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许乘月  发于:2020年0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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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不急在一时,”霍奉卿绷紧了脸,“若你眼下非要管,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在无形中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将来的仕途会很艰难,会面对许多掣肘。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啊。我也知道,明年考官后,你便会正式协助盛敬侑布大棋局。总有一天,原州官场会由你们来拨云见日。”
  上辈子,云知意只差一点,就亲自见证了那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好结果。
  “可是,客栈掌柜夫人说了,近些年槐陵乡下各村镇里信这庙的人渐渐多起来,足见那间庙的流毒已开始成气候。方才你也看见了,新年将近,那些百姓身上连件新衣都置不起,却肯省吃俭用,将全家血汗供奉给那些神棍。”
  云知意徐缓眨眼,眼眶开始热烫,情绪慢慢低落:“霍奉卿,你们这盘棋,三年五载之内是不会见胜负的。在你们通盘大胜之前,那些被诓骗去任人榨取膏血的百姓,就自生自灭吗?”
  若之后的大致走向还与前世相同,那就意味着还要等上七八年。
  任由那间“打娘娘庙”再散布流毒七八年时间,至少会毁掉整整一代槐陵小姑娘的前途命运。
  霍奉卿咬了咬牙,狠心道:“对,就自生自灭!蠢货才会上当,神仙也救不了无脑人。”
  “你这道理不对啊。民若足智,何须官吏领头?”云知意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缥缈。
  “云知意,这事你能不能别抬杠?再半年就考官了,在此期间,你做过的所有事,对你的前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霍奉卿是真的急恼了,语气强硬起来。
  “官场不是做学问,你若总这么一根筋犯蠢,不知明哲保身,早晚会被人坑死!恕我直言,你这样固执不变通,根本不适合做官。既如此,还费劲考什么考?!”
  云知意没有生气,只是看着他的眼神渐渐茫然。
  “为什么我这样的就不适合做官?我承认,原州官场要重整秩序、涤荡积弊,确实需你和盛敬侑这样的人去步步为营,谋划博弈。可在你们与人博弈时,百姓的日子还得过,那不是也同样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吗?”
  有人居高观大局,也需有人垂眼定小节。百姓不是无足轻重的蝼蚁,他们才是真正的国之本。
  她发现了问题,在产生更严重后果之前,主动地站出来维护他们,错了吗?
  她茫然又执拗的态度让霍奉卿愈发急地火大了。
  “云知意,你猪脑子啊?!如今的槐陵人,根本不认为那庙里宣扬的东西使他们陷于水深火热。即便你拼尽全力不管不顾,动用云氏之力来解决了此事,他们也不会对你感恩戴德!只要有人一煽动,你心心念念要拯救的那些人,必定是冲在最前头对你群起而攻之的!”
  ——
  若是上辈子的云知意,根本不会因为霍奉卿那番话而动摇。可如今的云知意是死而重生的,她根本没有底气反驳。
  她很清楚,至少在插手槐陵这件事的后果上,霍奉卿说得完全没错。若她非要管,最终的下场大约就是上辈子那样。
  是夜,云知意裹着厚厚大氅,抱膝缩在茶几旁的椅子里,定定望着窗外的寒月出神良久。
  床榻上的宿子碧睡到一半醒来,迷迷瞪瞪下床喝水,瞥见她竟坐在窗前发呆,不由地愣了愣。“知意,你今夜不必读书了么?”
  云知意将下巴杵在膝头,仍旧盯着月亮:“嗯。”
  宿子碧挠了挠头,咕噜噜饮了小半杯水,这才疑惑又道:“你昨日不还在说,再小半年就要官考,需在算学一门上多下些苦工么?”
  “人嘛,有时想法总会一日三个变的。我今日突然发现,世间好像并不需要我这样的官。”
  她自嘲地笑笑:“我得认真想清楚,究竟该不该去考官。”
  书上说,“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可是啊,尽信书不如无书。
  当有人真的愿为此身体力行时,只会被看做是不知变通的蠢货,这才是人间真实。
 
 
第三十二章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众人带上云知意从县府借来的测量工具,上见龙峰去再测小通桥。
  一整天下来,连最粗心的薛如怀都察觉了云知意的过分沉默。
  从见龙峰回来的路上,薛如怀死拽着霍奉卿走在最后,看着前头云知意的背影,压着嗓子小声询问:“她这是怎么了?”
  霍奉卿薄唇抿成直线,默不作声。
  薛如怀又道:“昨日下午,你俩偷偷撇下我跑去哪里玩了?是不是又吵了架?”
  云知意与霍奉卿时常因为观念分歧而争吵,这件事在同窗中一点都不新鲜。
  “也不算吵,”霍奉卿收回目光,眼睫轻垂,“我话说得有些重……”
  他那时也是关心则乱,怕云知意会固执妄动,所以后来就有些口不择言。但云知意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反唇相讥,甚至连与他争论的意思都没有。
  这样,并不算吵架吧?只是她不理他了而已。
  思及此,霍奉卿的嘴角无措下压。
  薛如怀诧异侧目:“你是对她说了多难听的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心虚气弱的模样。”
  霍奉卿在人前总是孤高而从容的。薛如怀与他多年同窗,这真是第一次见他忐忑到近乎无措,当然惊奇了。
  殊不知,他这问题对霍奉卿来说,无疑是会心一击。
  昨夜霍奉卿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对云知意说过的重话,好几次差点跳起来以头抢地。
  ——云知意,你猪脑子啊?
  ——这样固执不变通,根本不适合做官。
  ——既如此,还费劲考什么考?!
  细品品,每一句都像在作死。
  “没你事,瞎打听什么?”霍奉卿冷冷横飞一记迁怒眼刀,成功地让薛如怀闭了嘴。
  ——
  忙活大半日,从小通桥回来已是申时初刻。
  一到客栈,薛如怀二话不说,带着测量来的各项数据就回房演算了。
  云知意则吩咐:“阿彤,你将这些工具清理干净,明日好还回县府。”
  “是,大小姐。”郑彤应下。
  云知意转头又对柯境接着道:“去向掌柜打听打听,不行就辛苦点在城中找找,看有哪里能买到适宜的伴手礼。”
  柯境细致确认:“大小姐要备伴手礼,可是打算明日去还工具时,答谢县令小田大人用的?”
  “不止给小田大人一个。所以东西无需过分贵重,但定要足够多,好让他分发给县府其他人。”云知意道。
  今日所用工具虽是经由田岳借来的,但东西非他私产,略备薄礼向县府众官表示承情,这是应有的礼数。
  不过,以云知意的身份,向县府借个工具不算大事,所以谢礼不宜贵重,以免让人误以为她有意借小恩小惠笼络谁。
  旁边的宿子约出言:“正好我也想带子碧在城中看看,不如与柯兄一道出去吧。”
  云知意点点头,有些疲惫:“那你们同去,我回房歇会儿。”
  她整夜没睡,今日又心事重重地来回一趟见龙峰,此刻当真有些倦怠了。
  众人各自领命散去,云知意便举步往客栈后院回。困倦使她有些迷糊,走出老远才瞥见霍奉卿一言不发地跟着自己。
  在通往自己所住客房的回廊下,云知意停住脚步,回眸觑向霍奉卿:“有话要说?”
  霍奉卿握拳抵唇,不甚自在地咳了两声,又清了清嗓:“我昨日太过心急,话说重了。抱歉。”
  “你在我面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是第一回 了,”云知意平静颔首,“我接受你的歉意。”
  她这么痛快,霍奉卿反倒愈发紧张,腰背倏地绷直:“我那时口不择言,你应该很生气吧?”
  云知意浅浅勾唇,坦诚道:“虽是第一次被人当面骂‘猪脑子’,可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初时气了片刻,后来就过去了。放心,这次不和你吵。”
  这很反常。霍奉卿强忍满心着慌,故作镇定地提议:“要不,我让你骂回来?”
  云知意摇头:“不必。我并不在乎这个。”
  上辈子听过的难听话多了去了,措辞比他昨日恶毒十倍都不止。
  只是从前那些人不敢当面对她说,通常都是背后冷嘲热讽、质疑编排,再由各种渠道传到她耳朵里罢了。
  “但你说我不适合官场,甚至认为我没有必要去考官,这个我在乎,”云知意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不过有些事我还没完全想明白,眼下先不与你争执对错。”
  “我那时太急,”霍奉卿忙道,“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槐陵的事……”
  云知意抬手阻止了他的解释,忍了个呵欠,才眼泛薄泪地懒声答:“槐陵的事,你有你的道理。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管,不会坏你们大局。”
  在槐陵这桩事上,她承认霍奉卿是对的。
  上辈子的结局已经证明,她确实会因此树敌,甚至付出代价,而槐陵人也确实不会因此感激她。
  其实她做事只问对错,并不十分在乎别人是否感激。

  不过,眼下既知盛敬侑将启动对原州的通盘布局,她还是决定听从霍奉卿的规劝,暂不轻举妄动,以免误了他们的大事。
  “至于旁的,我还没有想清楚。”
  云知意抿唇默了默,突然很认真地又问:“霍奉卿,咱们暂且抛开你与盛敬侑的大局,也不提我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损。单说我昨日想到的解决办法,你觉得错在何处?”
  借由云氏的渠道直达天听,避开州丞府、州牧府,暗调军尉府直捣槐陵,从上到下、从县城到村镇顺藤摸瓜地查个底朝天。
  若盛敬侑没来布局,若不计较云知意个人在此事中的得失,用这强势但迅捷的办法拔掉“打娘娘庙”,之后再交由州丞府,派专人对槐陵进行长期的教化与约束……
  霍奉卿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本身是没有大错的。
  见他哑口无言,云知意笑笑:“我想了这一天一夜,总觉得吧,你为我好,道理也对,但不全对。我有我的考虑不周之处,却并不曾全错。”
  说完,她不等霍奉卿的回应,便转身离去。
  ——
  独自回到房中,云知意却没了睡意。
  她从行李中取出笔墨纸砚,漫不经心地在小圆桌上摆开,边研墨边出神。
  昨夜她几乎没合过眼,今日来回见龙峰的路上也想了很多。此刻心平气地反躬自省,正好将所有事情掰开揉碎来推敲。
  按照昨日在“打娘娘庙”中的发现,上辈子那桩集体贪腐案赃款数目不对,八成就与那庙有关。
  很明显,当时她从顾子璇的话中察觉疑点,着手准备重新倒查那桩贪腐案的风声传出后,有人怕“打娘娘庙”的事情因此被揭破,所以借槐陵瘟疫的天赐良机,操纵了民意针对她和顾子璇。
  她现在甚至怀疑,不止最后那场民暴是人为操纵。
  或许,那两百多个被隔离在见龙峰的瘟疫感染者突然在雨夜齐齐冲下山,也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更有甚者,说不定连小通桥的垮塌都不是纯然意外——
  这一点,待晚些薛如怀有了更精确的演算结果,就能见分晓了。
  因为上辈子横死在槐陵,她对这个地方并非心无芥蒂的。
  可静下来思量,她又觉得,上辈子的自己与槐陵人之间可以算是扯平,甚至她还占了便宜。
  说到底,当时槐陵的民愤之所以轻易被煽动至鼎沸,根源还是她出错在先,欠了槐陵两百多条人命。
  那时槐陵人对她喊打喊杀,骂她是狗官,这对她有失公允。
  但在“隔离瘟疫感染者”这件事上,她担一份骂名也不算天大委屈。
  如今回头去看,她下令将感染瘟疫者隔离在见龙峰时,确实有所疏忽。
  她根本没想到那些人会不肯体谅当时大局。
  同时她也忽略了,顾子璇手中能用的,只有几十个治安吏而已。
  面对两百多个以彪悍著称又情绪失控的槐陵人,区区几十名县城治安吏无疑是螳臂挡车,所以最终才发生了悲剧。
  云知意犹如醍醐灌顶,研墨的动作顿住,紧接着便懊悔不迭,猛拍自己脑门。
  “该上报州牧府启动‘紧急事态法令’,以州牧个人的紧急治权借调军尉府兵马,对槐陵施行短时军管!”
  她当初为何没想到还能这么做?
  因为她出身云氏,上辈子又一出仕就年少居高位,对底层百姓的认知太过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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