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傻眼,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去,神情讪讪:“我说笑的。”
“并不好笑,”霍奉卿面上红晕已散,生硬地转了话题,“修缮这座桥的事,你家很急吗?”
听他说到正事,薛如怀便赶忙插话:“对对对,正要与你说这个。如无意外,这桥再撑个三五年应该问题不大。但我方才只是目测之后粗略口算,也不敢托大笃定。若能借来一套丈量工具测过再细算,那会更稳妥些。”
云知意缓缓颔首:“好,既这桥还能撑,那就不急于一时。我明日先去县府问问有无工具,之后再做打算。”
事实上,她相信薛如怀的判断无误,毕竟上辈子这桥出事是在承嘉二十一年。
她上辈子算是吃了这桥的大亏,如今是必然要修缮以防旧事重演的。不过她此行真正目的并非这座桥,倒还真不急。
宿子约看看天色,对众人道:“既如此,咱们就早些回城吧。槐陵不比邺城,没有夜市,日落之前城门就会下钥。”
云知意立刻挽住宿子碧的胳臂:“行,那回吧。”
这举动里躲避的意味太过明显,大家都知她还在为方才的事尴尬,便心照不宣地佯装无事。
霍奉卿垂在身边的手动了动,最终抿唇,什么也没做。
——
大家赶在日落之前回了客栈,沐浴更衣后天色已暗,一起简单吃了晚饭就各自散去。
可怜薛如怀辛苦奔波一日,入夜还得老老实实背完今日份的史学,吃完饭回房时整个人颓得蔫头耷脑,脚下仿佛有千斤重。
云知意也没比他好多少,回房拿出算学书册,死记硬背了两道题后便心浮气躁。
“我觉得我仿佛是个痴呆,”云知意绝望地薅乱披散的长发,自言自语,“世上为什么会有算学这种东西?”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块儿却将她的脑仁搅和得稀碎。
宿子碧没旁的事做,洗漱回来后就窝在了被中,此刻已有些迷瞪。
她侧身向外,半眯着眼对着云知意笑道:“知意,你别着急啊。大哥说过,再聪明的人也会有不擅长的事,慢慢来。”
云知意起身叹了口气:“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出去透透气。”
出来后,经过宿子约的门前时,门突然开了。
宿子约蹙眉:“这么晚了,大小姐要去哪里?”
“看书看烦了,想去院中透透气。今夜月色不错,或许再偷个懒,喝点小酒。”云知意笑答。
“雪夜独酌过于冷清,”宿子约道,“若大小姐不介意,我陪你一起吧。”
“好。”
——
是夜有月,清辉映照着满城残雪,别有一番意境。
问掌柜要了两壶酒、一个火盆,云知意便裹着连帽披风坐在客栈后院的廊下长椅上。
宿子约坐在她旁边,规规矩矩与她隔了约莫半臂的距离。
火盆里,木柴烧得正旺,间或爆出哔剥声响。
细微的声音频频打破静谧,使这雪夜少了几分清冷孤寂,多了温暖真实的人间烟火。
云知意向来不习惯时时细致体察他人心情,说话做事常会让别人感觉不适,有时甚至方正到让人觉得虚假。
但她固执,从不觉得哪里不对。
这样的德性实在不适合与人深交,连血脉相连的亲生母亲与弟弟妹妹都受不了,更别说旁人。
和宿家兄妹的交情之所以能稳固,泰半源于他俩处处迁就她,不会与她计较什么。虽谈不上交心至深,但她在他俩面前总能很放松。
云知意与宿子约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琐碎闲事,先前被算学憋闷出的烦躁郁气渐渐散去。
酒过一半,宿子约轻道:“若我没记错,这还是大小姐第一次在外过冬。可是想家了?”
“你要听实话吗?”云知意歪头笑觑他,“不想。”
虽说槐陵是她上辈子的死地,但只要忽略这件事,她觉得在这里过冬实在不坏。
缙人重视“在家过冬”这件事,无非就是为个阖家团圆,热闹温暖。但云知意是图不到这个的。
“子约,你知道吗?以往在邺城家中,只要我爹不在,我就像个不速之客。偏偏我爹一年里就入冬最忙,时常要天黑才回家。母亲虽不挂在嘴上说,但我知道她不太想看见我;弟弟妹妹对我呢,是又怕又烦。所以,只要爹不在家,我就待在朱红小楼里。”
宿子约望着火盆里跃动的火苗,心中不忍,低声叹道:“我知道。秋日里在云氏祖宅亭中喝酒那回,大小姐醉后曾吐露些许。”
“那时我就说过了?”云知意扬眉眨眨眼,旋即笑开,“从前在你与子碧面前不提,是因我对这事耿耿于怀,说不出口。如今想开了,竟不觉是什么大事,说了也就说了。”
上辈子太过执着,总想得到母亲的认可与欢心,为此与家人生出不少矛盾;而今重来一次,她果断选择了离家自立,规避了所有冲突的可能。
“打从搬到南郊祖宅后我才发现,有些割舍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痛苦,反而很轻松。”
她的性情好像与谁都格格不入,又不懂得如何与人正确相处,所以她不热衷于交朋友。如今将家人也一并放下,活得“孤”些,对别人和她自己来说都是解脱,挺好的。
“大小姐与子碧年岁相近,却独自担了太多心事,”宿子约低低叹息,“既在言家过得不顺心,这么多年难道没有想过回京中云府?据我所知,云府上下对大小姐可是很爱重的。”
云知意喝了一口酒,笑眼望天:“正因为爱重,祖母才会做主将我送到原州来。若我回京,就只能是个等着婚嫁的闲散贵女,旁的什么也做不成。”
“为什么?”宿子约不解皱眉。
云知意笑眼斜睨他,半真半假道:“这可是我云氏族中密辛,背后牵连的事很大,你确定要听?”
宿子约愣了愣:“敢问大小姐,这背后牵连的事,大到什么地步?”
“小时离京前,我曾当着祖父祖母的面,在祠堂对着先祖们的灵位起过誓:除我的结发伴侣外,此生绝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对父母、弟妹,甚至将来可能会有的儿女子孙,都不会提。如此,你猜背后的事大到什么地步?”
云知意挑眉,笑得神秘又挑衅:“还敢听吗?”
“那就罢了,请大小姐继续守口如瓶,千万别告诉我,”宿子约连忙摆手,调侃笑道,“我宿家承继先祖遗命,世代听从云氏差遣,但不包括以身相许。”
“看你这敬谢不敏的模样,怎么透着一股对我的嫌弃?”云知意佯装不满地瞪他。
宿子约与她四目相对,接着两人双双破功,噗嗤笑出声。
宿子约喝了口酒,剑眉斜飞,笑得兴味:“说到伴侣,从前子碧曾偷偷问我,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得大小姐青睐?那时我也答不上来,却有同样的好奇。”
“我喜欢驯顺乖巧嘴又甜的,若能明白我所思所想,那就更好。唔,还得长得好看。”
云知意笑吟吟捧着小酒壶,两肘支在膝头,躬身趋近地上的火盆取暖。
“当然,对方也得喜欢我才行。”
这么想想,霍奉卿倒是四条里中两条。坏就坏在他既不驯顺乖巧,又不喜欢她,有时嘴还毒,啧啧。
“情情爱爱之事不讲道理的,有时是怕什么来什么。大小姐信吗?”宿子约瞥了一瞥对面的楼梯拐角,眼底笑意更深。
云知意扭头睇他,笑嗤一声:“你就不能祝我求仁得仁?”
宿子约不答,装模作样地将头歪向她些:“糟糕,好像这酒的后劲上来了,有些晕。”
云知意关切地伸手抵住他的肩,防他当真倒了:“那别喝了。能自己走回房吗?”
“倒是能走的。大小姐还要再坐坐?”宿子约偷觑着地上两道看起来仿佛额角相抵的影子,唇畔露出一丝奸诈的笑。
都这样了,就不信对面那位还沉得住气。
云知意打量着他还算清醒,便道:“那我独自再坐会儿,你赶紧回房歇着吧。明日不必早起,上午我自己去县府,下午你与子碧再陪我上街走走,我需找人打听些事。”
“好。”
——
宿子约走后,云知意侧头望月,懒散烤着火,闲逸独酌。
微醺之际,忽有小石子砸在火盆旁的青砖上,叩出调皮闷响。
云知意一个激灵,浑身绷紧,猛地扭头看向石子来处。
廊下,霍奉卿单手负于身后,下巴微扬,长身立在距她约莫五步远的地方。
冬夜残雪在月下折出莹莹微光,勾勒出靛蓝锦袍包裹下的颀长轮廓,宽袖窄腰,挺拔如松。
想是才沐浴过不久,他只是半束了墨发,冠玉般的白面线条柔润,眸底有光烁烁。
他不动,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云知意稳住狂跳的心,徐徐松了绷直的肩背,勾唇笑笑:“大半夜的,你朝我丢石子做什么?”
她如今是很怕“石子”这类东西的。可方才一抬眼看到是霍奉卿,心中才冒出头的恐惧戒慎居然就消散了。
只因为看到是他,身体就比脑子先感到安全,竟无声无息撤下了防御的姿态。真是奇怪。
她先开了口,霍奉卿才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举步行来,口中波澜不惊道:“以往的冬夜里,你就是这样同我打招呼的。”
他在与云知意相隔两拳的位置落座,伸出手置于火盆上方。
云知意饮了一小口酒,笑道:“明白了,你这算是以牙还牙。”
霍奉卿瞄了她一眼,垂眸看向火盆:“白日里在小通桥时,你本想与我说什么?”
“说什么?”云知意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看了桥头那张红纸后,你说你的那个困惑有答案了。后来……你就没说了。”
火光映着他修长的手指,这使他指尖那轻微的颤动无所遁形。
后来?哦,后来大家调侃憋笑,无声打趣她喝了霍奉卿刚喝过的水。
云知意赧然轻咳两声,摇头甩开那尴尬记忆:“我忘了当时想说什么了。”
其实没忘,只是此刻已过了当时那股劲头,突然觉得无论怎么说都会显得苍白空洞,自己知道就行,不提也罢。
——
见她双眼有些迷离,霍奉卿按住了她握着酒壶的那手:“醉了?”
云知意并没有醉,只是酒劲上来了,脑子有些慢。
她盯着霍奉卿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噙笑趋近他:“欸,从前我总扔石子扰你夜读,事事与你争强。你其实……是很烦我的吧?”
霍奉卿脊背倏地僵直,微微后仰:“还好。”
“还好?那就是烦的。”云知意毫不意外,退回去靠向背后廊柱,偏头望着月亮,笑而不语。
霍奉卿翻转双手烤着火,最终捱不过这沉默,伸手抢走了她手中的小酒壶。
“喂!这是我喝过的……”云知意懵了。
霍奉卿并不看她,口中不咸不淡道:“白日里你不也喝了我喝过的水?有来有往,这才公平。”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公平?云知意双颊倏然烧烫,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紧张到猛咽口水。
在她的注视下,霍奉卿仰脖饮了一口,抿唇片刻后,轻道:“你最近很古怪。”
云知意心中微惊,面上不动声色:“哪、哪里古怪?”
霍奉卿一径垂眸看着火盆,长睫轻动:“你说过,此生绝不与我善罢甘休,势必欺得我驯顺如狗。如今怎么……不欺了?”
云知意想了许久,终于想起这话从何而来。
就是十岁那年当众说那幅九九消寒图不好那回,她与霍奉卿长久相争不下,最后就不过脑地相互叫嚣了起来。
那时霍奉卿也不说那字是他祖父的,只会怒冲冲地吼,“云知意你有完没完?不要欺人太甚”。
彼时周围一圈小孩子正围着看热闹呢,他这么一吼,大家看云知意的眼神就不太对了,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小云知意觉得自己不过就事论事,说了实话而已。无端端被污蔑成欺负人,她心中既委屈又不服,便吼了回去——
“既你非说我欺人,那我索性将事做实,还偏就没完了!告诉你,我此生绝不与你善罢甘休,势必欺得你驯顺如狗!让你好生见识见识,云大小姐真欺起人来是个什么阵仗!”
忆起年少旧事,云知意不禁为当时那个狂妄鲁莽的自己感到羞愧。