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宇文泓反应过来时,他手下雕刻的双瞳,轮廓已成,依稀可见那含羞却又大胆的凝睇之态,除在幼年时雕过一次半成的人像,宇文泓再未执刀雕刻过与人有关的半分,此时醒过神来,入目撞上这样一双女子双眸,下意识便抬起刻刀,要将这双眸子,给剜划干净。
但,尖锐的刻刀,才刚触到木瞳,那夜萧观音的醉酒之态,不知怎的,又忽然闯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在离澹月榭的路上,她一双滢着茫茫雾气的水眸,因酒药泛红,身上又正穿着一袭披拂月辉的缕银素纱长裙,他抱着她,便真似抱了一只雪兔变就的精怪,这精怪不安分得很,抬足耍他,还作势要咬他,一双眸子红彤彤的,真像兔子一般……
恍惚忆想那夜的宇文泓,再看手中木刻的双眸,好像又化作那夜所见的一双玉红水眸,正因此心神越发摇恍时,忽听有熟悉脚步声近,是“馋人的兔子”回来了,忙将这刻有双眸的长木掖入枕下,直挺挺地睡躺榻上,假装已经沉入香甜的梦乡之中。
沐浴更衣后的萧观音,走至寝室榻边时,便见锦榻之上睡熟一人,榻边地上落有木屑,这原也是寻常之景,只她帮他把榻边的刻刀收起来后,却寻不见木雕在哪里,认真四处找看了下,才发现宇文泓将之掖在枕下。
……将这么一块棱角分明的长木头掖睡枕下,会硌得慌吧……明早醒来,或会脖子疼的……
萧观音如是想着,倾身伸出手去,想将那块长木头轻轻抽离,但她才刚抽出那块长木头,就见熟睡的宇文泓,忽地睁开眼来,动作飞快地将这木头抢了回去,抱在怀中。
……也不知为什么要抢这木头,好像只是下意识不想让她看到木头上刻有双眸……
抢回木头的宇文泓,与怔愣的萧观音,无言对视片刻,即不解释半个字,也没法找理由解释地抱着这木头,自顾翻身朝里睡去。
萧观音看宇文泓突然醒了,突然抢木头,又突然抱着木头朝里睡倒,在榻边怔看片刻,茫然而无奈地淡笑了笑,挽着长发,在他身边睡下。
抱着木头朝里睡的宇文泓,自是假寐,他闭着眼,回想着不久前萧观音红脸看他的眼神,疑心大胆出格的萧观音,是否会趁他睡着,对他“上下其手”,但等啊等啊,大胆的手,始终没等来,反是听背后人渐渐呼吸匀平,“馋人的兔子”在他之前,先一步沉入了睡梦之中。
宇文泓又等了等,确定她不是假寐,动作轻轻地翻过身去,看她睡得很是平静的样子,双颊红晕早褪得干净,又似平日里白皙无瑕,吹弹可破。
……真的吹弹可破吗?
宇文泓忽然想吹弹试试,他上一瞬心里浮起这想法,下一瞬即被自己吓了一跳,感觉自己真是有点傻了。
……真的像是有点傻了……不管是方才这想法,还是先前的抢木头、刻木头,再之前的跟行看戏,每一个举动,不是故意装傻,而是真的傻里傻气,连他自己事后回想起来,都止不住嫌弃的傻气……他这些年一直在装三岁小儿,如三岁小儿行止言语,但近来,不止是行止言语,他心里,竟真的有时会冒出些孩子气的傻气想法,并付诸行动,这不像他自己,不像过去的他自己……
……是因为成亲有了娘子,每天与她接触时间过长的缘故吗……是了,从前他在人前装痴卖憨就成,人后他一个人时不必如此,但,现在他成亲了,每天与萧观音同一屋檐,同一食案,同一寝榻,太多的个人时间,都与萧观音缠在了一起,装痴卖憨的时长,相比从前,大大延长,搞得他自己,在面对萧观音时,也是“入戏太深”……
……这般不行,萧观音这人,他还是得想办法,把她从他身边弄走,就算她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娘子,这般钉在他的身边,同他搅缠在一处也已不行,何况她还是母妃精心挑选之人,身后藏有暗雷,尽管那夜他鬼使神差地放弃了一石二鸟的计划,但他一直以来,并没忘了这件事,他对她的提防,一日也没放松……
……没……放松吧……还是她在“温水煮青蛙”,让他一点点卸下心防,而不自知……
相较从前,他是真有几分不对,不仅那夜心慈手软,连对近在眼前的讨厌玩意儿,都“心慈”地没有下手,宇文泓眸光看向不远处一帘之隔蜷席酣睡的黑狗,要放在从前,他既厌这畜牲,早下手弄死算了,可竟能容它留在长乐苑这么久,容它成天在他眼前蹦来蹦去……为什么……就因它是萧观音养的畜牲吗……
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的宇文泓,在这幽静深夜,竟有几分恼羞成怒之感地,动了杀心,以证明自己并不会受萧观音影响,不会被她温水煮了。
然,杀心刚动,他转念又想,自己因想着不能受萧观音影响而去杀狗,不正是说明他受了萧观音影响了,如此一想,旁的事情都能想的清清楚楚的宇文二公子,在这件小事上,越想越乱、逻辑闭环,如此混乱地想了许久,都没下榻将杀心付之行动。
帘外蜷席酣睡的黑狗,不知它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夏夜里,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又一圈,犹自无忧无虑地沉浸在香甜睡梦里,在梦中,与美丽的主人尽情嬉戏,而宇文泓本人,便人不如狗,没有那样悠哉悠哉的好心境,理不出头绪、找不到答案的他,辗转反侧许久,方有了朦胧睡意,临昏昏沉沉入睡之前,令人迷惑的疑虑依然没理顺,只心中浮起一念,在心底呐喊着告诫自己——切莫再犯傻了!!
临睡前的宇文泓,将这念头呐喊得响亮,但等睡醒,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天光微亮时,晨醒坐起的他,望着身边女子玉白的面容,不知怎的,竟很想看看她脸红的模样,如昨夜那般,似霞光浸染,倏忽红透地像是要冒热气,瞧来,有点意思。
于是,鬼使神差地,宇文泓将睡前拢紧的衣裳,拉敞开了些。
于是,当萧观音朦朦胧胧醒转时,眸光随意一扫,撞看过来,初醒的困意,立时消散得干干净净,玉白的双颊,再次不可自抑地浮起飞红,宇文泓见状,如恶作剧得逞的小孩,留萧观音在榻上闹个大红脸,背身下榻,在她所看不见的角度,唇际抿笑,悠悠哉哉地踱步离开。
竟像是一个游戏了。
白日里为诸事所扰,等到夜里,放下终日的伪装、满心的算计,临入睡前,沐浴更衣,微微敞开,看着萧观音因此红脸,倒像是件轻松解乏的趣事,每一夜,都要依时上演一次了。
不管长乐苑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不管未来,将会如何,在这新婚初年的夏季,尽管乌云暗涌,在苑室上方悄然暗积,但滔天的波澜,暂还没有卷掀上这一方净土,燥热的夏日,亦是平静的,复杂的人心,亦是迷糊的,宇文二公子白日假作欢颜,夜里悄寻乐子,只他渐渐发现,这乐子好像越来越少,因他娘子面上的红晕,是越来越淡了。
又一夜,宇文泓如常沐浴后,换上寝衣,因热微敞,但这一次,预想中的红晕半丝也无,他的萧娘子,好像彻彻底底如视无物,神色澄静,心如止水。
第40章 馋他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乐子, 宇文泓心里面,好像不由有点闷闷的, 他僵坐半晌, 见萧观音在室内走来走去、眸光扫来扫去, 不知对看过来多少次, 面上澹静的神色,始终都是平澄无波的模样, 白皙无瑕的双颊,在灯光下莹泽如羊脂美玉,其上半丝浮红也无, 似真视他宇文泓如无物,对他的身体, 激不起半点心澜。
也不知为何, 只是这样一想,心中的滞闷感好像更重了,宇文泓看萧观音走坐在那架紫檀螺钿箜篌旁, 与那个不会说话的侍女阿措, 边弹箜篌边整理乐谱,一个人在另一边孤孤独独地坐看许久, 终是站起身来, 踱步走了过去。
在走近她身旁的短短十数步中,鬼使神差地,他如因暑夜之热,将本就半敞的衣裳, 振得更敞了些。
跪坐在箜篌旁的萧观音,正手拨乐弦,试续断阙,由阿措在旁提笔记下,她们一主一仆二人,正沉浸在清亮动人的箜篌乐声中时,见宇文泓走了过来,半敞着寝衣,大大咧咧地在一旁盘腿坐下。
“在做什么?”来人宇文泓,明知故问道。
萧观音不知她夫君的脑袋瓜子里,一天到晚都装着什么“奇思妙想”,一边揉弹着乐弦,一边如实答道:“在试续断曲。”
她告诉宇文泓,“青夫人所谱《相思引》一曲,世间只传半阙,我在试着同阿措一起,接续下阕。”
宇文泓本就不懂箜篌,兼之心中有事,哪里会认真听萧观音在说什么,只是“哦哦”地含混应着,不动声色地,朝萧观音靠近了些。
然,靠近亦无用,他的萧娘子眼中只有乐弦,心中只有乐曲,偶尔抬首,也是与那个侍女阿措,眸光相接,商议乐调,哪里会舍半个眼神予他。
宇文泓原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现下过来了,硬挨坐在一边,却也仍似是一个人,他这厢半敞着衣服呆坐半晌,那厢窗外夜色愈发黑云乌浓,瞧着是快要下雨了,狂风愈烈,将暑夜闷热一扫而空,穿吹得室内帘幕纷飞如卷,案上乐谱书页等物,都跟风哗哗作响,就连架上的美人觚,都因风有点摇摇颤颤,他们所居的这间苑室,在铺天盖地的冷风呼啸中,直似夜行大海的一叶小舟,即将面临怒涛翻涌、暴雨倾盆。
原先燥炽的夏夜温度,在一阵猛过一阵的狂风卷吹下,没多久,就凉降下来了,而苑室之内,因设有冰瓮,本就并不闷热,这下穿窗冷风阵阵,更令人隐觉沁凉入骨,爱护小姐身体的阿措,担心萧观音因风受凉,站起身来,一一关阖长窗,萧观音因此暂停了乐事,得空看向身边的宇文泓,注意到半晌默不作声的他,在变凉的室温下,仍是大大咧咧地敞着衣裳,关心问道:“你不冷吗?”
等了半天,就等来了这四个字的宇文泓,默了默道:“……不冷。”
他对望着萧观音澄若秋水、不含半分羞馋之意的双眸,抓起她搁放几上的团扇,一通狂扇,直令身前敞开的轻薄蝉纱寝衣,如两只蝶翼,因风狂舞,泄得春|光阵阵,声音响亮道:“我一点都不冷,还热得慌呢。”
关窗走回的阿措,静默无声地望了抓扇乱摇的长乐公一眼,继续坐在案前,手握毛笔,预备为小姐记下续谱,萧观音轻碰了碰宇文泓的手背,感觉确实没有半分凉意,不知这是因宇文泓心火之故的她,见夫君的确不冷,便由着他继续敞衣扇风,而她自己,则继续转看向阿措,与她一起,试弹箜篌,续谱《相思引》。
没了观众,一通狂摇的团扇,如霜打茄子,慢慢地蔫了势头,宇文泓在旁又默坐了一阵儿,见萧观音真就半点也不关心他,心里絮絮麻麻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由着这滋味,一丝丝地往上涌到嘴边,也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干巴巴地问出四个字道:“你不困吗?”
“才刚亥初呢,我不困”,正弹箜篌的萧观音,闻声看了宇文泓一眼,忽然反应过来,“你困了是吗?我在这儿弹箜篌,声音打扰到你了是吗?”
以为宇文泓一直守坐在她身边,是因为被乐声扰到无法安睡,故坐在此处无声谴责她的萧观音,大感抱歉,忙停止了手下的弹奏,向宇文泓道:“你别坐在这里了,快去寝室睡吧,我不弹了。”
宇文泓见她不但半点不馋,眼里看不到他这么个大活人,居然还开口赶人了,本就絮絮麻麻的心,又莫名涌起一丝燥乱,自心底窜出,在他身体里钻来钻去,让他整个人感觉大不畅快。
且,萧观音越是那般眸光澄净、无波无澜地看他,这不快,就在他心里闹腾地越是厉害,令他似不愿被这样的眸光注视,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径向寝室大步走去。
等走至寝室坐在榻边有一会儿了,心中不快到注意力散乱的宇文泓,这才发现,自己原把萧观音所用的那柄团扇,也给抓带回来了。
皓如霜雪的白绢扇面上,绘得是水墨荷花,荷枝荷叶皆是泼墨之色,独小荷尖尖,是一点湛然可爱的粉红——尚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一只蜻蜓立上头,这是萧观音昨日照着苑中池内荷花绘就的,他们这座长乐苑的庭园,大半菜地,小半清池,池内所移种的夏日荷花,比府内旁处都要开得晚些,尚是枝枝嫩荷,未绽清姿。
虽未绽清姿,展露娇妍,但因画工传神,依稀已似可闻荷花清香,宇文泓这样想着,竟将团扇移近了些,似是想闻闻是否真有清香,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心中一惊,立在心内斥骂自己又在犯傻,有两分羞怒之意的,将手中团扇,丢掷一边。
尽管丢掷一边,仍似真有清香,轻逸传来,是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与萧观音平日身上相近,悄然飘入帐内,萦绕在仰面倒榻的宇文泓鼻下,在满天满地的雷鸣雨声中,令人防不胜防地,钻入他的肺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