雨,他知他纵有一日能攀高,也是没有平静日子过的,总是四面风雨,危机暗伏,没有能真正放松的时候,他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知他该怎么走,只萧观音这个变数,被他母妃强塞过来,是他始料未及的。
……如今这种傻乎乎的心动,更是始料未及的……
……他曾想拿萧观音对付大哥,会有人有同样的想法来对付他吗……拿萧观音做棋子在前,暗隐在后,坐看鹬蚌相争,等待渔翁得利……
他不过是一时犯傻,大哥不过是贪色而已,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从古至今,哪里真有人肯为一女子,放弃大业,想以萧观音为棋,来搅乱浑水,谋定全局,未免太过天真。
宇文泓正无声想着,见萧观音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地对他道:“发芽了,噗噗直长,不知长到哪里了。”
“到这里了”,宇文泓指了指自己心口道,“在这儿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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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矜持
萧观音笑将手掌轻按在宇文泓手指着的心口处, 感受着掌下一声声有力的心跳,笑问他道:“石榴花结果了吗?”
宇文泓忽地想起石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 有“多子多福”的寓意, 他与萧观音成亲时, 青庐内的榻几上, 便摆放着两只红玉做的石榴果,祈祝两情长久、子孙绵延。
……一时的犯傻, 怎会有结果呢……花开一季,花落即完,不会结果, 更不会有什么多子多福,他与萧观音, 怎么可能两情长久、子孙绵延……况且, 他对子嗣之事,心底甚是排斥……
“没有结果”,宇文泓道, “就长到这里, 然后渐渐就谢了。”
萧观音好奇问:“为什么?”
宇文泓道:“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了,渐渐就到冬天了, 花都冻掉了, 更别提结果了。”
“可冬天过了,明年又有春天,春华秋实,只要根芽在, 还是可以再开花结果的”,萧观音笑说了这一句后,感觉自己这话说的,也真像个小孩子一样,略静了静,不再伏在宇文泓身前,坐直身体,手拢着先前被宇文泓揽落的发丝。
……是同宇文泓在一起久了,渐渐受他影响,也生了几分童心吗?
萧观音回想自己方才言止,心底哑然失笑,而怀中骤空的宇文泓,空虚地坐起身来,望着身边的萧观音,微低着头、静静手拢青丝的模样,如画般弧度柔和美好,真似诗中所说“静女其姝”,忽地很想为她在漆墨鬓边,簪上一朵皎白的小花。
……快了……
他眸光越窗,看向雨幕中的花圃,看朵朵白色花蕾,正经历瑟瑟风雨,风雨有时尽,待重见日出,便能等到秋爽花开。
持续多日的连绵秋雨渐渐停歇,数日阴霾后,秋高气爽,秋阳澄净,长乐苑应时当开的丛丛秋花,渐也如时展露娇颜,红似火,白如雪,在秋风中轻轻颤摇清香,引得长乐苑众人争相赏看。
诸花之中,萧观音自然最是关心弟弟迦叶所送的那伽花,她见亭外未遭大鹅“荼毒”的那伽,盛开大半,真似书上所说,花开无叶、玉白如雪,与寻常之花不同,看得心中欢喜,命人去请弟弟过来一同赏看,但弟弟迦叶,仍是如前推脱不至。
萧观音见弟弟迦叶不肯过来,想了想后,亲自选取了花圃中几朵将开未开的那伽,折摘入清水瓶中,命人捧送去伽蓝寺予弟弟赏看,宇文泓在旁看她细细叮嘱将去送花的侍从,路上要如何仔细照顾好花,等送到了,又当告诉她弟弟如何照料至花开等等,好像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她弟弟所送的那伽花上,对长乐苑里他所移种的那圃秋花,看都没看几眼,心中不免不快。
他这厢闷闷不说话,那厢目送送花侍从走远、回转过身的萧观音,见坐在廊下阶上的宇文泓,看着闷闷不乐的样子,上前柔声问他道:“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宇文泓道:“花开得不好。”
萧观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花圃,惑道:“没有啊,不是开得很好吗?”
“不好不好”,宇文泓道,“要是开得很好,那你怎么不摘来赏看呢?”
萧观音微怔了下,看宇文泓这是又犯小孩儿脾气了,唇际浮起笑意,揽衣在他身边坐下道:“花留在枝上,才能开得长久些,若是折摘下来,照料得再好,几日时光,也就谢了的,若不是迦叶不肯过来,我也舍不得摘那伽花,现下圃里这些玉簪、凤仙,我平日随时都能赏看到的,为了能长长久久地与它们朝夕相伴,那自然是舍不得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