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嘲地一笑:“这才知道,本座这一觉,竟是睡了万年。”
他醒来之后方知,这世间流转已过了万年。
神界亦早就关闭。
蒲清背弃了两人之间的约定,将他独自留在人界弃之若敝履。
他要重开神界——不为报仇、不为怨恨……他只是想要一个理由。
一个足够将他独自扔在人界万年的理由。
“那依照神君的意思,看来是不会放弃开启神界的念头了?”
钩沉将思绪从回忆中拔起:“自然不会。”
接着,他又甩了甩袖,众仙君身上的威压便瞬间消失。
“你们跑吧,”他悠悠转过身去轻笑,显然并不将仙君们放在眼里,“跑得快一些,或许还能救自己一命。”
燕妙妙松开温敛的手,两人并未对视,识海之中却已知对方心意。
——正是现在!
只听“嗡”地一声剑鸣,正环到钩沉身后的霁止剑忽然一震,便是直直朝着钩沉的背心处刺去!
那霁止剑是上古神兵,亦是场中唯一一样也许能伤到神祇的利器。
霁止剑已对温敛认主,方才温敛正是在用自己的灵识将霁止剑重新收归己用。
利刃穿破皮肉的声音传入耳中。
钩沉的心口之处出现一道破口。
初时只是突起,继而出现了红色的剑尖。
眨眼之间,长剑已然破体而出,剑身的血槽上泼出鲜红,剑身连着剑柄穿透身体。
“嗤”地一声,霁止剑的剑身便尽数染上了血肉。
成了?
燕妙妙与温敛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不可置信。
可片刻之后,这不可置信果然尽皆消失。
“毕竟是蝼蚁,到底是不知‘神’为何物。”钩沉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而他的躯壳则化成了黑雾。
“神族无形,而血肉不过只是躯壳。”
黑雾重新组合,再次凝成人形。
“即便霁止剑认了主,就凭你们这些凡间血肉,也难以伤及本座分毫。”
黑云重新凝聚起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温敛一掌将身侧未来得及反应的燕妙妙推出了战场之外。
她不能有事。
而将将恢复了自由的仙君们心有灵犀一般,竭尽体内的灵力齐齐朝着钩沉与他身后的横玉两人袭去。
*
战火蔓延开来。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日头的余韵留下霞光万道,却被空中四射的金光遮了神采。
云烟漫起,将此间震天的杀吼之声藏起。
可没人想得到,这一场数百仙君对阵两人的战斗,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浮云被鲜血染红,清风越过此处时都变得厚重。
血腥气在空中绕了云雷、化作场场红雨落到人间。
温敛已分不清眼前是敌是友。灵力自血脉之中倏地抽空,又从灵根处重新凝结。
识海翻腾滔天,寸寸烫过他的身体。
他手上的霁止剑,即便在神界亦是难得一见、威名震天的神兵,可它毕竟只是一柄剑。
拥有一柄神兵或许可以帮他决胜一场战斗,却不能打赢一场战争。
温敛身体已没了知觉。
他想,其他人亦是如此。
白衣被染红,猩红在眼前晃动,数不清的伤口出现在皮肤上。黑雾像触手,一点一点侵入他的血肉,朝着身体内部疯狂涌动。
他能感觉到皮肉被撕扯开的感觉。
却已觉不出疼痛。
他一次又一次地举剑向前,一次又一次地抽空自己。
他是腾胜天的疏明真君,是孤鸿境的首席弟子,亦是她的师兄。
他绝不能倒下。
混战之中,他对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横玉。”
“疏明。”
术法毫无预兆地交叠长鸣,激起火花。
“为何帮钩沉?”温敛开口,齿间呲出血来。
“你应当知道的,我一直以来追寻的天道大同。”横玉的修为受了钩沉点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已是单方面地压制住了温敛。
在仙界之时,他虽与横玉没有过多交集,却也深知她对于天道的痴迷。
直到在妖界知道了横玉的所作所为,才终于了解到横玉对于天道的执念几近疯魔。
“你追寻的天道,便是要将整个人界毁灭吗?”
“在人仙妖三界没有得到的东西,或许我能在神界寻到。”横玉颇有余裕地应对着温敛,狂风在她周身肆虐,将温敛身上的破口一次又一次扯破掀开。
钩沉同她说,她倾尽所有也寻不到的天道、大同、平等与无情无欲,正是神界立身之本。
正是因为如此,钩沉当年才拒绝进入神界。
“你原本是我心中最接近天道的人,”打斗之间,横玉冷声开口,“可此时见你,却觉得你也不过是一介凡夫。”
“竟真为了所谓情爱放弃求取大道。”
温敛奋力抵御着她的攻击,身上的痛楚几近感知不到:“那你呢?”
“你放弃了情爱人性,难道问鼎大道了吗?”
一道红光自横玉手心放出,狠狠穿破温敛的腰际,带出一波鲜红。
“等我到了神界,便能亲眼见到大道了。”
“你想错了。”温敛咬牙,感觉鲜血与灵力俱顺着腰间的伤口泄出,“即便神界是这样的世界,你也难以真正求得天道。”
“你早就被所谓天道的执念纠缠,你做不到无情无欲——只因你心中最大的欲,正是对天道的穷追不舍。”
横玉停下手中的动作。
混战之中,赫然得了一方宁静。
可片刻之后,她又是一笑:“可我至少能见到。”
她早就承认了她难以求得大道,在妖界的三处实验全数失败的时候,她已经放弃了。
在见到温敛彻底堕入情爱深渊的时候,她亦对温敛再不抱希望。
可是钩沉口中所说的神界,让她的信仰从灰烬中绽出了星子。
即便她得不到,能亲眼瞧见真正的天道,也是好的。
横玉伸展身体,将神族赐予她的力量毫无留恋地放出。
于她而言,此时的温敛也不过是又一个失败的实验体,与妖界的三处失败毫无分别。
当年的皎皎明月,沾染渠泥之后亦不过如此。
宏大而难以阻挡的术法重重打在他身上,口中有腥甜的液体流出。
横玉距离他越来越近,可他仍没有后退一步。
即便口中的法诀越来越模糊,即便手中的结印越来越慢。
他只是拼着自己最后的气力,试图再多刺出一剑。
每一次的战斗,都像是最后一次。
尽管,这或许真的是最后一次。
*
却也正是此时,一阵雷鸣之声自远处传来。
温敛没来得及回头。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伴随着狂风、野火、惊雷、闪电。
“让你欺负我师兄。”
惊人的火光出现在身侧,瞬息之间生生将温敛与横玉分开数尺。
那雷火源源不断地打在横玉身上,竟将她逼得连连后退、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
——是劫雷之力。
温敛转过身。
劫云之下,一道红影被雷火包围。
粗大的紫色闪电落在半空,惊雷若滚水,在场中泼溅,搅乱了战场。
“妙妙!”温敛惊呼出声。
此时的燕妙妙正立于雷火之中,以血肉之躯承载劫云。
几乎是第一时间,温敛便知道——燕妙妙是试图利用劫雷之力与钩沉抗衡。
温敛欲冲进雷火之中,却被一次又一次推开。
他将周身仅剩的灵力尽数调动起来,尝试破开劫雷桎梏——然而只是徒劳。
燕妙妙看也没看温敛一眼——她害怕她多看他一眼,好不容易生出的勇气与决心就会瞬间消失。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
身前是神霄真君狼狈战斗的身影,身后是昆仑弟子血溅山门。
此时,她是昆仑首徒,虞妙。
复杂的法咒声自她口中传出。
“天地自然,道气聚散;洞中玄虚,始知太元;灵宝符令,敬告九天。”
“斩妖缚邪,度人杀鬼万千;执剑存灵,以我身躯为鉴。”
余光之中,温敛见到柳梢与宋俨两人不知何时回山,此时正在场外施法,锢灵髓在两人手中缓缓散出灵气,如鱼饵,将昆仑仙脉中的灵力缓缓引出。
初时若渠溪,灵力绵长淌出;可渐渐地,这山中的数道渠溪渐次汇聚。
成了泉壑。
成了江流。
成了湖海。
沸腾、鼓噪、继而澎湃。
通通流入了那红衣姑娘的身体。
此时的燕妙妙,像是一个□□,但凡有一丝震颤,便会瞬间引爆她身上的灵力与雷火,以毁天灭地之势席卷整个昆仑山。
她的衣衫高高扬起,衣衫袖管被激荡的灵力割破,将她的皮肤吹变了形。
昆仑山的灵气与劫云的威力一齐进入体内。
燕妙妙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苦。
她的肢体扭曲着、嘶喊着、痛哭着。
燕妙妙身上的每一片肌肤、每一根骨骼、每一尺经脉,都在此时被撕裂打碎。耳中听见身体关节处折断的咔咔声,灵力如岩浆滚过她的血管,混乱的气息在腑脏内冲撞。
鲜血从她的眼耳口鼻中迸出。
她想叫温敛的名字,却喊不出口。
燕妙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还未来得及留下遗言,这样死了似乎有些不大负责。
——和温敛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哦,是那句“我不怕”。
——她现在也不怕。
情绪没来得及蔓延,燕妙妙已经朝着黑雾中心冲去。
火红色的身影死死缠住邪神。
灵气震荡,冲天而起。
一道影子忽然冲上前。
“妙妙,你不能再丢下师兄一次了。”
第107章
三十年之后, 昆仑山下,茶摊。
“哥们,你们也是来昆仑山拜师的吧?”一个褐衣少年拎着茶壶走向隔壁桌, 自来熟地跟另外两个少年拼起了桌。
这褐衣少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 乐呵呵的模样,瞧着极好相处。
桌上另外两个少年, 相比之下就生得白净得多。
一个锦衣华袍, 眉宇之间透着股少爷的骄矜。
一个青衫纶巾, 清俊的面容透出一股书生气。
华袍少年蹙了蹙眉,显然并不大想搭话。反倒是那小书生闻言,接了褐衣少年嘴:“不错,我们从郾城来,正是想参加昆仑山五年一度的弟子选拔。”
“嘿,我也是,”褐衣少年来了兴致,“咱们一会搭伴上山啊, 选拔大试时也好有个照应。”
这时,却听华袍少年嘴角逸出一声哼:“跟你搭伴?”
话语中是明显的不屑,显然是并不大看得起这褐衣少年。
可褐衣少年闻言,却也不着恼, 反倒仍笑着:“小少爷,人不可貌相你知不知道?你别看我这样,可我上面有人。”
“上面有人……”小书生疑惑, “……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呗,”褐衣少年嘿嘿一笑,执了茶杯给自己斟茶,“我们族里有人,就是这昆仑仙门的弟子……”
他倾身靠向其余两人,声音陡然放低,作出神秘兮兮的姿态:“……还是个厉害人物呢。”
小书生好奇:“是什么厉害人物?”
就连华袍少年亦伸长了耳朵。
“那人就是——”褐衣少年卖着关子拖了个长音,直将眼前两人的胃口吊了起来,却迟迟不肯说出那名字。
“你快点嘿,”华袍少年不耐,“不会是骗人的吧?”
“哪能啊。”褐衣少年一笑,终于给了谜底——
“我说的那人,正是如今昆仑仙门首徒。”
“——辜南野。”
桌上起了嘘声。
“你就吹牛吧你,”华袍少年嗤笑,“你能和首徒扯上关系?”
“有什么不能的,”褐衣少年挑眉看他,“我就姓辜,昆仑首徒辜南野是我们族里出去的人,按辈分来排,是我嫡亲的□□叔伯爷爷呢……”
“噗嗤”一声,忽然听见隔壁桌有人喷出了茶水。
三个少年齐齐回头,却只见到一个姑娘的背影,正坐在他们后边的桌上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