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丁夫人却不知罗切斯特和伯莎的债权关系,她讶然道:“马普尔小姐,这位是?”
“爱德华,这位是哈丁夫人,《妇女儿童健康》杂志的创办人之一,”伯莎欣然介绍道,“哈丁夫人,这位是爱德华·罗切斯特先生,简·爱小姐的……一位朋友。”
伯莎的声线沙哑,说到“朋友”一词时尾音微妙地拉长,显得别有含义。
哈丁夫人什么人?她自然明白了伯莎的意思:面前这位简·爱小姐的“朋友”,要么是简·爱的心上人,要么是她的追求者。
“既然是朋友,”哈丁夫人客客气气地说,“请允许我代替简向你道歉,今天着实太忙了,谁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是我们照顾不周。”
“无妨。”
向来严肃的罗切斯特难得给了好脸色:“断然没有因为活动成功而道歉的道理,你们组织免费问诊,可可是大大的善举,哈丁夫人。”
“过奖,先生。”
“我也惊讶呢,”伯莎接话,“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这……就得问你了,马普尔小姐。”
“问我?”
哈丁夫人见伯莎着实震惊,话还未出口就再次笑了起来:“我只听简·爱小姐说,你找了关系,请车夫义务帮忙宣传杂志。要知道他们经常会拉一些夫人小姐上街,一个人听了进去,就这么口耳相传了起来。”
严格来说,这是车夫米基的功劳。
伯莎吩咐的不过是让米基给同行们送点烟,请他们随意提一嘴罢了。但伦敦车夫千千万,哪怕只有有十分之一的免费广告起到了效果,也是不少人呢。
不过伯莎可不独占这个功劳:“能口耳相传,那也得是杂志内容本身足够优秀。简说卖得不错,我却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不错?”
“费雪夫人联系了印刷厂,大概是印了四千册,已经全部售空了。”
“……”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四千册什么概念?十九世纪的伦敦总人数大概在五十万左右,其中女性,还是接受过一定教育、有闲钱买杂志阅读的小资产阶级以上的女性少之又少,首刊就选择购买的顾客有目标人群的百分之一就算大获全胜。
首刊就卖了这个数字,几乎可以说是大成功了。
“印刷厂愿意继续与我们合作,”哈丁夫人喜气洋洋地说,“并且……这话我只对你说,马普尔小姐,不久之前甚至有杂志社主动找上门,说如果连续三期都保持在这个销售量,可以代为发行,让《妇女儿童健康》从此成为正式出版刊物呢。”
这可是好事啊!
自掏腰包印刷,和杂志社负责盈亏,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若是有杂志社愿意帮忙,那从此之后几位创刊人只要负责内容就好,工作方面的减负,带来的自然是内容质量的提升。
“我可要恭喜你们了,哈丁夫人。”伯莎由衷地为这几位朋友而感到高兴。
“也谢谢你的帮助,小姐,”哈丁夫人点头,“我就先继续忙去了,一会儿费雪夫人要进行演讲,那时候人估计不多,你可以进来听听。”
“自然。”
等到哈丁夫人重返药铺,罗切斯特才再次开口:“《妇女儿童健康》?”
伯莎:“顾名思义,杂志的主要目标人群就是女性。你若是感兴趣,我可以把我手头的借给你。”
罗切斯特不假思索:“好。”
伯莎:“……”
这倒让她惊讶了。罗切斯特毫不犹豫地肯定回应,反倒是换来了伯莎意外的视线,她的目光让罗切斯特顿感莫名:“怎么?”
“没什么。”
怎么说呢,果然是《简爱》小说的男主角。
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爱德华·罗切斯特愤世嫉俗,他对大部分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风气都嗤之以鼻。如今看来,竟然成了一件好事——这让罗切斯特不仅不在乎简·爱小姐目前一穷二白,更是不介意为了心上人去阅读一本目标人群是女性的杂志。
这换大部分寻常绅士,估计只会觉得这种杂志“上不了台面”吧。
“回去我就托人送到你公寓去,”伯莎收回视线,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看着人走了不少,进去看看吧?”
药铺之外二人商议着何时进去旁听演讲,药铺后台几位姑娘可是忙作一团。
费雪夫人晕倒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爱小姐几乎是立刻放下手中维持秩序的工作,急忙直奔药铺内间。她一进门就看到约翰逊夫人艰难地扶着费雪夫人坐在椅子上,费雪夫人脸色苍白,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
“怎么回事?”简上前。
“快,去拿溴盐过来!”药剂师吩咐哈丁夫人。
“没,没关系的,”费雪夫人缓了好半天,终于喘匀了气息,“刚刚突然心悸,我休息一下就好。”
“一定是太累了。”
约翰逊夫人蹙眉:“这段时间你又要负责杂志,又要负责家庭,还得看着学校,艾米丽,你一个人怎么能掰成三个人用?”
费雪夫人只是笑。
简·爱小姐的关注点则更为现实:“夫人,你还能演讲吗?”
虽然费雪夫人说她休息一下就好,但简却觉得她这幅模样……实在是不应该上台演讲了。
哈丁夫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拿来溴盐附和道:“这次就算了!我想大家也不会介意你缺席一次两次,这不过是个开始,今后机会有的是。”
“正因为是个开始。”
费雪夫人苦笑几声,坚持道:“我怎么能让大家失望?难得来了这么多人,你们也知道……”
她没说下去,但在场所有女士都明白费雪夫人的心情。
平日不论在广场、在公园,还是在工厂之外,她的宣讲从来不会拥有如此之多的听众,哪怕是好事者停下来驻足,也不会真正地将费雪夫人的演讲放在心上。
虽然在简看来,费雪夫人的每一次演讲都堪称专业,一点也不比那些滔滔不绝的政客们差。
“况且,总不能让简白白写了稿子,”费雪夫人试图说服其他人,“这次她可不止是帮助我了,今天的演讲稿件,从草稿到润色到最终定稿,完全是简一个人完成的!”
“这不重要,夫人,”简摇了摇头,“还是你的健康重要。”
“等一下。”
约翰逊夫人猛然反应了过来。
她起身看向简:“既然如此,简,你理应对演讲内容非常了解才对。”
简有些茫然:“是这样没错。”
约翰逊夫人:“那你完全可以代替费雪夫人上台演讲。”
简:“什么?我!?”
总是内敛又沉稳的简·爱小姐,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
可她惊讶过后,却发现哈丁夫人和费雪夫人也同样看向自己,流露出了认同的神色。
“这是个好主意。”
费雪夫人轻轻咳了几声,一双疲倦的双眼亮了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简,为什么你不去试试呢?”
第73章 白教堂的贵夫人11
“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简?”
费雪夫人一句话,让简当即愣在原地。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推辞——怎么能行?她从来没有经验, 也从来没有这个打算,更是没有这个资格……无数否定自己的借口就像是打开了水闸般倾泻而出,简可以从中随便抓几个词,就能够组成一个自己不配去做演讲的理由。
但是这些话出口之前,简·爱小姐突然反应了过来。
那就是,她为什么不行?
没有经验?费雪夫人也不是上来就经验丰富,她专业的演讲能力, 是一次又一次的演讲中积累而出的。况且简·爱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教师, 她拥有在公众场合讲话的基础。
没有资格?又是谁规定了她没有这个资格呢,英国的法律中没有明文规定“简·爱小姐不许上台演讲”,费雪夫人可以,哈丁夫人可以,她自然也可以。
这样的思路让简有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当费雪夫人提供给自己这个机会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不行?
费雪夫人会觉得自己不行吗, 那些滔滔不绝的男性们会觉得自己不行吗……伯莎会觉得自己不行吗?
前两个问题,简不知道答案, 但她敢肯定, 伯莎不会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那名高挑的牙买加女郎, 一定会像是两次破案一样, 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 面对一众或质疑或困惑的当事人,她总是能用最简单的一两句话使得全场哑口无言。
要是让伯莎知道自己的忐忑,她大概会无所谓地勾勾嘴角,反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行?”
是啊,为什么?
简·爱小姐搜肠刮肚,她也没有想到一个能够从理性上说服自己的客观理由。最终思索的结果无非是,常年的教育和经历让她习惯于做那个藏在窗帘后的人,做那个缄默不言、保留想法的人。
“来不及了,简,快,快去!”
约翰逊夫人见面前的年轻姑娘犹豫不决,决定当这个仓促之下推她一把的“恶人”,于是简·爱小姐就这么迷迷糊糊被推到了药铺外间,由约翰逊夫人强行带到了台上,接受在场众多看客的注视。
那一刻简确实有些紧张,为了避免失态,她的视线无意识地向上方瞥去,从而避免与人群对视。而这么一瞥,她刚好看到了推门而入的爱德华·罗切斯特。
不光是简惊讶,站定之后的罗切斯特在看到台上的简·爱小姐时同样惊讶。
隔着人群和喧嚣的环境,距离那么远,二人的视线仍然在第一时间相接。
四目相对,仿佛周遭所有人都消失不见,简的耳畔顿时一片寂静。
她不是一个藏在窗帘后的人。
第一个发现这点的,正是罗切斯特先生。
这名并不英俊、并不理智,甚至一点儿也称不上绅士的男人,坐在桑菲尔德庄园的壁炉前对她坦言,说她“明明看起来像个修女,可一旦想要发表什么看法时,坦率直言时却近乎唐突”。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自己,因为没人在乎一名家庭教师是否拥有自己的想法。
罗切斯特先生发现了,他却不在乎,他的话不客气,但也没有轻视自己。他甚至听进去了自己的意思,愿意和她交谈。
对于简来说,在这种平等的交谈下,不客气的态度完全不是问题。
正是因为这点,简·爱小姐才会对罗切斯特先生心生感情。
她为什么不行?
稿件是她写的,内容由她整理,简甚至参与了筹备《妇女儿童健康》杂志的全过程。既然费雪夫人认同她,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她为什么不牢牢抓住?
简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但她知道,换做伯莎,或者换做一名男人,他们是不会错过的。
在罗切斯特先生的视线下,简莫名地平静下来。
她松了松下意识紧紧攥起的手,发现掌心竟然因为紧张而湿透了。简深深吸了口气,收回目光,有生以来第一次,选择和如此之多的眼睛大胆对视。
“女士们,还有少部分的先生们。”
简·爱小姐的声线一如既往,她的声音不大,可安宁沉稳的气质却让在场所有人都莫名地安静下来。
“费雪夫人近日操劳,略感不适,今日的宣讲便由她的助理我来进行。”
她的话语落地,刚刚下台的约翰逊夫人小声提醒:“大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简莞尔一笑,苍白的面孔中浮现出几分年轻姑娘特有的青春活力:“我的名字是简·爱。”
……
伯莎在现场看到了沃德太太。
她没想到堂堂贵族夫人会和普通市民一起挤进如此平凡的药铺,更没想到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从丧夫之痛中走了出来。伯莎视线灼灼、不加遮拦,让站在另外一侧的沃德太太若有所感地回过头。
视线相对,贵族夫人当即僵硬在原地。
好在简·爱小姐温柔又不失坚定的声音挽救了尴尬的场面,演讲人开始发言了,对方回过神,不过是冷漠却也礼貌地对着伯莎点了点头,做出了贵族女士高傲体面的姿态,仿佛昔日在苏格兰场丢了理智的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