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见面,但毕若珊很敏锐地感觉到郑书意的情绪变化,她立刻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了?最近很忙吗?”
毕若珊主动打开了一个倾诉口,可是郑书意的情绪已经在心里压了好几天,沉淀成了泥沙,已经不像事情刚刚发生那样有着山洪一般的倾诉欲。
只是复述事情的经过,几乎是让郑书意重头再经历一次这些天的情绪。
特别是讲到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时,她几度停顿,好像突然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描述那几分钟的转折。
每每回想起时宴那个视而不见的眼神,郑书意就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人扼住一般。
安静地听她说完,毕若珊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早说,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没办法假装感同身受来安慰你,只能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唉……”
“是啊,事情已经这样了。”郑书意的嗓子像含着沙,完全不像她平时的声线,“他多骄傲一个人啊,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怎么会遇到我这种人,他现在肯定很讨厌我,讨厌得要死了。”
毕若珊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吐出一些没用的安慰万能句:“或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你知道吗,他都把他外甥女弄走了,不让她待在我身边了,是彻底不想再听到有关我的任何事情了。”
毕若珊:“唉,你别太难过,或许你跟他见个面就好说话多了。”
“我哪儿还有那个脸面去见他。”郑书意盯着车窗,陷入一阵低沉后,强行把自己抽离出来,“我一想到他今天当做看不见我的眼神,我就……我就好难受……”
这次连毕若珊都沉默了。
听郑书意说了这么多,她可算是搞明白了。
郑书意就是喜欢时宴,很喜欢很喜欢他,才会这么难过。
可是在时宴如此决绝地态度前,毕若珊不能去戳破这一点。
因为她更清楚,让郑书意明确知道自己是被喜欢的人讨厌了,是把她推进更深的泥潭。
“没关系,不就是一个男人嘛,反正你的目的都达到了,想想岳星洲和那个秦什么的,他们现在才是煎熬呢,估计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好的。”毕若珊说,“别想了,你早点回家洗个澡,点份小龙虾,看看综艺,睡一觉就好了。”
郑书意“嗯”了一声,挂了电话,车已经快开到公司楼下。
她不可能直接回家的。不想一个人待在安静的房间里,孤独的氛围会把所有情绪无限放大,这种情况她在前几天已经体验过很多次了。
——
虽然是周末,公司里还有很多人在加班。
大家看见郑书意回来也并不意外。
有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吃甜品,郑书意面色平静地去分了一份,便回到工位打开了电脑。
一连上网,桌面上立刻出现了一封新邮件。
看到发件人消息,郑书意晃了晃神。
这封邮件可能是最近几天唯一的好消息。
从去年开始,郑书意一直在联系美国一位金融学家。
他三本闻名世界的经典著作傍身,在业内德高望重,亦是H大学终身教授。
正因如此,他的专访邀约难如登天。
这大半年期间,郑书意一共给他发了十七封邮件,每次内容都不同,求了又求。
在上个月发出第十七封邮件时,郑书意甚至都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终于看见了曙光。
突然的狂喜席卷,郑书意甚至害怕自己看错了,一遍又一遍地默读对方发来的文字内容。
最后,她几乎是颤抖着回复了邮件。
然而她盯着电脑屏幕,欣喜之后,心里又是一阵空荡。
郑书意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毅力的人,从上学时,无论冬夏四年如一日地坚持晨读,到工作时,百折不挠地争取自己的机遇。
后来遇到时宴,不管他态度多冷淡,她也像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次次制造机会。
可是现在,她却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沉沉地压着。
或许是来自时宴的那个眼神,或许是他拉黑微信的行为,郑书意感觉自己现在什么努力都做不了了。
直到天边翻涌的晚霞被夜幕侵吞,郑书意终于动了动鼠标,在邮件发件人那一栏,输入了时宴的账号。
她想过发短信,但是和微信一样,应该也被拉黑了。
一封几十个字的邮件,郑书意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写完。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想,终于还是把欠他的道歉说出去了。
应该是如释重负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觉得心里更堵了。
她坐着深吸了几口气,然后端着杯子起身。
还没走到茶水间,刚一转角,就被急匆匆走过来的许雨灵撞了一下。
郑书意脚下不稳,整个人朝一旁的桌子倒去。
桌子一角擦过她的手背,刮破了一层皮,郑书意扶着桌子,盯着手上的刮痕。
许雨灵虚扶了她一把,“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许雨灵就看见郑书意脸上豆大的泪珠突然就掉了下来。
“喂,不是,你怎么就哭了?!”
许雨灵惊呆了,面对四周同事投来的目光,她急得团团转,“我就不小心撞了你一下而已,我又不是故意的!”
郑书意抬手擦了擦脸,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接二连三地往下掉。
“郑书意,你、你、你……”
许雨灵一下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被郑书意这奥斯卡般的演技惊得五体投地,“你至于吗?演戏也不是你这么演的!”
然后又跟同事解释:“我就轻轻碰了她一下!”
许雨灵的话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
郑书意反而放弃了擦眼泪,蹲下来捂着脸,把头埋在膝盖里。
她就是胆小,她就是懦弱,她只想自私地保护自己。
她害怕时宴那样的眼神给她带来的剜心的感觉。
她再也不想体会一次了。
——
与此同时,一年一度的EM金融慈善夜在热烈的掌声中拉开帷幕。
逾千名从世界各地赶来的业内人士齐聚一堂,一室灯色璀璨,满庭衣香鬓影。
推杯换盏间,人人谈笑风生,时宴却注意到余光里突然闪过的一个身影。
他目光定住,在面前众人的话语关注点都集中在他身上时,他的视线却随着那个纤细的女人背影移动。
她穿着浅蓝色衬衣,白色铅笔短裙,长发斜垂在肩旁,端着高脚杯,走到香槟塔旁,小口小口地喝着调酒。
这一细微的动作被关济看在眼里,他随着时宴的视线看过去,确认之后,调侃道:“怎么,有意思啊?她是EM的操盘手Fiona,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不用了。”时宴缓缓收回目光,看着前方休息区,跟关济说,“我过去找关叔叔。”
迈步走过去时,他却伸手扯了扯领带,眉头紧蹙,脚步加快,似乎极力想离开这个地方。
关于郑书意这个人,前几天不曾见面时,他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将情绪按压在心里。
但是今天她突然出现在眼前时,那些暗涌滚滚翻腾而来,几乎快要将理智淹没。
而此刻,仅仅只是看见一个和她背影相似的女人,时宴心里便涌上一股躁意。
此后的整个慈善夜,时宴心里都像悬着一根刺,想拔掉,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
夜半三更,博翠云湾。
落地窗外的夜空中灯火如豆,沿着江城大桥,缀成连绵的珠链。
时宴手边放着几支空了的酒瓶,身上有寒风都吹不散的浓重酒气,而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头顶两盏吊灯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尽数投射在酒杯中。
稍不注意,就容易看成一双笑弯的眼睛。
或许是酒精上头,时宴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
他拿出手机,把郑书意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原来的聊天记录都还在。
他一条条地往上翻,并不算多的聊天记录,他看了一个多小时。
他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等他把短信消息栏里的信息也全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后,酒精氤氲的脑子里,终于了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在找郑书意是否有过真心实意的迹象。
哪怕只是一丝。
酒劲后催的时候,他还想过,只要有那么一些蛛丝马迹,他甚至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满屏的甜言蜜语,此刻看着却像个笑话。
时宴放下手机,却抬手挥倒了桌上无辜的酒瓶子。
在成年后缜密迈出每一步的人生中,时宴甚少有这些发泄的小动作。
但现在,好像除了无端地情绪发泄,也没有其他的排解方法。
玻璃渣四溅,清脆的响声在空荡的房子里回荡。
郑书意又安安静静地躺到了时宴的黑名单中。
再抬眼时,金黄的日出已经把江城大桥装饰得流光溢彩。
手机里有来自国外的重要邮件提示音,时宴瞄了一眼,目光微闪。
在收件箱里,有一封来自郑书意的来信。
没有基本的邮件礼仪,没有抬头称谓,直接一段短短的文字:
对不起。
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希望你以后的人生中,不会再遇到我这样的人。
愿你健康顺遂。
原本已经平静的情绪容器,又被这一封邮件砸碎。
时宴把这短短几行字看了好几遍,突然自嘲般笑了。
那些所谓的娇憨可爱,都是她为了达到目的的表演而已。
作为一个财经记者,这才是她的真实语气。
甜言蜜语是套路,真正的喜欢是遮藏不住的笨拙。
时宴想,他要是早点认清这一点,也不会让自己沦落至此。
可是即便这样,时宴脑海里还是浮现出她拉着他袖子,可怜巴巴掉眼泪的模样。
虽然理智告诉时宴,她不可能掉眼泪。
但酒精总能在这个起到麻痹作用。
时宴又把郑书意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并且编辑了一行字:
所以你有过一点真心吗?
盯着郑书意的头像看了许久后,时宴叹了一口气,按下了发送键。
下一秒,界面弹出一条消息。
“你还不是他(她)的好友,请发送好友验证请求。”
时宴27年的人生中。
第一次,于无人处,爆了粗口。
第四十五章
删掉时宴的微信,是郑书意在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做的决定。
在这件事上,时宴做得干净利落,反而是她拖泥带水了。
反正她已经被时宴讨厌了,以他那样的性格,他们之间肯定不会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而留着他的联系,除了徒增无望的期待外,对郑书意没有任何好处。
而且他也不会再联系她了,根本不会在乎是不是被删了好友。
所以郑书意在删掉微信后,除了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反而觉得轻松很多。
接下来几天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全心全意投入后,效率猛增,在公司同事眼里俨然成了一个工作狂。
有一天早上,孔楠被楼上装修吵得睡不着觉,提前半小时到了公司,想着反正领导都没来,干脆摸一会儿鱼。
但是看见郑书意居然来得比她还早,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脑前打字,孔楠莫名心虚,悄悄咪咪地放下了手机。
等到正式上班的时间,孔楠还是没忍住,蹬着椅子坐到郑书意身边。
“你最近怎么了?真把公司当家了?需不需要我给你搬一张床来?”
郑书意忙着写邮件,没工夫跟她闲聊。
“我忙着呢,有事中午说。”
“我能有什么事。”孔楠碎碎念着走了,“主要是你这样搞得我很有压力。”
眼下郑书意正在准备办美国签证的资料,以她以往的经验,闲下来再抽空去弄,前前后后需要一个星期。
但这次她花了半天就全部准备好了。
面签那天是周四,虽然已经预约了签证官,但往往还是要忙活大半天,所以郑书意请了一个下午的假去大使馆。
到大使馆时,果然如她所料,密密麻麻的队伍从大使馆大厅排到了外面的巷子,光是看一眼就让人窒息了。
偏逢今天还倒春寒,气温陡降,郑书意出门时忘了戴上围巾。
春寒料峭,穿堂的风不比冬天温柔丝毫,一股股地往脖子里灌,还夹着几丝细雨,就像没穿衣服一眼,郑书意被冻得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郑书意?”
被人群中接二连三的喷嚏声吸引了注意力,喻游于黑压压的人群中终于注意到了郑书意。
他穿过人群,朝她走来,“你也来办签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