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就好。”秦秾华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宫里这乌烟瘴气的上书房,不上也罢。只要你留心观察,身边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你的师傅。”
“……就像你?”
“是。”她笑道:“就像我。”
秦秾华看向不断传出打砸声的妧怜宫,说:“六皇子今晚刚醒。御医说,没有伤及根本,疗养一两个月就能下地。你留了手,做得对。”
她看向秦曜渊:“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做得对吗?”
“……为什么?”
“对穆氏来说,六皇子就是那枚逆鳞。没了六皇子,穆氏就会变天,而没了穆氏——六皇子只是死物。”
“……”
“这是阿姊教你的第一个道理——给别人出路就是给自己活路。”秦秾华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全歼。”
虽然秦曜渊没念过书,但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走罢。”她说。
舆车再起,第二次停下时,对面不远就是舒太后的寿康宫。
寿康宫的宫门上没有挂灯笼,宫殿里面也是黑黝黝静悄悄一片,如果不是知道这里白天时人来人往,秦曜渊都快以为这里是座无人的冷宫。
“加上这次,舒太后已经两次对你伸出援手。在你心里,她是能在这宫中说一不二的人吗?”
秦曜渊想了想:“……是。”
秦秾华没有立即说他是对是错,而是慢条斯理地说:“玉京舒氏在狐胡朝时就是朝廷重臣,正因如此,舒家的女子只能是四妃之一,而看似风光的太后之位,不过是既得利益者扔出的一根鸡肋罢了。”
她说的这些都是宫中的禁忌,众人避讳之事,但她说这些的时候,神色一如既往的平常。
“穆氏放你一马,不是给舒太后面子,而是给舒太后的胞兄舒遇曦面子。他给舒遇曦面子,只不过是他以为舒遇曦和舒太后同党,惹怒一个,就会带上另外一个。”
“他们……不是吗?”
“这就要你自己去发现了。”
少女的目光从漆黑宫门里移向他。
“……威信和神秘是权威的本质。你想领导的人越多,就越需要威信和神秘。一旦失去其一,臣服于你的那些人就会知道你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凡人。”
“一旦他们认定你是凡人,你就迟早连人也做不成——”她用温柔的口吻说着截然相反的话语:“你会变成一只跳蚤……一只他们欲除之而后快的跳蚤。”
秦曜渊还在思考她说的话,她已转身往舆车走去:“走罢……再陪阿姊去一个地方。”
再次上车后,这次走了许久,舆车才缓缓停下。
秦曜渊先下车后,学着从结绿那儿看来的样子,转身朝正要下来的少女递出一只手。
他伸出的手和结绿差点撞上,结绿反应迅速地缩了回去,对他欣慰一笑。缠着纱布的左手在黯淡夜色下停留不过片刻,少女就笑着搭上,扶着他轻轻落了地。
秦曜渊向正前方的宫殿看去,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肃穆。
一只五爪金龙腾飞于白玉丹陛,深而广的屋檐伸向沉静的夜空,绿瓦金砖在月光中闪耀。
远处传来的树叶沙沙声,穿过辽阔无边的夜,轻轻响在耳畔。
他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
仿佛世间只剩下他和身侧之人。
秦秾华忽然说:“渊儿,你知道我们的父皇为何是天子吗?”
少年一愣。
她也没有想过能从他的口中得到答案,只是短暂的片刻停顿,她继续说了下去。
“……只因为我们的祖父,从前朝的亡国皇帝手中抢走了帝位。”
不知世事的人有一个坏处——无知,也有一个好处——无畏。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旁人听了,怕要当即就要双膝软倒。而秦曜渊的目光坦然而无畏,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几乎可以算是一张白纸,所以任她涂抹,对她的影响来者不拒。
她会抚育他,影响他,把自己的灵魂借给他。
直到他成为她的回音,她的影子,她在世间的另一个分身。
“皇权天授——是一个人,对千万个人撒下的弥天大谎。可笑的是,许多个这种人到最后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认为自己是真龙之子,上天钦定的皇帝。”
“……一旦他这么想,这个朝代就开始走上灭亡的道路。”
“就像他的前人一样,有更优秀,更贤德,亦或只是更狡诈的人,从他手中夺过皇权。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会发现,他和以前的那些亡国之君,没什么两样。九五之尊之位,谁都坐得,唯有天真无畏之人,坐不得。”
“渊儿,你要记住——”
“从来就没有天,没有神,更没有什么生来注定……从来没有。”
秦曜渊第一次深刻认识到,她心中没有敬畏,无论是对太后、皇后,还是那龙椅上的陛下。
甚至——
“你若不想被人踩在脚下,那就爬上去——”
她望着夜幕下神秘威严的宫殿,轻声说:
“成为他们的天。”
她也不曾敬畏于天。
第23章
瑞曦宫, 莺歌袅袅。
天寿帝侧躺在紫檀嵌瓷心罗汉床上,以手掌撑头,心不在焉地看着昨日临幸的裴家新人。
人才十四岁, 长得娇俏,歌儿唱得也好。
天寿帝说不出有哪儿不好,也说不出有哪儿好。
这孩子……是啊,在他看来, 这小裴氏还只是个孩子, 比秾华也小一岁呢。
……如今却被家里送来宫阙承欢。
天寿帝越想越心烦, 连带着小裴氏的歌也越听越闹心, 他眉头一皱, 挥手道:“你唱了这么久, 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朕空了再来看你——高大全,送裴美人回宫。”
“喏。”
一夜就从正五品才人升为正四品美人, 小裴氏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行礼, 娇声说:
“臣妾谢陛下隆恩!”
高大全送出小裴氏后, 低着头快步走回, 走到罗汉床前,小心瞅了天寿帝一眼:
“陛下要看会折子吗?”
“不看。”天寿帝扯了扯嘴角, 神色厌倦:“照内阁票拟字样批红吧。”
“喏。”高大全停顿一会, 看了眼天寿帝的脸色, 说:“陛下想去御花园走走吗?昨夜刚下了雨, 今儿又出了点小太阳,现在御花园的风景正好着呢。”
“……去安排吧。”
“喏!”
皇帝专用的明黄舆轿缓缓行在御花园中,途径遇仙池的时候,天寿帝一时兴起,下了舆轿亲自步行。
天寿帝背着手走在青石小路上,兴致勃勃地问:“高大全,你还记得王府的时候吗?那后花园假山上的迎春开得多好呀——”
“记得,记得!别人王府里都种些梅呀牡丹的,只有咱们王府,到处都是小花小草,但开花时,咱们王府也是最热闹的,什么花都有!”
“父皇还说过我小家子气……他哪儿知道,我哪里有钱去种那劳什子牡丹呀。还是这迎春好,便宜,好养活,最重要的是,王妃喜欢……”
高大全一愣,天寿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笑容也跟着黯淡了。
“算了……从前的事,不说也罢。”天寿帝说:“高大全,今年的迎春开得比往年好,这是个什么道理?”
“今年是暖春,花开得早些,御花园又换了新的司苑,伺候得好些,花也就开得多了。”高大全说。
天寿帝露出笑意:“此人做得好,应该赏赐。你看着办吧。”
“是,奴婢下去就办。”
天寿帝折下一支开得正盛,鹅黄花朵簇满枝条的迎春,转手递给高大全,说:“送去春回殿……别让别人看见。”
“……喏。”
高大全习以为常,小心接过帝王亲手折下的花枝。
“偌大的天下,朕也就只能决定御花园里开什么花了……”
“陛下……”
“别安慰,听腻了。”天寿帝叹了口气,说:“走罢,往前看看还有什么。”
世事就是如此凑巧,天寿帝刚忆起往昔,就在前方不远碰见了梦中旧人。
一条鹿径,左右就那么宽,逼得人连转道都没有机会。
“……见过陛下。”周嫔在身边大宫女的提醒下回过神来,对天寿帝屈膝行礼。
天寿帝也反应过来,忙抬了抬手:“你也出来走走?”
“是啊,听说这遇仙池的迎春开的甚好,臣妾闲着无事,索性出门走走,不想遇上陛下,打扰了陛下清净……”
“不打扰!不打扰!”天寿帝连忙说:“这高大全一路唧唧哇哇,还有什么清净能打扰?”
唧唧哇哇的高大全:“?”
周嫔笑了笑,那是只了若指掌的笑,只有最为亲近之人才能露出的神色。
天寿帝心里轻了轻,露出笑容:“既然碰上了,不如陪朕走走?”
周嫔脸上浮出一丝犹豫,天寿帝以为她会像往常那样找各种理由拒绝,不料她在犹豫过后,应下了这个提议。
“臣妾不胜荣幸。”
两人顺着小路往前走去,一大群宫人自觉落后许多,给两位主子留出说体己话的空间。
“说吧,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要和我说?”天寿帝主动开口。
“陛下……”
“直说便是,这里只有你我,你还怕什么?”
“是……”周嫔迟疑片刻,说:“是秾华的婚事。”
天寿帝笑道:“怎么,秾华有喜欢的人了?”
“秾华不曾说过,但……她这及笄礼一过,便已十五了,女子年华最是易逝,陛下需把此事放在心里才好。”
“我记着呢。”天寿帝说:“实际上,秾华的及笄礼刚过,就有人向我提亲了。”
“是谁?”周嫔双眼亮了,声音也飞扬起来。
“穆世章提了,说是家中未婚的子弟,任公主挑选,算他心没黑透,不曾提起他那个名声臭出玉京的嫡长孙——还有裴回,给他的嫡长孙提了,听说人品倒是端正。”
“除了这两家呢?”周嫔一脸期待。
天寿帝随手从路边伸出的枝条上扯下一朵鹅黄花朵,几下就在指尖碾碎了,染两指的花汁。
他冷声说:“呵……这两家提了,还有谁家敢提?”
周嫔眼里的期待冻结。
“嬿嬿,你别怕。”天寿帝立时换了神色,柔声道:“穆裴两家都不是好去处,我怎会把最疼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秾华的婚事,其实我心中已有计较,只是事情未定,所以一直不曾对你说过。”
周嫔升起一线希望,连忙追问:“陛下看中了何人?”
“九原郡王的嗣子,方正平。其人光明磊落,慷慨仗义,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看他对公主也有此意,平日里和那群金吾卫们打成一片,无话不谈,一见公主就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个屁来——”
“你怎么……”周嫔忍不住笑了:“已经是九五之尊的人了,怎么还像从前那样,出口不忌……”
天寿帝见她笑了,说得更为起劲:“这方正平已是十九的人了,还像愣头青一样,上次我瞧见他和我们秾华说话,那模样可不就是在憋屁——嗐!真是丢脸,我见了都替他着急!”
周嫔说:“不知陛下对他家中了解多少?”
“他父亲是九原郡王,挺安分的,不出头。嬿嬿为何有此一问?”
“臣妾是问……他有没有房中人……”
看得出周嫔问出这个问题是难为她了,她吞吞吐吐说完,一张脸都已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