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云知意才意识到:那十一人真正贪墨的银钱数目,并不止搜到的那些赃款,他们还在案发前挥霍或转移了不少。
那么,他们实际贪墨的钱财总数,就大大超过了赈灾银数目。
要知道,槐陵的地形与气候不利农耕、畜牧,每年收成也就那么回事,又无什么稀罕物,当地民生状态不过勉强维持在不饿死人而已。若非糊口艰难,槐陵百姓也不至于总是为着哪村先进山打猎而斗殴。
州府有鉴于此,向来特事特办,通常每隔三年才会让槐陵县府征税一次。
那次从顾子璇的无心闲言中窥见端倪后,云知意便准备重启对这桩贪腐旧案的追查,想知道那十一个官员案发前已挥霍或转移而没查到的那部分赃款究竟从而来。
可她才有动作槐陵就爆发了瘟疫,这事只能暂时搁置。之后就是顾子璇死,半年后她也死了。
有些事,人在局中时常常难观全盘,重生后云知意将前因后果连起来想,总觉得有点过于巧合,所以这次才来槐陵一探究竟。
郑彤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若有所思,便道:“大小姐,接下来咱们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等到十八那日参加了焰火会,咱们就回邺城。”云知意缓声轻道。
看来槐陵的事不简单。若还是像上辈子那样只凭一腔热血就往前冲,搞不好她还得死在这里。
管或不管?若管,该怎么个管法?这都需从长计议,只有等到明年夏日官考之后再做定夺。
——
回到客栈已近午时,大家都已坐在前堂等着云知意一道用饭。
云知意才迈进前堂,抬眼就与霍奉卿四目相对。蓦地想起昨夜之事,两人各有各的不自在,不约而同地迅速错开目光。
桌边的宿子碧本在与宿子约及薛如怀说话,扭头见她,立刻笑语盈盈:“呀!早上我就贪懒多睡了会儿,竟没瞧见知意今日打扮得这样漂亮!竟还偷偷抹了口脂!”
“哪里偷偷?我光明正大好吗?”她敛神笑笑,走过来在宿子碧身旁坐下,“这不是去县府见本地主官嘛,总不能太过随意。”
宿子碧歪着头仔细打量她一番,眉眼弯弯:“你平常最懒怠上妆的,瞧瞧这精心打扮的模样,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大早上独自出门会情郎呢。”
“哪来的情郎?别瞎说,”云知意没好气地笑嗔她一记,转看向薛如怀,“你要的工具都借到了。我让柯境先拿回房放着,吃完饭你去瞧瞧是不是那些。”
薛如怀点头:“好。若工具都齐全无误,那咱们明日再上见龙峰。”
吃饭时,云知意总觉得宿子约的目光在自己与霍奉卿之间逡巡。她疑心宿子约昨夜窥见了自己与霍奉卿的事,又怕不打自招、没事找事,便随口扯了别的话题。
“诶,对了,今日我见着田岳。他眼下在这里暂代县令,说本月十八晚有焰火会,邀我们去凑热闹。我自己是应下了,看你们愿不愿意。”
“有的玩当然愿意,”薛如怀点点头,又惊讶确认,“是州丞田大人的长子田岳?”
“对。”
薛如怀拍桌笑起来:“这人怎么混的?若我没记错,他是承嘉七年还是八年考官的?这都多少年了,怎么才是槐陵县令?”
“承嘉九年,”云知意叹气,“也是个笨法子做事的实诚人,升迁上难免吃亏。”
以她上辈子对田岳有限的了解,那人跟她差不多,是个更愿低头做事的人,没他爹田岭那么老谋深算,也无心结党站队。
他爹大约觉得他是个扶不起来的,便也从无徇私拉拔他的意思,他就只能慢慢熬。
“他这也太惨了点吧,被发配到最偏远的槐陵来,田大人也不照应一二?还是不是亲生的?”薛如怀甚觉不可思议,嘀嘀咕咕的。
云知意轻瞪他:“胡说什么呢?显你有嘴?”
对田岳这种能静下心来做事的人,云知意难免有点“同病相怜”的心态。虽知薛如怀就是这么顺嘴一说,但她还是忍不住出言维护。
她这么一瞪,薛如怀也知自己的话过了,慢收声将头埋得低低的,拼命往嘴里扒饭。
沉默多时的霍奉卿突然一声冷哼。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不明所以。
云知意不解:“你好端端的吃着饭,突然哼一声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提醒一下,”霍奉卿用筷子轻拨面前小碟里的酱甘露子,云淡风轻道,“你驯错对象了。”
第二十九章
面对霍奉卿这句指向不明的突兀之言,云知意只是淡淡觑了他一眼,之后便做平静状顾自用餐,并不接话。
气氛霎时静默到微妙,宿家兄妹与薛如怀只能将满腹的好奇强咽下,齐齐装聋作哑。
午饭后天光放晴,薛如怀拖了霍奉卿一道,随柯境去检查那些借来的测量工具。
云知意及宿家兄妹则留在堂中,等着掌柜送茶来清口。
趁着等待的间隙,云知意倾身将头支过桌面些许,压低声气对宿子约吩咐:“下午你与子碧上街走走,多打听着些,看有无合适机会安排你的人进槐陵常驻。”
她上辈子就吃亏在对槐陵的了解仅限于官样文章,若不是顾子璇无意间提到几句街头传闻,恐怕她到死也不会察觉那桩集体贪腐案有古怪。
所以这次再不能重蹈覆辙,务必早早在这里钉进信得过的人,随时留心着槐陵城的风吹草动。
而要想不引人注目地收集各路消息,最迅捷的方式就是融入当地三教九流中。宿家是江湖人,在这一点上有着毋庸置疑的优势。
“人选需要绝对信得过,还得够机灵,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回头我会给你一个名单,主要搜集名单上那些人相关的所有消息,不管大事小事,随时传讯告知我。”
宿子约领命颔首:“是,大小姐放心。”
说完不多会儿,茶就送来了。
掌柜的大约去头后忙杂事了,来上茶的是他夫人。
掌柜夫人约莫三十出头,浅葱绿布衣,木簪挽髻,左腕戴一只成色普通的青玉镯,腰间佩个小香囊,此外再无旁的首饰。
这身装扮整体来说是朴素利落的,如此一来,她腰间那个红白二色碎锦布镶拼而成的异形香囊就格外显眼。
见宿子碧一瞬不瞬地打量自己腰间,那夫人先是愣怔,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便爽朗笑开:“小姑娘可是在看我这香囊?”
幸亏宿子碧是个姑娘家,不然这么直勾勾盯着一位妇人的腰间看,怕是要挨揍。
“原来真是香囊啊?我瞧着它的模样,总觉像某种花朵,一时又说不出是什么花,”宿子碧笑着致歉,“我从没见过这样形状的香囊,失礼了。”
她俩这么一来一回,惹得云知意也忍不住侧目看向掌柜夫人的腰间。
那香囊的形状果然罕见,不是寻常的四方、八角或元宝之类形状,上半截有素白荷叶形为盖,下半是细长圆柱形,尾端有几须红丝流苏。
想来掌柜夫人时常在这客栈里帮忙,见的人多,倒也不怯生。见她俩好奇,索性摘下香囊递给宿子碧,任由看个够。
宿子碧与云知意本就是并排坐的,两人便头挨头端详起那个香囊来。
掌柜夫人热情地解释道:“我也说不好这是照什么花的样子做的,反正‘打娘娘庙’里求来的香囊,模样大都稀奇古怪。”
“‘娘娘庙’?”云知意随口笑问,“是本地的求子庙吗?”
掌柜夫人笑着纠正:“不是‘娘娘庙’,是‘打娘娘庙’。就在城南,从我家客栈走过去,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求子求财求福寿都行。”
“打娘娘庙?听着倒是有趣,”云知意将那香囊还给掌柜夫人,又问,“那庙里供的是哪位娘娘?为什么要打她?”
掌柜夫人笑容可掬:“那庙年生久远,早前荒了许久,最近一二十年才重起的香火,连庙里年轻些的清修姑子们都说不明白供的是哪位娘娘了。”
这可真是天下奇闻,连清修姑子们都说不清庙里供的是谁,那她们修的是个什么道?
云知意若有所思地再问:“这‘打娘娘庙’,灵验吗?”
“许多人都说灵验得很,我却觉着时灵时不灵的。您瞧,我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就想求个女儿,可这香囊求回来都快两年了也没个动静。”
掌柜夫人倒是实诚,脾性很合传闻中槐陵人该有的彪悍与直接,言辞间全无顾忌。
“我几个老姐妹都说,我之所以求来不灵,是因着心不够诚,只稀里糊涂跟着大伙儿凑热闹,没舍得再另花大价钱求药,也不听讲经,许多规矩没守好。可那庙祝让我家入冬后便需‘寒食足月’,这我哪儿守得成?我家开客栈的,若一个月不开火,跟客人们可就没法交代了。”
寒食一个月,这让云知意联想起晨间沿街不见炊烟的古怪景象。“敢问夫人,槐陵城中有许多人信这‘打娘娘庙’么?”
“挺多的,县府好些官大人的家眷都信,”掌柜夫人想了想,补充道,“听说近几年乡下村镇上信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了。”
宿子碧雀跃道:“知意,左右下午无旁事,咱们去瞧瞧吗?”
掌柜夫人闻言忙道:“那打娘娘庙规矩多得很,年过六十者不许进,毛头小孩儿不许进。此外,寻常人也不能随意去的,需得夫妇或定情的小儿女,一双一对儿才给进。”
云知意谢过掌柜夫人答疑后,单肘支在桌上,指尖轻点额心金箔,心中忖道,这槐陵,果然有秘密啊。
——
宿子约几年前来过槐陵,却并不知城中还有座这般古怪的庙宇。
他也算走南闯北,从未听闻天下间哪处供奉正经神明的地方,会对香客提出如此荒唐、苛刻的要求。
虽他并不清楚云知意为何对这槐陵县充满疑虑,但他向来很能主动为云知意排忧解难。
待掌柜夫人离去后,宿子约压着嗓子对云知意道:“大小姐,这般规矩,一听就不像个正经的庙。可需我与子碧设法去探个究竟?”
“这事你俩不必管,”云知意想了想,“待会儿我问问霍奉卿愿不愿与我同去。”
霍奉卿这人脑子快心眼多,凡事洞若观火,若有他同去,或许能发现什么她注意不到的细节。
“哦……”宿子约拖着促狭尾音,与妹妹相视一笑。兄妹俩的眼睛都弯成狡黠狐状。
云知意被他俩笑得头皮发麻:“别瞎起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借他脑子用用。”
宿子碧挺直腰背,装模作样地严肃起来,低声指责自家兄长:“大哥你怪里怪气地笑什么?我们知意一身正气,绝没对谁东想西想!”
“宿子碧!你胆子见长啊?!”云知意两耳发烫,扭头嗔瞪宿子碧。
宿子碧笑嘻嘻地挤眉弄眼,这让云知意有八成确定,昨夜自己脑子一热去调戏霍奉卿的事,定然是被看见了。
就不知是宿子约瞧见后大嘴巴告诉妹妹的,还是兄妹俩一起躲在旁边看的。
越想越恼羞成怒,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破罐子破摔地与宿子碧打闹起来。
两个姑娘正推来攘去笑闹着,霍奉卿也去而复返了。
霍奉卿看了一眼有些面红的云知意,情自若地入座,端起茶杯,慢条斯理道:“工具齐备无误。”
“嗯,哦,那若明日天气好,咱们就上见龙峰,”云知意尴尬地清清嗓子,“那个,薛如怀呢?”
“回房背史学去了,”霍奉卿左右看看憋笑的宿家兄妹,又看看不大自在的云知意,“你们方才在谈什么?”
宿子约憋笑站起身:“大小姐说下午不需我们陪,我想着难得来一趟槐陵,正要带子碧出去逛逛。子碧,走了。”
“好呀好呀,”宿子碧也跟着站起来,笑嘻嘻对霍奉卿抱拳道,“霍家大公子,保重!”
霍奉卿微微颔首。
——
待他俩走后,霍奉卿才徐徐抬眸望向云知意:“她是什么意思?”
“不必理她。她舌头崴了,胡言乱语而已,”云知意佯装镇定地抿了抿唇,“昨晚的事,我……”
霍奉卿端茶的手一顿,倏地抬眸,神情凝肃地觑着她:“怎么?你还想反悔?”
“剖白心迹的人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反悔的?”云知意目光悠悠上瞟,望着高高的房梁,“只是想提醒你,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