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舍曼
舍曼  发于:2020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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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朋友说的好,就是因为质量好烂不了,我才有信心卖咱这个丝袜。烂一个赔十个。”推销员十分卖力,“我再给大家做个演示,你看我把丝袜吊行李架上,能承受我整个人重量。”
  说完真当场耍起了“空中飞人”的杂技。
  当即卖出好几对儿丝袜。
  只有陈烟桥眼皮子都不肯抬一个。
  推销员哪肯放过任何一个生意,把丝袜又放到大家面前,“来来,摸一摸看一看,拽一拽拽不坏,都来试试。”
  连老头老太太都顺手摸了一把。
  推销员把丝袜递给陈烟桥,看出来他和倪芝一起来的,“大哥,要不要给媳妇儿买一个?”
  陈烟桥刘海下的眸子里写满了烦躁,语气更是不耐,“不用。”
  “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你看你媳妇儿多想买。”
  倪芝躺着也中枪,急忙摆手。
  推销员跟没看见一样,把丝袜几乎戳陈烟桥鼻子底下了,“丝袜界的钢铁侠,杠杠的,来一个嘛。”
  陈烟桥往后避了一下,这回终于有了点反映。
  “给我。”
  销售员见冰山开化,一时都愣了,“啥?”
  陈烟桥眼神冷峻,“钢铁侠。”
  倪芝忍不出笑出来。
  “哦哦,我就说嘛,来一个。”
  销售员把丝袜递到他手上。
  话音刚落就见陈烟桥手上用力一勾一扯,丝袜就被扯出个大窟窿,几乎整个被撕成两半儿了。
  丝袜破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无情地嘲笑着她刚才的一通吹嘘和实验,大姐的脸色瞬间难堪起来。
  “你这人咋回事啊?差劲儿。”
  整个车厢内都瞬间安静了,随后又爆发出没什么恶意的笑声。
  陈烟桥面无表情,语气讥讽,“没什么,说了不想买就是不想买。”
  推销员大姐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往常人家扯一扯总是悠着用劲,谁都知道丝袜再结实也是会撕烂的,不愿意买的人更不愿意赔那个钱,去惹麻烦。

  她都气得眼泪要打转。
  陈烟桥又觉得自己无趣,低头掏了钱包要付款。
  倪芝看着丝袜不寒而栗,仿佛看见了硬给他塞车票的自己。她急忙站起来,推着销售员大姐往前面车厢走,一边低声道歉,“对不起啊姐,他今天心情不好,不是对你。我给你赔钱吧。”
  大姐推着小车走了好几步,才平复下来,做销售的就是这般,日日受人冷眼。
  “算了妹子,对不起啊惹你家男人了。姐自认倒霉,反正也说了破一双赔一双。”
  倪芝过意不去,仍追着她走了一节车厢。
  大姐声音又恢复中气十足,“妹子回去吧,姐继续做生意,不然更耽误我。”
  她想了想,低声说,“看好你家男人,别跟其他旅客发生冲突。”
  倪芝无奈地点头,哪敢再解释她和陈烟桥的关系。
  她再回去自己那个卧铺包厢里,发现看戏的都散了。
  陈烟桥竟然已经躺下来,背对着外侧,头朝里面窗边。被子也不好好盖,就是胡乱把方块被子打开一半压身侧。
  直觉告诉她,他肯定没有睡意。
  倪芝不愿打扰他,自己洗漱过爬上中铺。
  上车时候七点,没咯噔多少下轨道就到了晚上九点,整个火车上都熄了灯。他们窗帘开着,只有外面的光。黑龙江都是肥沃的黑土,这一路尽是田地,本来就没什么灯。偶尔进了隧道才有几闪的光。
  或许失眠是会传染的,周围老头老太太的鼾声早已此起彼伏,除了火车滑过铁轨声,半途悄悄上下车和上洗手间的人,再无什么响动,倪芝却始终听不见来自她下铺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又或者是睡了多久。
  好几次忍不住想看看下铺上的陈烟桥,又怕被他瞧见徒增尴尬。
  等火车不知在哪个站半夜停了车,咣当一声,她才借着机会爬起来看一眼。
  下铺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人影。
  连被子都是复原成方块的形状。
  倪芝这回是彻底醒了。
  她倒不觉得陈烟桥是不告而别的人,只是怕他想不开,心里抑郁着难受。或者再像销售大姐说的,跟人发生什么争执。
  她从被窝里出来,被过道的寒意冻得打了个喷嚏。
  回去在包里摸了件外套出来,这会儿功夫,火车已经又开动了。
  其实陈烟桥一点儿不难找。
  倪芝方才没走出过道几步,推开两节火车之间车钩的门,就看见一个男人,背靠着墙,低着头在火车连接处脏兮兮的地板上坐着。
  他发顶斑驳,黑发掺着白,侧脸硬朗,喉结突出。
  一条长腿支棱着,一条腿弯着,胳膊撑在膝盖上头,指尖是一支正燃着的烟。
  因为坐在连接的地板上,随着老式火车极度不稳地驶过轨道,一晃一晃得厉害,身不由己。他倒不在意,好似一截儿水中枯木,划哪儿算哪儿。
  听见有人出来,陈烟桥抬头时候,眼底寒得似玻璃上结的霜。
  看见是倪芝,他眼里暖了些,仍是大片化不开的浓雾和失去焦距的迷惘。
  “你怎么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对手戏可吗?
  火车推销的资料,部分出自于看天下文章《在春运火车上听神级推销,入迷的我差点坐过站》。
  50个!
  晚安!
 
 
第35章 猪肺
  许多年前的火车和如今一样, 老旧的轨道,噪声咣咣不止, 拥挤不堪, 充斥着各异的味道。
  赶上春运高峰,陈烟桥记得一清二楚, 他和谢别巷丝毫没有忧患意识,反而在学校多耍了几天,后来去售票处时候只剩站票, 连小马扎都卖光了,俩人站了一路。
  那时候腿脚很好,站了许久都不知道累字怎么写。
  那时候火车很挤,梦想却宽得没了边。
  到最近,谢别巷大约是因为他再次提起刻刀, 又劝了几次他回去。
  对于烟.巷, 当年两个人一拳一脚、一草一木建起来的工作室, 陈烟桥亦倾注了年少时候所有的理想和抱负。期望它圈内扬名,如今真做到了,却和他关系不大, 心里既欣慰又难受。
  明知道自己回不去,然而当年的情怀和心血是没办法割舍的。
  倪芝靠着车门站, 侧面看着他, “为什么回不去?”
  陈烟桥讲得粗略,寥寥几笔概括,倪芝不明白他的顾虑。
  为什么回不去, 烟.巷这几年岂是发展不错。谢别巷借着陈烟桥的事儿哭惨,倒是把逼格和情怀做足了,吸引了不少天赋型选手。后面商业化时候,已经积攒了名气,步子迈得稳。现在都接私人博物馆的雕塑3D数字化投影,给大型游戏做人物立绘这些活儿。
  谢别巷安慰他,老陈,你当个管理层不行吗?再不济,现在烟.巷艺考培训做的也不错,你做这个总行吧。
  陈烟桥要是回去了,恐怕真的只能做这些外围的工作。
  倪芝明白,像他这样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怜悯。
  哪怕不是怜悯,是念及当年一起创业的热血。
  倪芝想了想,“你底子这么好,现学也来得及吧。”
  “我已经浪费了十年了,”陈烟桥苦笑,“不能说浪费,那更证明我这些年就是个笑话。”
  他说完,摇头,“你不懂罢。”
  “我懂。”
  倪芝听懂了,倘若人都是这般,知道有什么不好便去改进,那便尽是完人了。亡羊补牢适合刚损失的人,对于陈烟桥这样的,十年里栅栏都长满青苔腐烂了的人来说,谈何补牢。
  其他事情何尝不是如此,时间一天天过,一年年过,原本只是早已经坑洼的雨花石,最后被洞穿得彻底。
  他最初到哈尔滨时候,只是不想待在四川,替余婉湄收了遗物。看见火锅店就开了,打算等什么时候没钱了就回去。
  后来余婉湄的墓和往生牌要钱,年轻时候自己轻而易举就打下的事业,哪有那么珍惜,何况他在绵阳还丢了个没装修完的分店烂摊子给谢别巷,卖了股份了无牵挂。
  没想到这么一待便是十年。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只有他,活成了废人。
  “那天,我爷爷偷偷给我打电话。”陈烟桥声音沙哑,又带着些倦意,“他说我再不回来,他眼睛就看不见我了。”
  倪芝算了算,他爷爷还在世,应该是八十好几的高寿了。
  陈烟桥把手里的烟屁股掐了,又点燃一根。
  “我差一点儿就回去了。”
  “后来呢?”
  “他做了白内障手术,又能视物了。”
  陈烟桥低着头,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奶奶很早就走了,我爷爷家却长寿,他还有个姐姐都九十几了。不知哪儿来的信心,觉得他们还早着,觉得父母还年轻。”
  倪芝想起来她去他家画纹身图样时候,他说的语气潸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陈烟桥汶川地震中先毁了心,又在余震中毁了手腕和腿脚。
  在身边是种尽孝,然而不在身边亦是种解脱,人间任何一对父母都不愿看他这般颓废模样。可想而知,他说这样的话,是何等的无奈。
  陈烟桥的抿唇几番,话滚了几转愁肠,终究觉得烫口。
  何止是这些令他踌躇满怀,若要回去,他仍背着一座沉甸甸的山,名叫愧疚。对余婉湄父母和其他人,当年未言明的真相,同样是他回去前要迈过去的坎儿。
  有时候事过境迁愈久,愈无法开口。
  如今忽然意识到,他孑孓独行十年,竟然没承担半点家庭责任和事业责任。
  对人对事皆是如此。
  所以连倪芝都嘲笑他,凡是皆答“随你”。
  陈烟桥指了指窗外,“你看。”
  倪芝看着对面的车门上一截窗户,黑漆漆地一片,偶尔晃动的光一闪即逝。
  他问她,“你看见什么?”
  倪芝实话实说,“什么都看不见。”
  坐在地上的陈烟桥冷笑一声,“这可能是我下一个十年。”
  他说话的功夫里,又抽完一根烟,从口袋里摸了烟盒出来,没捏好,烟盒滚在车厢地上他也不管,捏起一根烟叼在嘴里。
  刚点燃,倪芝就弯腰伸手夺过去,她的阴影似笼罩住他的愁云聚了又散。
  陈烟桥坐着不起来,也不伸手抢,只冷眼看她。
  许久他说了个陈述句,“欺负我腿不好。”
  又喉头滚动,添了一声警告,“嗯?”
  倪芝低头看他那双手,指节修长。因为肤色铜色,不显阴柔反倒有种健美感。的最开始看他炒火锅时候,怎么没看出来这是一双拿得起刻刀与画笔的手。
  也能拿得起锅铲,拿得起扫把,撕得了丝袜。
  他撕开丝袜那片刻,她就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这双手上的经脉和血管随着他的动作鼓动凸起,感受到他血液里躁动和不满,他是鲜活的。
  倪芝慢慢顺着墙壁滑下来,同他面对面坐着。
  陈烟桥见她不做声,又重新捡起来烟盒,只剩最后一根儿了。他烦躁地看了看,还是扔回去。
  “烟叔。”倪芝自上次喊过他,第二次这般开口。
  陈烟桥面色更冷,“好好说话。”
  倪芝忍不住抿嘴笑,“不是你说的么?侄女。”
  她怕他恼了,继续说,“认识你这么久,一直是我问你,我听你说。你想不想听我说一回?”
  没等到回应。
  她掸了掸烟屁股,火星子往下迸,她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碰过烟。
  尝试着慢慢吸进去,不往肺里深处用力,到底是微咳了两嗓子才平复。
  对尼古丁的记忆在渐渐复苏,既熟悉又陌生。
  倪芝本来就因为上挑狭长的眉眼,显得比同龄人多一丝这年纪不该有的风尘气。认识她这么久,发觉她不过是倔强的姑娘,确实是她一直在问,打破砂锅地问。
  陈烟桥看她夹着烟,顺着吸烟的姿势微仰脖颈,露出下颌尖翘的曲线,皱起眉头。
  “我或许是高三戒的烟,能想象吗?高一时候,我闺蜜,说来也巧,她也是学美术的。她父母离婚,自己又野孩子性格,所以大家都排挤她。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她走过满是白眼的走廊,陪她在厕所抽烟,陪她学叛逆孩子说些现在看来很可笑的话,抽烟喝酒纹身,仍是好姑娘。”
  倪芝说到这儿,忽然笑了,“她以前还叫我陪她纹身,我说抽烟我还能陪你,趁父母回家之前洗了衣服。纹身我可不敢,没想到现在可真是样样凑齐。”
  和陈烟桥迥然不同的人生,他是不知什么是倔,高中成绩不好,周围都是混混,没有谁瞧不起谁。想做什么便恣意妄为,有的是女生喜欢他的不羁。
  倪芝像根儿倔强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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